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顧這個人,如果忽略他的外表再濾掉他滿嘴的火車,其實是個很靠譜的朋友。高速口早就有顧瞻遠安排的小哥候著,有警車開道,再加上沿途交警的疏通指路,他們才得以極有效率地融進這座陌生的城市。據先一步抵達的阿峰和光明彙報,容城南站早在目標列車進站前,就已經在顧瞻遠的多方協調下嚴密戒備了起來,不僅在站台安排了大量人手,還控製了所有出口,嚴密排查車票和身份證件。在這個四處警力匱乏的社會裡,能為了一個“證人”興師動眾到這種程度,要麼是顧隊長對老楊義薄雲天,要麼就是容城太過和諧美滿把警力都給閒置了。此刻目標列車已在站台停靠了十五分鐘,大規模的尋人行動正在有序展開,而楊柯和孝千言再需要五分鐘便可抵達。雖然時間不算寬裕,但因著這份靠譜,似乎也能稍稍安下心了——楊柯能安心嗎?不存在的。“兩年前你和黛玉的恩怨,我稍微知道一些細枝末節,隻是無法和如今的狀況串聯起來。你可能不想提,但這對於判斷對手的行為模式非常有幫助。”如果不是時間來不及,楊柯大概會親自跑一趟琴島,畢竟親自走訪調查比撬一顆蚌殼容易得多也客觀得多。“你不說,我隻能不負責任地猜。”他沉吟片刻,“黛玉這次冒險很大可能是為了孝董事長的遺囑,那麼律師所說‘當年車禍事件的真相’,就是她一直想為父親爭取的真相吧?”說罷便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聽眾的反應。孝千言的反應就是沒反應,他腦袋側抵在窗玻璃上,眼神無助得像個三歲的孩子。但他在聽到舊日的心理陰影時,尤其是在對方話中有話的情況下,還是無動於衷。“那好吧。”楊柯用指尖在方向盤上輕敲三下,這意味著他正在飛速思考。如果此時車速沒有那麼快,他大概還要點上一支煙,“對於黛玉來說,父親死亡的原因其實已經很明確了,基本不會產生‘真凶另有其人’的念頭。律師的說話方式,很容易讓局外人形成思維定式,認為孝董事長留下遺囑是要痛陳當初的‘罪行’,給死者家屬一個交代。但是黛玉會這樣認為嗎?”借著玻璃微弱的反光,他注意到孝千言的目光閃爍了一瞬。“我們之前分析到,黛玉目前最為迫切的需求是擺脫困境,為父親討回公道顯然改變不了現狀,有意思的是——孝董事長遭遇的同樣是車禍,並且在他出事之後,死者家屬立刻就銷聲匿跡了。”他頓了頓,跟隨引路的警車拐進容城南站前廣場:“我猜,黛玉和孝董事長的死有很大的關係,是這樣嗎?”孝千言猛地抬起頭來,方才還無波無瀾的雙眸立刻掀起沸反盈天的怒意,正要辯駁些什麼,就被一個猝不及防的刹車噎在了嗓子眼。他氣衝衝地跳下車,摔了車門就要去追走路飛快的楊柯:“你不明白就不要瞎說!”“我明白了。”楊柯回頭遠遠地掃了他一眼,“聯係確實存在,但你們都對此抱有懷疑。”不管他什麼反應,楊柯徑直走上台階站定在顧瞻遠麵前:“廢話省略,現在情況怎麼樣?”麵前的發小看上去比他的人品不靠譜多了,堂堂國家公職人員居然在上班時間穿了一身gay裡gay氣的休閒西裝,白淨偏陰柔的臉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屬斯文敗類專用款,按著耳機傾聽手下彙報的時候薄唇抿成殷紅一線,瞥見楊柯的刹那未語人先笑——要不是知道這家夥確實喜歡姑娘,準得見他笑一次就動手揍一次。顧瞻遠難得分清輕重緩急,領著他們快步往站裡走:“我們還在找。不過你要的人應該沒有下車,車站出口也沒有發現可疑人員。火車十分鐘後準時發車,為了保證準點率,鐵路方麵沒有同意延長停靠時間的請求。”說罷衝他們身後緊隨而來的人挑了挑眉梢:“這位是?”孝千言沒能認出這個“老熟人”,畢竟在2030年的隔離區短暫相見時,顧瞻遠這副精致的皮囊已經被病毒侵蝕得不成人形。楊柯沒時間給他們互相介紹,對顧瞻遠道:“麻煩你安排他上車。”又從老顧那裡搶了隻微型通訊耳麥,淩空拋給孝千言:“有情況隨時反應,有需要儘快要求增援。”孝千言問:“那你呢?”距離發車還有七分鐘。孝千言登上了人滿為患的普快列車。他在吵吵嚷嚷的乘客和亂七八糟的行李之間穿行,審視每一個與林美美身形相近的背影,耳麥裡,容城警方的通訊線路很吵也很安靜。“二號站台沒有發現異常。”“東出站口暫無可疑人員。”“車上有個小女孩一小時前跑丟了,到現在還沒找著……哎喲我去,她媽急得躺地上跟乘警撒潑鬨騰,咱們管嗎?”顧瞻遠的聲音切進來:“交給站方處理,咱們的行動以林美美為首要……”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個人否決了:“去了解下怎麼回事兒,問仔細一點。”孝千言聽出這是楊柯。其實是完全無關的一件事,也不知道楊柯為什麼會在意。反饋很快傳回來,果然“不負眾望”,是個表麵尋常實際撲朔迷離的事件。據說在孩子跑丟之後就用廣播發布了尋人啟事,並且每隔一陣兒就有不同車廂的乘客反映似乎見過衣著相似並且落單的小女孩,然而每當孩子父母和乘務人員找過去的時候,卻連半個人影都尋不見。“哎老楊,你說如果是一個確確實實存在的人,怎麼才能做到‘隱身’?頂塊綠布拍電影呢?”顧瞻遠隨意拉開監控室的椅子坐下,終於暴露了滿嘴火車的本性,好整以暇地將目光黏在楊柯身上。“人不可能隱身。隻要能保持移動,適當躲藏,就可以保證既被目擊者證實存在,又能避開關鍵的人。”楊柯正在查看容城南站的平麵圖以及監控布局,快速篩選出十餘處關鍵的監控點,交給旁邊的警察小哥。顧瞻遠又問:“那是個剛滿六歲的小姑娘?”“彆小看孩子,體型小躲起來更方便。”“你的意思是小姑娘故意玩失蹤嘍?那跟林美美又有個毛線關係啊?老楊,有時候我特彆想把你腦殼兒撬開,瞧瞧看到底哪根兒線接錯了。”“你丫閉嘴。”“不要強行阻止朋友之間的合理吐槽,你知道今天的行動兄弟我頂著多大的壓力嗎?我可拍胸脯跟領導下了保證書的。而且警隊裡根本提溜不出來幾個閒人,全是靠跟各位領導的交情從各基層借來的,整個兒一雜牌兒軍……哎老楊,你準備找什麼?兄弟幫你啊?”楊柯沒有回應,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距離發車還有五分鐘。監控大屏上投射出密密麻麻的小窗格,從目標列車進站的時間起始,以肉眼可以辨彆畫麵的最高倍速播放。楊柯想起明晚晨成功對一個事件進行“無邏輯推理”的先決條件:齊全的關鍵節點。理論上隻要經受過相關訓練,任何人都可能從這些互不相乾的關鍵節點中摸索到聯結的線索,從而還原出整個事件的真相。而在絕大多數的實際運作中,“無邏輯推理”都不可能真正實現。因為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有太多影響判斷的要素存在,大到主要人物之間的顯著衝突,小到無名路人留下的指紋腳印甚至生物學痕跡,若是沒有一顆運轉速度能跟上計算機的超級大腦,根本就無法湊齊所有關鍵節點。“當然也不是說完全做不到。”明晚晨掰扯了一大通,最後總結道,“絕大多數優秀的刑偵人員都或多或少經曆過看似無邏輯的推理過程,隻需要豐富的經驗,放飛自我的猜想,大膽的實地求證,再加上一點點的好運氣。”也正是因為明晚晨長時間對自己的潛移默化,楊柯才會下意識地對所有接觸到的無關細節保持一定的關注度。因為時間緊迫,才不得不憑經驗在龐雜的監控數據中篩出一些重點。人群往來熙攘的候車大廳。各班次列車往來繁忙的站台。拖著大箱背著小包向出站口湧動的人潮。楊柯在祈禱著那如星火般轉瞬即逝的好運氣。距離發車還有三分鐘。孝千言感覺到心臟正毫無章法地跳動,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鳴響,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伸手拽住了一名乘客的衣角。那名正從行李架上拿東西的少女條件反射地收手,剛驚恐地“啊”了一聲,失去支撐的書包便從高處墜落下來,恰好砸翻了小桌上的一碗泡麵。滾熱而氣味濃鬱的麵湯墜地飛濺,一時之間尖叫四起。孝千言這才發現那名少女隻是長了一頭營養不良的黃毛,其他和林美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緊繃而混沌的意識瞬間清醒,他連道了好幾聲“對不起”“對不起認錯人了”,將差點摔倒的少女扶起來,又手腳飛快地幫忙收拾了亂糟糟的現場,就要繼續往原本行進的方向去。這原本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孝千言即便心急火燎,所作所為也無可指摘,遇上的也正好都是寬容大度的旅客。可這世界上就是不缺自詡懲奸除惡的“正義之士”。這節車廂裡原本有個穿鐵路工作人員製服的年輕小哥,正提著一大包毛絨兔子玩具,口若懸河地向帶孩子的家長們強勢推銷。這人突然攔住孝千言的去路,質疑他偷了人家女孩的錢包。孝千言嗓子冒火,直接把身上全部口袋翻出內襯,以示清白。好巧不巧,那名被他認錯人的少女真的丟了錢包。如此站在“受害人”的立場上看,孝千言惹出來的這場小風波,根本就是慣偷常用的伎倆。即使孝千言能證明錢包不在自己身上,也隻能說明他身邊有個轉移贓物的同夥。製服小哥控訴道:“我明明瞧見你在扶這個女孩的時候,從她外衣口袋裡摸出了一個粉紅色的東西。”“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是警察,正在執行任務!”孝千言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如果不能及時判斷黛玉的位置,很可能重複這幾天接連不斷的失誤,再次與她失之交臂。敵人絕不會把機會一次次拱手送到你麵前。製服小哥借著他意圖脫身的衝勢,很有技巧地使了一招擒拿手,將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孝千言畢竟是個武力值為負的廢柴,掙脫開鐵定沒可能,想喊,又突然被千鈞力道的兩根手指鎖住了喉嚨。呼救的聲音被壓製,賴以生存的空氣被阻絕,不明真相的圍觀人群集體讚歎一聲“好樣的”!在眾人察覺不到的地方,製服小哥露出了計謀得逞的笑容。距離發車還有一分鐘。乘務人員已經收起了方便乘客上下車踏腳用的擱板,正準備關閉車門。楊柯的額角突突地跳起來,近來頻繁體驗的頭疼再次不合時宜地造訪,監控大屏上不停閃動的影像如同深海漩渦,不斷攪擾著他僅存的注意力。顧瞻遠剛在頻段裡替孝千言呼叫了支援,剛一抬頭,視線驀然捕捉到了楊柯千盼萬盼都沒能碰上的好運氣。不得不說,“瞻遠”這個名字取得就是祥瑞,眼神兒不是一般的好。他滿腹疑雲地從椅子上跳起來:“Camera17,那小孩舉著個什麼?”編號17的監控畫麵被迅速調出占滿全屏,拍攝的正是目標列車停靠的站台,時間是二十分鐘前。一個看上去不滿十歲的男孩眉眼彎彎,目光直視鏡頭,伸直雙臂將一塊破破爛爛的瓦楞紙殼舉在頭頂。紙殼上用水彩筆寫著兩個大字:“下車。”而在文字的後麵,用一種楊柯十分熟悉的方式,綴了一顆簡筆畫式的紅色桃心。“卿明!”楊柯震驚地睜大眼睛,胸中頓生一種時間與因果錯亂的荒誕。他為什麼會在這兒?“下車”是不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卿明難道就是一直給我傳遞消息的YPDC001?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放棄短信這麼便捷的途徑,非要在監控裡露臉?還是說,有什麼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楊柯的思維在轉瞬之間飛速運轉,無數個念頭萌生又按照既有的邏輯轉移,在幾秒鐘的時間流逝裡,就完成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若是跳脫出主觀立場的問題,會發現001的做法甚至連楊柯的思維模式以及顧瞻遠的好運氣都能考慮其中——這個監控攝像頭一定拍到了非常重要的線索。“是你認識的人?”顧瞻遠回頭問道。“後麵那人是誰?”楊柯在同一時間開口。這處監控可以囊括很長一段站台,深綠色的車廂向遠處延展出美術透視的效果。卿明站在近處,而就在畫麵的最遠端,幾名工作人員正在從車上往下搬運一些體積巨大的托運包裹。忽然一陣春風來,一隻大包裹破損的外包裝袋隨風揚起。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一個製服小哥在跟著貨運車離開之前,遠遠地向攝像頭凝視了一眼。甚至還以他決不泯然於眾的形體相貌,禮數十足地衝鏡頭點頭微笑。如同聚焦在千萬閃光燈下的superstar。因為太過出眾,就算這是放大後未經處理的模糊畫麵,經過大腦自動補完功能的處理之後,也能呈現出一種異常直觀的印象。楊柯怔了三秒,隨即一言不發地轉身,拔腿向監控室外飛奔:“下車!孝千言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不管你現在是個什麼情況,現在、立刻、馬上下車!”卿明已將無邏輯推理所需的關鍵節點濃縮在最小的時間和空間範圍內,依靠楊柯的思維邏輯自行連成一條完整的線——“黛玉是從貨運中心出的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