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琴島到容城四百多公裡,楊柯獨自開了六個多小時的車,幾乎沒有休息。一旦撤銷凝聚在路況上的注意力,就會不由自主地將孝千言墜落的畫麵從記憶裡揪出來,拖成慢鏡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實際上除了“自殺”的孝千言之外,七天前容城南站事件中再無任何傷亡。疑似存在爆炸隱患的列車安穩地穿過一片人群密集的街區,停在空曠地的廢棄軌道並迅速安排了乘客疏散。最終特警隊從各車廂裡搜到了共計十二隻灰色絨毛兔子,剖開腹部的棉花,內裡竟藏著微型但威力驚人的定時炸彈。這一周以來,楊柯無數次地對自己提出疑問:黛玉身上究竟存在何種“危機”,能讓犯罪分子如此不計後果?如果孝千言沒有選擇犧牲自己,未來真的會遵照黛玉的幻覺,成為無法更改的現實嗎?更細思恐極的是,為什麼死的不是黛玉,那些人還是收手了?孝千言又為什麼那麼篤定自己的犧牲一定有價值,連半分猶豫也無?其實想想還是後怕。雖然還有眾多謎團沒有厘清,但可以確定的是,卿明當時就在被擄作人質的乘客之中。可是等他硬撐著處理完孝千言的自殺現場趕過去時,卿明早就仗著“離家出走兒童”的身份,被警察護送著回澤城了。容城方麵的偵查工作他這個外人插不上手,乾脆趁熱打鐵跑了趟琴島。沒料到一耽擱就是好幾天,今天方才回程。傍晚時分下高速,楊柯先去遠郊取了樣東西,抵達容城市局時天色已經潑了墨。提前接到消息的顧瞻遠領著個小媳婦似的林美美在大門口等,一看見楊柯未語人先笑,就是有些發苦:“老楊,我以後再也不敢‘幫你一個小忙’了。”那天顧瞻遠為了調集儘可能多的人手,跟領導誇大其詞說這案子小不了,結果居然整出來一個“特大”,刑偵、特警、消防、鐵路、治安等部門一個都沒閒著,幾乎傾巢出動。他今兒個倒是換上了正兒八經的製服,因為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上下眼皮鬨分居,實在沒時間回家換裝。不過這家夥就算穿上製服也不像人民警察,倒像是電影裡扮演人民警察的小鮮肉。楊柯側倚著引擎蓋低頭找煙盒,沒有搭腔。顧瞻遠根據收集來的小報告,判斷出發小這是在為他不計後果的臨場決策耿耿於懷。當然這種耿耿於懷更深層的原因在於,就算自己親自上陣,也不一定能想出萬全之策的挫敗感。楊柯把煙叼上,打火機在手指尖翻了個圈,沒打火,倒是先朝林美美覷了一眼。那眼神乾脆把小姑娘嚇了個激靈。“妹妹車上先坐。”顧瞻遠拖著股戲文的腔調指揮林美美,並暗忖他家老楊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表裡不一,也不知道每天三個電話過問黛玉安危的那位操心老大爺是誰。林美美一周前就見識過楊柯“不出聲隻拿眼睛盯死你”的低氣壓,甫一照麵就巴不得滾得遠遠的,聞言趕緊溜了。本著不能讓低氣壓大佬給自己當司機的初衷,林美美首先拉開了副駕的門。結果她目光發直地原地愣了足足半分鐘,扭頭義無反顧地鑽進了後排座。楊柯這才把煙點上了:“怎麼著?”“照你的吩咐,除了實在沒膽兒當女廁偷窺狂,她就沒離開過我的視線。”顧瞻遠無奈,連開會都得偷摸守監控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你在琴島到底打聽到了什麼,外邊兒有危險我能理解,怎麼連容城的公安係統都信不過了?”林美美留在容城市局本來是配合調查,必要的筆錄做完、殺人的嫌疑洗清,也就沒什麼大事兒了。隻是阿峰光明隨楊柯一起在琴島奔走,不放心林美美一人在外,就委托顧瞻遠再把她留幾日。之後僅隔半天,楊柯就在大半夜裡來電,把顧瞻遠好不容易醞釀的瞌睡氣飛了:“老顧,除了你,我誰都不敢信。”而生出這種憂懼的原因,楊柯拿不準是否該說。兩年前發生在琴島的兩起車禍全都撲朔迷離。先是專案組追查兒童拐賣組織的進度疑似泄露,重要嫌疑人在最要緊的時刻被毫不相關的路人“滅口”,另外,孝千言醉駕肇事的消息是被琴島警方壓下去的,孝董事長被新聞扒出來背鍋也是琴島警方私下透出來的口風。更加引人猜疑的是,在孝董事長遭遇車禍後,正常流程的偵查尚未展開,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盯上了林美美。乍看跟容城沒什麼關聯,可是拐賣團夥的作案流程是這樣的:從琴島實施綁架,以容城為中轉,最終將兒童販賣到澤城。一萬分小心都不為過,以至草木皆兵。“沒大事兒。”楊柯還是略過了這個話題,問道,“案子查得怎麼樣?”“嘖老楊你這個人,從你嘴裡套不出一句有用的話,追人屁股後頭討情報還能這麼理直氣壯的。”顧瞻遠表示好氣啊,但還是要保持微笑,“目前情況跟你預言的差不多,幾乎是個‘死案’了。”最開始大家都把調查想得太輕鬆,畢竟散布兔子炸彈的嫌疑人身份明確,目擊者眾多,甚至從未刻意躲避過監控錄像。可查來查去,居然落得個“查無此人”的結論。姓名是假的,身份證純屬偽造,兩個月前不知通過何種途徑入職,工作倒也老實本分。鬨出個驚天大案之後迅速銷聲匿跡,雖然那張臉令人過目不忘,但這城市引以為傲的“天網工程”網不到他,遍布城市各個角落的“人眼監控”也捉不住他的半個影子。“果然這樣,”楊柯一想起這人太陽穴就突突直跳,“行事過於高調的殺手,總有高明的藏身手段……”顧瞻遠迅速接上:“比如說大隱隱於市。”“哪兒的說法?”“垃圾桶裡翻出來的手機零件,上麵隻有你的指紋。你從嫌疑人手裡搶到的武器,刀刃乾淨得像新的,柄上隻也有你的指紋。但從你指甲縫提取的樣本裡,我們找到了少量皮膚組織並拿到了嫌疑人的DNA,可惜並沒有在數據庫裡匹配到結果。”當時在同殺手的交鋒中,楊柯陰差陽錯地抓到了對方臉上的傷口。而那傷口,也是楊柯劃出來的。楊柯道:“如果沒有合適的契機和足夠的運氣,確實不容易靠DNA把人挖出來。”“我指的不是這個。”顧瞻遠一聳肩,“除皮膚組織之外,你指甲裡還卡著另外的東西,一小片沾著粉底的矽膠碎片。”“矽膠?”“可能是影視特效化妝中使用的修容材料。這麼說你應該就明白了,我們輕易就能記住的臉,並不是他本來的臉。”顧瞻遠頓了頓,“所謂的大隱隱於市。”楊柯沉思了片刻,沒在這個話題上過多停留:“那麼打電話威脅林美美的人呢?”“查不到,對方使用的網絡撥號。”顧瞻遠道,“根據林美美的描述進行總結,對方是年輕女性,20到30歲之間,聲音較低沉,行事冷靜果決,具有威信力。”楊柯不知為何想起了程禮嫣,她是同心旅館房客中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人。澤城方麵由孫逸塵留守,有關程禮嫣的情況她都彙報得很詳細。容城火車站亂成一團的時候,程禮嫣還被扣在定北分局裡接受調查,傍晚時才被放走。“莊副隊違規在她手機裡安裝了定位芯片和竊聽器,我讓路嘉搞到了信號。”孫逸塵平靜地念著路嘉的便箋,“她先回家換了身衣服,到公司複職後加班到晚上十二點,深夜在員工宿舍的胡同裡吃了一碗超級無敵變態辣的麻辣燙,辣哭了。”所以看起來程禮嫣確實跟此事沒有牽扯。楊柯想知道的都問完了,重要“證人”也接到了,一句客氣也沒有,碾滅了香煙就準備告辭。顧瞻遠頓生不滿:倆大老爺們站公安局門口頭抵頭叨叨半天就夠折損我直男形象了,看在發小情分上我這麼掏心掏肺,你居然還在介意一星期前的事兒?於是他不過腦子地往發小胳膊上勾了一把,活像個挽留分手女友的渣男,就是體力差太大拽不動:“喂老楊——”“……”楊柯右眼皮一陣狂跳,“還有事兒?”顧瞻遠收手一想,還真有事兒忘了說:“最後可以公開的情報——我想你一定會感興趣。你還記得火車上那個走失的小女孩嗎?”“找到了?”“可不止是找到了。”顧瞻遠“嗬”地笑道,“安排乘客撤離的時候,鐵路警發現她睡在餐車的椅子上,懷裡還抱著個‘炸彈兔’。林美美說就是這孩子幫她藏進了貨倉,似乎跟打電話那女的有所牽扯。我們特意安排了兒童心理專家對其進行詢問,你猜怎麼著,小孩隻記得自己在車上睡了一覺,專家還斷言她沒說謊。”今天最高氣溫突然飆升到二十七度,楊柯就隻穿了件襯衣,此刻被夜裡複起的風一吹,直直地打了個寒戰。說起來,楊柯對此前的話題表現得雲淡風輕,是因為內心早有預判。而對於火車上走失的孩子,楊柯曾設想過許多種與案件相關的可能性,卻沒料到是這種形式的“相關”。真相無外乎兩種,這孩子在說謊,或者沒有說謊,但無論哪種都細思恐極。側身係安全帶的時候目光觸及副駕位,又遭到了好一陣的寒意侵襲。座椅上安靜地躺著一隻骨灰盒。孝氏家族分支眾多,到頭來連裝裝樣子接遺骸回家的長輩或兄弟姐妹都不見一個。楊柯在琴島得知消息,留下阿峰和光明負責後續調查,便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想必相對於琴島那個繁華但冰冷的都市,澤城才是更有歸屬感的地方吧?他心裡愁思百轉。明明不久前還富有生氣存活於世的靈魂,此刻去哪兒了呢?他還有回到過去再重來一次的機會嗎?如果我能重新遇見他……事情一定會不一樣。“那個……”林美美小心翼翼地向前探身,弱弱地開口。楊柯這才意識到此時車裡並非私人空間,放任自身情緒外露實在不應該,連忙調整回正常狀態:“怎麼了?”“……”林美美敏銳地感知到氣氛發生變化,瞬間啞火縮回去了。這一縮不知怎麼就跌了個趔趄,支撐的手掌底下“咯啦”一聲,嚇得她急忙收手,連帶著將楊柯扔在後座的外套掃了下去。發出異響的是一個規規整整的長方形白色塑膠袋,就是那種醫院用來裝CT片子的袋子,隱約透出一排顱骨的輪廓。也就一秒的功夫,才堪堪留下“這是個啥”的淺顯概念,就被楊柯劈手奪走了。東西卷巴卷巴塞進副駕的儲物箱,發動汽車走人。大約是帶著點對自身領地被侵犯的不滿,他周身的氣溫又瘋狂地降了好幾個點:“有什麼想知道的,可以儘管問。”林美美此時的心情很複雜,既害怕,又莫名地安心。因為孝千言說楊柯是可以信任的。於是她在短暫的不知所措後,從滿肚子問題中挑了個不是那麼敏感的:“我可以回學校嗎?”“不可以。”“……”林美美爭取道,“安全方麵,我應該……有能力保護自己。”楊柯忍不住借著後視鏡看過去,林美美的動作語言都顯得畏畏縮縮,隻有一雙被路燈映亮的眼睛,不見猶豫和質疑。她的自信不是毫無緣由。雖然這黃毛丫頭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看就是個容易被捏死的樣兒,可真要是那麼容易就被捏死,也就用不著拐著大彎子耗費人力財力逼她去自殺了。應對危機的最佳方式是預知和躲避,而不是被迫對抗。這種有關於未來的幻覺,當初他們在容城南站碰頭時就在私下裡簡單溝通過,林美美驚異於楊柯對自己擁有預知未來能力的準確猜測,並且遵照他的叮囑,配合容城警方調查時省略了這一“不科學”的細節。“你看見的未來,從沒出過錯嗎?”林美美在後視鏡裡與他目光相撞:“不是這樣,就是因為我看見了,所以不能讓它成為現實。”所以最後悔最後悔的一點,就是孝千言從天台跳下去之前,她選擇了背對而行。如果她能更警醒一點,能察覺到身後並沒有跟隨著自己的腳步聲,那麼哪怕隻回頭瞥一眼,就可以在千分之一秒間預見到孝千言接下來的行動,從而爭取到改變這一切的時機。未來的世界似乎同時存在著多種可能性。黛玉預見到了最壞的那個,然後選擇走向相對較好的另一個。後來楊柯在一份寫給自己看的《未來特彆行動報告》裡,記錄下了容城南站重大爆炸未遂案的所有細節,將其命名為“深藍事件”。同時,他還對林美美的能力運作方式進行了詳細了解與分析研究,並首創了“危機預警機製”的概念。不過因為行動部人員過於凋敝,上級的大佬們又不需要他彙報工作,這份報告就混進了亂糟糟地堆在辦公室的文件堆裡。也就是昔日代理執行官孝千言進行“工作交接”時,搬來的那些一直沒來得及整理的老舊文件檔案。恰好壓在某份少兒不宜的雙男主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