“經常性頭痛，偶發眩暈、耳鳴，精神緊張時甚至會出現視覺障礙？“春節前後頭部受過傷？不，這跟撞擊導致的腦震蕩沒有關係……你看這塊陰影，我感到很遺憾，你的顱腦內有一個腫瘤。“我還是希望你能和家屬慎重考慮。腫瘤長在這個位置，手術風險很大，但是不手術的話，它就是座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活火山。“下一次，你可能就享受不到同樣的幸運了。”……“砰——”清晨五點半，楊柯被一聲巨響炸醒。不等他心慌氣短地從沙發裡爬起來，這驚天的響動已經連成了一串。他坐著緩了好半天才順過一口氣，出門查看情況。走廊上空蕩蕩的，自從孝千言走後，這一層就隻剩下總執行官辦公室還在正常使用了。於是他循著聲源從安全通道走下一層樓，幺蛾子果不其然就生在這裡。一貫埋首工作與世無爭的路嘉同學，此刻正頂著滿臉徹夜未眠的灰敗狠砸走廊儘頭的一扇門，如果楊柯沒記錯的話，那間正是從未現身過的情報組組長的辦公室。路嘉麵上不見情緒起伏，砸門隻用拳頭，但不知是門板材質太坑還是砸得太有技巧，聲響足夠穿過一層樓板，直接懟在總執行官先生靠著沙發扶手的腦袋上。楊柯問左手邊倚著門框看熱鬨的孫逸塵：“情報組長怎麼招惹他了？”“誰知道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孫逸塵真是時時刻刻忘不了她的茶，那味道香得誘人，但對於嘗過味道的人來說不啻於噩夢，“從分局回來之後就這樣了。反正學校的課程對他來說都是小case，可以窩在行動部每天不定時搞轟炸——可惜人家從來不搭理他。”楊柯又轉向右邊：“那吳叔您？”肚子圓成個球的行動部專屬主廚吳道師傅挨牆站著，手裡捧著一大碗泡漲了的非常規甜款西紅柿雞蛋麵，正在發愁要不要自己乾掉以免浪費食物。聞言道：“小姑娘五點鐘給我發消息喊餓，沒準兒是通宵了。”孝千言醉酒的那個晚上，將一份“重任”托付給了吳道。說是情報組那個剛滿十六歲的組長是個死宅，孝千言在任兩年沒乾正事兒，倒是包攬了她的一日三餐和物資供給。“小孩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不送她就習慣性餓著，飯菜不可口她也習慣性餓著……不過，她的人生格言是‘世間食材皆可糖醋’，做酸甜口的準沒錯。”孝千言那會兒已經醉得目光迷離，廢話多得活像托孤，“雖然不知道她整天都在鼓搗些什麼，但她應該是我在行動部最放不下的人了。”新時代的網絡青年們說得不錯，美食總是收買人心贏得好感的最佳手段。最開始吳道連情報組長的影子都沒機會見，敲門不應，喊人不聽，隻能把飯盒往門口一放就走人，下回送餐順帶收垃圾。轉折發生在第五天深夜。吳道習慣在臨睡前調成靜音模式的手機，大半夜裡莫名其妙地鈴聲大作，還是音量滿格的那種。把這個未知號碼的來電接起來卻聽不見人說話，沒幾秒就被對方乾脆利索地掛斷了，改換了通訊app發消息：“情報組，送飯，速來。”擾人清夢本就遭人厭惡，更彆說如此“不擇手段”地擾人清夢了。可是吳道一拍腦袋，想起今天一整天都忙雁福居那邊的人事安排，完全忘了自己還身負送飯的重任，隻得任勞任怨地爬起來當了回“外賣大廚”。那是情報組長第一次非公開露麵。門板打開勉強夠飯菜出入的縫，探出一隻吸血鬼般蒼白的爪子，從來人手上搶過保溫袋就立刻縮了回去。映著房間裡昏沉的電腦屏幕光，吳道隻捕捉到一個影影綽綽的少女側影。唯獨值得欣慰的是，自那以後，大小姐終於懂得通過網絡通訊表達自己的需求了。有時吃得滿足，還會順手幫電子白癡的吳大廚遠程清一清手機緩存。吳道捧著碗麵條，絕望老父親般地歎了口氣：“我看這個情況，小路要是不走，她是寧願餓著也不會開門嘍。”楊柯抬手按了按額角，感覺頭疼的頻率都快跟路嘉砸門同調了。“那路嘉什麼時候能折騰完？”孫逸塵冷冷清清一聳肩：“大概要看心情吧？”心情你妹。楊柯禁不住在心底爆粗，行動部怎麼淨出產些糟心玩意兒！他意識到自己迫切需要找點外勤的工作乾，儘量在拆家行動結束前遠離這是非之地。這一想還真想到一個，於是向孫逸塵問道：“我之前聽說你們的審查委員會裡麵，有位肖像專家？”所謂的審查委員會，是行動部高層為了核查新人能力而設立的機構，楊柯在“黑匣子劇場”那會兒的五個提問者即是全部成員。當新人不值得高層親自跑一趟的時候，審查委員會便全權負責一切流程。大概是因為正常流程不必遵守太過嚴格的保密規定，孝千言認識了孫逸塵，並且提起過這位極為擅長人像的畫師。他根據口述畫出來的明晚晨，和真人相貌毫無偏差。孫逸塵無波無瀾地盯著楊柯看了三秒，轉身去辦公室扯了張便箋給他：“澤城大學美術學院唐教授，恐怕你要跑一趟祥南大學城了。”求之不得。楊柯唇角不由自主地彎了彎。不過走之前他還惦記著一件事：“對了，我不在的時候，麻煩你照看一下林美美。”技術組成員專屬的單人工作間占據了這層樓的半邊，俱是簡裝套間的形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楊柯大手一揮，給林美美分了一套。倒不是因為把人放眼皮子底下才安心，畢竟行動部是個哪兒哪兒都要刷虹膜進出的地界，出什麼問題都有跡可循。孫逸塵聽完他的無理要求，也沒拒絕，隻是小心地吹了吹杯中半涼的苦茶：“好樣的，還嫌我這個保姆看的孩子不夠多？”祥南大學城是個好地方，車少人少，朝氣昂揚。站在美術樓的走廊窗邊，可以聽見清晨後山裡的布穀鳥鳴。突突跳了一路的太陽穴總算消停了。由於路嘉的“叫醒服務”實在太沒人性，楊柯抵達澤城大學時早課尚未開始，風景看了半天，教師專用班車才姍姍來遲。唐教授鶴發童顏，精神矍爍，甫一見麵就沒給好臉色：“你就是楊柯？比上回見狀態差了不少，年輕人不應該啊。”把楊柯一早準備好的問候給噎了回去。他自認不是個溫吞性子，而在這年近六十的老人麵前，大腦和動作同時凝滯，反應慢得就像瘸腿烏龜。“我待會兒有課，沒時間跟你扯閒篇。”唐教授推開教師休息室的門，同時用眼神示意後生仔趕緊跟上，“再不進來，我就可以找那邊的學生收作業了。”楊柯又是一愣。後知後覺回身一掃，好家夥，沿牆根一排小姑娘抱著速寫本麵朝他“唰唰唰”，難怪總覺得如芒在背。隻不過學生們的目光缺了份淩厲也掀不起什麼波譎雲詭的事態，被心境相對平和的楊柯選擇性忽略了。當然兩輩子都沒跟異性談過戀愛的家夥，是不可能察覺到周身劈裡啪啦綻放的花癡少女心的。楊柯身高腿長身形勁瘦，並且端正挺拔富有力量。從背後看，幾乎完美的黃金分割比例再加晨曦的柔光加持，美出了大師級的畫作水準。這種類型的帥哥在鮮肉和矮矬窮雲集的大學校園裡可不多見，抱著多吸一口是一口的心理，勤勞的美院妹子們默不作聲地紮堆畫起了速寫。然而楊柯剛一回頭，就像憑空往綿羊群裡扔進了一匹狼，即刻嚇得羊群驚惶四散，走廊瞬間就清空了。妹子們的內心OS大多是這樣：麻麻呀眼神兒自帶冰箱冷凍功能的帥哥好可怕！這種男人怕是找不到女朋友注孤生吧！所謂見光死，回頭殺，莫過於此。楊柯在唐教授對麵的沙發坐下之後，還是滿頭滿臉的莫名其妙。倒是不敢再耽擱人教授的寶貴時間，動作麻利地將兩樣東西擺在了茶幾上。一張五寸證件照，以及一張顯示在手機屏幕上的素描肖像。分彆對應尚且年幼的卿明，以及成年模樣的明晚晨。“今天上門叨擾，是想請您幫忙驗證一件事。”楊柯擰緊眉峰，問得很是艱難，“這兩人，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嗎？”自從卿明隻身出現在容城火車站，並在他們的行動中橫插一腳之後，楊柯就試著將他的身份同明晚晨聯係在了一起。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回到澤城這幾日，他無數次強迫自己相信這個假設，但更多的，還是不利於期望值的重重疑點。首先是年齡。上輩子明晚晨剛被撿到時進行過一係列的檢查，有證據表明他已經成年，瘦弱的體型隻是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從正常的時間線推斷，這件事應該發生在五年後。也就是說，明晚晨目前至少已經滿十三歲了。姑且認為卿明的戶口年齡有誤，男童發育也比較晚，但是從邏輯上，也講不通。卿明本該死於2018年的除夕之夜。他既然死了，又怎麼會在五年後以明晚晨的身份重現於世？所以假設不成立。事實上楊柯根據未來記憶的提示挽救了卿明的性命，卿明又頻頻以YPDC001的身份，以獨特且模棱兩可的形式給予楊柯提示。雖然存在理解偏差的情況，但不得不說，他的提示非常精準，甚至……連理解偏差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卿明的行為，符合明晚晨所擁有的特質。這是楊柯不願意放棄求證的唯一原因。唐教授一眼看出那幅肖像是自己的手筆，便隻捏走照片仔細端詳。楊柯腦內還沒忐忑出一個小周天，他的結論便已毫不留情地下達：“不是。”楊柯心臟直直地落了下去。“隻從麵像來看，確實不是同一個人。就算人在成長過程中，相貌會因環境的影響而發生變化，但基因賦予的特征無法更改。”“有沒有可能是經過整容……”楊柯嘴唇有些輕顫，他想起了明晚晨被當做實驗品裝在“罐子”裡的畫麵。偶爾夜深人靜時，他會放任自己的思維向深淵裡滑落，從而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測卿明與明晚晨之間的關聯。比如說某個邪惡的組織偷走了卿明的屍體，並將之改頭換麵，使用傳奇的技藝召回原主的靈魂……等徹底清醒後，楊柯會果斷地給自己一個巴掌。“個中理論短時間很難解釋得清，但我可以確切地告訴你，他的臉，”唐教授指著卿明的照片，又迅速移到手機屏上，“無法通過整容的手段變成這一張臉。”結論都斬釘截鐵了，楊柯也隻能起身道謝。從教師休息室到教室的幾步路上，唐教授大約是看楊柯沒精神，特意切了個話題角度轉移他的注意：“既然你帶著這個疑問來找我，就說明你心裡早就有論斷了。為什麼不直接去找這孩子詢問呢？”楊柯的目光躲在不易察覺的牆壁陰影裡閃了一下。“有時候照片不能代表現實。”唐教授歎氣道，“一個人的相貌再怎麼變，眼神總會泄露他的真實身份。孩子的眼神和久經世事的成年人是不同的，你認真看，就能得到答案。”卿明的眼神嗎？辭彆唐教授之後，楊柯禁不住回憶起跟這小孩短暫相處的細節，隻覺得他天真無邪又討人嫌。對於直接去找當事人詢問這個提議，暫且還是當作了耳旁風。回澤城後有好幾天的空閒，如果願意去，楊柯早就去了。大概潛意識還是把它視作薛定諤的貓，隻要不掀開蓋子確認，“生”和“死”這兩種結果就會同時存在。也就還有夢想成真的可能。時間還早，楊柯不打算立刻回行動部，家裡也怪冷清。反正都到了祥南，不如順路去給孝千言點支煙。孝千言的長眠之地是楊柯選的，坐落於祥南區最南端綿延起伏的丘陵之間，地價不菲，勝在山清水秀。總比隔離區那個死氣沉沉的地方好得多吧？雖然最後並沒有付諸實踐，但選墓地的時候，他真的認真思考過要不要順便也給自己預備一立方米的容身之所。“怎麼辦，我可能，活不到再見他了。”楊柯望著眼前仿佛沒有止境的山路，內心前所未有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