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沒有我的世界·有我之界(1 / 1)

林美美感覺心臟好像停跳了好幾秒鐘,在她看見那張臉之前。或許未來世界的發展真的是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就在林美美做出決定的刹那,新的幻境不請自來。她在幻境裡以親曆者的視角體驗了一場沒有絲毫痛楚的“墜落”,實際上,這僅僅發生在林美美向高樓外的一瞥之間。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對自身真實的處境一無所覺。孝千言衝進天台的時候,林美美正半邊身體懸空在護欄之外,在四起的狂風中搖搖欲墜。若不是孝千言及時將人拖回來,她或許已經在無知無覺中將幻境升級為既定現實了。“黛玉!”孝千言嘶啞著喉嚨喊了一聲。即便用上全身力氣,也沒能順利將對方拖離這片危險區域,林美美軟塌塌地綴在他的臂彎裡,左手卻還攥著護欄的橫杆,指骨青白,死也不放。她雙目圓睜,瞳孔裡映著青年的臉孔,視線倒像是仍舊膠著在墜落的風景之中。這位青年的出現對她來說,猶如一道明確的心理分界,從極靜到喧雜,從天堂到地獄,由空闊超脫變化為沒頂的恐懼,林美美不由自主地渾身戰栗起來。“……是你?”孝千言眼眶一酸:“是我。”孝千言與林美美曾有過一麵之緣,無論“此生”抑或“前世”。琴島城郊有一棟停工多年的高層爛尾樓,向來被稱為自殺者的聖地,他們恰好是走向不歸旅程的同行者。兩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前後腳從不同的樓道上了同一片天台,林美美學著前人的模樣,選了距離孝千言兩米遠的地方,麵朝曠野與深淵,垂腿坐在女兒牆上。空洞洞的高樓門窗隱匿在陰影裡張牙舞爪,仿佛隨時會吞噬掉自殺者的靈魂。兩人都沒有動。那晚月色傾落如雪,林美美見對方正沉默地把玩一隻厚重的男士手表,興致上來,就忍不住搭訕:“那是你的嗎?看上去比我三年學費都貴。”語氣居然是毫無負擔的那種輕鬆雀躍。孝千言垂頭不語,用指腹反複撫摸著光潔溫潤的玻璃表盤,麵色陰沉。這是父親的手表。父親自小教育他說:“謊言表麵上是蜜糖,實際上卻是利刃。”但是他不信。父親說的話他都不信。他的叛逆期似乎延長到了二十多歲,大學畢業,他拒絕了以太子爺的身份進入家族企業工作的提議,自主創業時又在自命不凡的心理基礎上處處碰壁,終日鬱鬱不得誌,恰好遇上狐朋狗友相約買醉。大約是為了強裝出一副意氣風發樣兒,他赴約時選了家裡一輛最招搖的車,醉酒後開車回家,撞死了一個農民工。他後來才知道那人姓林。從來都將謊言視作利刃的孝董事長這次卻一頭紮進了謊言的汪洋,他動用家族勢力以及廣博的人脈替孝千言遮掩真相逃避罪責,隻在私下裡付了賠償款給死者家屬。本以為這場風波會就此平息,沒想到這家屬是個“視金錢如糞土”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拒了賠償轉頭就糾集各方媒體和熱心網友把事情鬨大了。“車主醉駕”的細節不知經由哪個沒堵嚴實的罅隙不脛而走,而那輛登記在孝董事長名下的豪車實在是太招搖,一輪人肉過去,醉駕肇事的鍋就莫名其妙地扣在了他的頭上。沒過多久父親就倒在了另一場車禍中,隻能靠最先進的醫學儀器維持基本生命體征,家族裡勾心鬥角亂做一團,孝千言一夜之間成為眾矢之的。同時網友們紛紛大呼:報應來得真痛快!是我害了父親。孝千言想,是我親自將利刃刺進了父親的心臟。像我這樣的人,才應該承受神靈降下的惡果。不過他嚴重低估了自殺者聖地的知名度,在下定決心結束生命之前,居然被一個樂天派的陌生人給攪擾了。陌生人是個還沒長開的黃毛丫頭,都不知道初中畢業沒有,穿著肥大的地攤貨T恤和牛仔褲,笑哈哈地坐在危險的牆沿邊晃蕩雙腿:“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出遠門。琴島這個地方真美,連自殺者聖地都這麼美。”甚至能聽見從曠野另一端飄來的海浪聲。像是死亡的螺號。孝千言定定地看著她,半晌後揀起了前一個話題:“你很缺錢嗎?”“缺,缺得連學費都付不起了。我爸就是為這個跑琴島來打工,錢沒到手,命先沒了。”她微微仰起臉,“我這才知道,原來人命這麼值錢,殺人凶手第一次提出的賠償數額,就夠我在老家縣城安穩活上半輩子。”孝千言心裡“咯噔”一聲:“你,難道……”“你知道最近在網上鬨很大的‘黛玉’嗎?是我沒錯。”孝千言忽而生出逃離的衝動,要麼轉身撤出天台,要麼向前一步粉身碎骨。兩種念頭還沒過完,旁邊的人已經自顧自地講起了故事。“黛玉”雖然在網上掀起了不小的風浪,現實生活裡終究是個無依無憑的小人物。孝氏財團想要碾死一個小人物,動動手指就足夠了。孝董事長還算是心地和善的。他派來的人把林美美堵在簡陋的家庭旅館裡“談判”:要麼拿著比之前高兩倍的賠償道歉滾蛋;要麼向公眾宣布一個足以扭轉整個輿論風向的秘密。這個秘密連林美美聽了都驚詫不已。林父千裡迢迢跑來琴島打工,做的根本就不是合法的營生,而是在參與犯罪集團組織的兒童拐賣活動。他車禍身亡的當日,警方正對他進行圍捕。“如果把這個消息放出來,再找幾個被拐兒童的受害家庭出來哭訴渲染一下,你覺得公眾會不會集體倒戈?”林美美隻有一個念頭:“這怎麼可能?”談判人員彬彬有禮地補刀:“當然,這會以公安官方通告的形式向大家呈現。”最終林美美還是妥協了,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堅持這麼久是為了什麼?為“公道”。林父是真的人販子也好,遭人誣陷也好,重點不是信息的虛實,而在於對手有沒有將空穴來風渲染成貌似證據確鑿的實力。為求公道反令父親成為眾矢之的反複遭人唾罵,是林美美這個年紀難以承受的結果。妥協的酬勞是一筆不菲的財富。月光傾落的自殺者聖地樓頂,林美美那副笑臉的背後湧動著難以言表的複雜情緒:“從前雞湯裡成天教育我們‘錢不是萬能的’,等真正擁有了才發現,如果你買不到推磨的鬼,隻能說明你的錢還不夠多。”孝千言有種不好的預感:“你做了什麼?”“我用醉鬼的錢,買了醉鬼的命。”孝董事長遭遇的車禍並不是天道有輪回的意外——孝千言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尚未成年的女生,渾身一個激靈,差點從牆沿邊滑下去。他連忙從危險的女兒牆撤下來,回到安全的平地上跳腳:“這麼大的事兒,你就這麼放心告訴我!”話出口才覺出自己反應過激了。細想來他本人似乎從未在這次事件中公開露過麵,以林美美的社會關係應該也無從得知孝氏太子爺的相貌,但是這一場巧遇,以及意料之外的剖白,不由得人不多想。“沒什麼,就是實在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了。”林美美也順勢將雙腿收回了牆內,“我一直在試著說服自己,這是那人應得的。隻是有參與犯罪活動的嫌疑,就活該被撞死,就不能被公正對待嗎?“一命換一命,不是最自然的公理嗎?”她的眼眸裡蘊出瘋狂和恨意,然後淚流滿麵。萬籟俱寂的荒郊爛尾樓裡響起了若隱若現的腳步聲。這腳步越行越近,人數眾多,強光手電的光柱從樓道裡交錯著投向天台。警察正在追捕林美美。林美美似乎早就預料到他們會追到這裡來,麵上並沒有展露出驚慌和不安。她隻是坦然地閉上眼睛,將身體向後——向深淵的所在緩緩傾出一個仰角。孝千言下意識地朝她邁出一大步,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腦海裡無數破碎的畫麵飛閃而過。那些畫麵裡滿滿都是無知無覺躺在ICU的父親。親手造成這悲劇的人就在眼前,即使她有一千一萬個不得不做此選擇的理由。就是這半秒不到的猶豫,他錯過了拯救林美美的最後一次機會。少女身形輕盈得猶如一片落櫻,倏忽之間便融進了樓宇的陰影裡。最美的年華消逝得無聲無息。那都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了。或許是林美美的坦白與贖罪替他減輕了心理負罪感,也或許是那晚林美美慘不忍睹的死狀給了他一巴掌,徹底扇醒了那顆對生命不知敬畏的心,總之,他苟延殘喘地活了下去。這期間他遇見了一生的摯愛程禮嫣,他們定居澤城,結婚生子,生活平靜而滿足。因為有程禮嫣,孝千言無數次地慶幸自己還活著。踩在某個被錢權逼到買凶殺人的少女屍骨上,幸福地活著。直到無藥可救的病毒在澤城大範圍爆發。孝千言“重生”在一個最痛苦、最彷徨也最無能為力的時刻。他頭暈耳鳴地被人從地板上架起來,額頭火辣辣地疼,據說是因為聽見父親病危消息後突發暈厥磕傷了。醫院的消毒水味和慘白的廊頂燈帶給他一種堪稱驚悚的既視感,直到護士替他撿起一隻昂貴厚重的手表,才發現自己手裡居然捧著套剪碎的血衣,以及手機錢包等私人物品。那隻手表居然在這一摔中損毀了,裂紋猶如水波狀的網,覆蓋了整個玻璃鏡麵。可他清楚地記得“前世”,他根本沒有摔倒,手表也完好如初。這一生,命運並沒有施舍出足夠的憐憫,幫孝千言挽救父親的性命。但他決心送給摯愛之人一個沒災沒難的理想世界。因此當前世自殺者聖地的情景重新上演時,就算依然對林美美恨得咬牙切齒,他還是把握住了那事關人類存亡的時機——將即將墜落的林美美拉回了“生”的領域。她真是輕得隻有一片落櫻的分量。“那時我怎麼說的?你要贖罪,至少用自己的命去做些有價值的事。”兩年光景,稍縱即逝。如今他們站在容城車站前的高樓頂上,行為境遇恍然與舊時重疊。林美美望著這張熟悉的臉,心臟在飆升的腎上腺素影響下狂亂地躍動。林美美記得這人曾強行帶她從自殺者聖地逃命,當時為了勸服她配合,說的就是這句話。那時他們避開滿是追兵的區域從另一處逃生通道走,爛尾樓的樓梯沒裝欄杆,他們幾乎是連滾帶摔地下樓,各自都骨折了好幾處。林美美氣急敗壞:“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要求我!”“我姓孝,就是我的資格。”這句回答從時光的長河裡順流直下,轟隆回響在林美美的耳畔。“到了該贖罪的時間了。”她匪夷所思地鎮定下來,為趕時間,隻能伸手遙遙指向已經完全穿過高架橋的列車,用最簡短的語言說明情況,“列車會爆炸,除非我跳下去。”孝千言鬆開了對她的鉗製。一秒,兩秒。空氣靜默。第三秒走完,林美美正預備向死亡轉身。孝千言突然抬手按住了微型耳麥:“你說什麼,是真的嗎?爆炸隱患已被排除?”他釋然地長出一口氣,連一直肌肉緊繃的麵部都和緩了下來:“真心感謝您,顧先生——如果您確實是我見過的那個顧先生的話,還得拜托您再跟我的朋友確認一遍。”說罷乾脆利落地將耳麥塞到林美美耳邊。以顧瞻遠為中心建立起來的通訊頻道裡鴉雀無聲,林美美不明所以地皺起了眉頭,明顯報以將信將疑的態度。顧瞻遠所在的車站監控室也是氣氛奇詭。所有技術人員都瞪大了眼珠子瞅過來,頭頂飄滿了“黑人問號”。隻見顧瞻遠一巴掌拍關了話筒,朝最近的手下問道:“老楊呢?”成功爭取到武器的楊柯已經跟殺手全力過了十幾招。畢竟眼睛不太中用,直覺之於防禦更有效果,出擊時無論速度還是判斷力都有些相形見絀。因此這個過程裡最有效的一擊,僅僅是在對手臉上劃了一道口子。連血絲都沒見的那種。緊接著楊柯就被放倒了。被殺手抵住脖頸死死壓製在地磚上,本就深受頭疼荼毒的大腦在窒息中差點直接宕機。困獸猶鬥般的掙紮之間,楊柯揮起的手指尖卡進了殺手臉頰的傷口裡。柔軟的皮膚組織。帶著些微的異樣。他順勢用力,旋即意識模糊地察覺到,那手感竟如同撕裂了一小片不沾血的皮肉。不知是不是捉到了對方軟肋,千鈞力道立刻從要害處移開了。但他很快就發現並不是。原本靠昏暗頂燈照明的空間忽然光芒大盛,這段走廊儘頭反鎖著的門被從外麵打開,顧瞻遠的人手姍姍來遲。殺手影子一閃就消失在了反方向的走廊拐角,救兵們分出一組追擊,另外幾人手忙腳亂地扶起傷員。楊柯一口氣沒緩過來,先不由分說地上手搶了套通訊裝備。被搶的年輕小夥措手不及:“哎!”“顧隊那邊剛傳信說彆給他……”楊柯已經聽見耳麥裡的聲音了。顧瞻遠平緩地報出一連串姓名職銜警號,並以一種令人尤為安心的語氣道:“是的,目標列車上的爆炸物已經被發現並移除,所以才會晚發車好幾分鐘。如果有人以此來威脅你,我們一定會追查到底。”“本次行動的指揮官都這麼說,你可以放心了吧?”孝千言收回微型耳麥,輕輕抿唇笑著,將林美美往樓梯間的方向推了一把,“除了顧警官,還有個叫楊柯的,你可以信任他們。”林美美慣性地向前踏了幾步,渾渾噩噩地走到了樓道口的鐵門前。這片刻之間她腦海裡有無數個念頭轉瞬而逝,劫後餘生的欣喜、未來不明的茫然,間或還有疑慮和不安冒頭,可是這麼短的時間裡來不及理清頭緒。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平地升起一陣細微的風聲。林美美正處於一驚一乍的心理狀態,被刺激得向後一個猛轉。隨即雙膝一軟,重重磕在粗糙的水泥板上——楊柯腦子一懵,等不及將老顧這段話拆開了琢磨,推開擋路的人就往大門方向跌跌撞撞地跑。重影的視野在緊張狀態稍退後緩緩回攏,這才得以看見門外熙熙攘攘的站前廣場,以及正對麵那棟高聳的寫字樓。他在台階處打了個磕絆,瞳孔驚懼地放大——孝千言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廣闊的天空。雖然蒙著灰翳,卻隱約漏下了幾縷暖色的陽光;明知遙不可及,可怎麼看都像是近在眼前。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林美美正背對著他往樓梯間的方向走,目送著她的背影,孝千言仿佛看見了許多人許多事。他看見一個戴著紅領巾的小男孩,登上校車前笑吟吟地向他揮動雙手。他看見B超影像中的小小胎兒,向母親蹬著腿使壞,活力十足。他看見正同丈夫孩子闔家同樂的程禮嫣。隻是那一切都與自己無關。唯有光明的目光釘在他身上:“可彆讓我們失望啊!”孝千言試圖伸手去碰眼前那片天空,掌心忽然灼痛難忍。就像昨晚他抓著那枚山茶花的鑽戒,以“非禮”為掩飾悄悄塞給程禮嫣時感受到的那種,灼痛。他痛徹心扉地想,這樣的未來,你滿意嗎?思維流動的時間連眨眼都不夠。站前廣場突然爆發出一聲“砰”的巨響,停車位上一輛私家車承受高墜重擊,車頂陷出個恐怖的坑。周圍車輛的報警器此起彼伏地鳴響,人群的呼聲猶如驚濤駭浪。在某些不為人所知的角落裡,規律跳躍的電子屏同時停滯,半閃不閃地卡在00:02與00:01之間。在這個春華伊始的上午,風暴中諸多人進退狼狽、奔波勞碌,唯有坐鎮台風眼裡的顧瞻遠身姿筆挺,全身衣裝半絲褶皺也無,不慌也不亂,有條不紊地安排後續任務、聯係相關責任部門。他伸手拍了拍警察小哥的肩膀,叮囑道:“一定要快。”然後若有所思地喃喃:“這可是他用生命換來的曙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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