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沒有我的世界·摯愛之人(1 / 1)

有關孝氏董事長被宣告死亡的新聞爆出後,各種總結前因後果、哀歎惋惜甚至是口誅筆伐的帖子猶如雨後春筍,擠擠挨挨地在網絡上冒出頭來。大體是說這位成功的企業家兩年前疑似醉駕撞死了人,但因為勢大業大又上下打點過,除了一筆不菲的賠償款,並沒有擔負應有的法律責任。當時死者家屬(網名“黛玉”)在眾多熱心網友的幫助下,頂著這個大集團高價聘請的公關團隊迎難而上,掀起了一陣小範圍的輿論狂潮。有道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孝董事長沒過多久就卷入了另一場車禍事故,成了個無知無覺的植物人。死者家屬那邊消停了,家族內部又起動蕩和紛爭。各色陰謀詭計此消彼長,最終董事長的幼子遭到算計丟了繼承權,自行離開琴島市,自此再無消息。直到今天淩晨,沉眠了兩年之久的孝董事長因為肺部嚴重感染搶救無效,心臟停止了跳動。這件事本應悄無聲息地被埋葬在黑暗裡,之所以鬨到人儘皆知的地步,是因為有個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小律師,出麵聲稱自己手握孝董事長生前留下的遺囑,要親自和當年的受害者家屬“黛玉”麵談車禍事件的真相。結合孫逸塵透露出信息,整件事應該是這樣的:孝千言醉駕撞死了林父,而林父恰好牽扯到一個大型犯罪集團,因此阻斷了莊副隊追查目標的唯一突破口。不明真相的林美美為父討公道,卻不知何種因緣巧合,誤將孝董事長列為眾矢所向的靶子。再聯想到這個大家族內部洶湧的暗潮,孝董事長遭遇的意外似乎也沒有多麼乾淨。楊柯坐在車裡把相關網頁翻了又翻,一時沒敢信這魔幻現實的情節。他長長呼出一口辛辣的煙氣,丟掉煙頭,開車駛離了定北分局。而與此同時,整個定北分局的人員再次頻繁調度了起來。無論孝千言有多少絕不“通敵叛國”的理由,莊副隊就是偏見滿滿地認定了他,戒指不在身上並不是無辜的代言,他可以將東西藏在辦公樓的任何一個角落,但也不排除最糟糕的情況……珍貴的證物已經回到了原主手中。稍微問一下就知道,在對同心旅館的住客進行二次問詢調查的時候,孝千言全程在場。不過絕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安靜旁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起伏,唯獨對一名女大學生展現出了衝動和殷切,甚至有過反常的肢體接觸。莊副隊的眸子隱隱發沉,有條不紊地向手下安排工作:“搞明白這姑娘的背景來曆,和孝千言的關係,還有她昨天為什麼會住在同心旅館,一早退房後都去了什麼地方,碰過什麼東西,見過什麼人……任何細節都不許放過!”孝千言“未來的”妻子名叫程禮嫣,是琴島大學即將畢業的大四學生,獨生的乖乖女經不住家人的百般念叨,回到家鄉澤城工作。父母都是普通的國企職工,家境普普通通,但隻聽她的說話方式,就能窺見其知識分子家庭的良好教養。負責詢問的女警說起話來很有技巧,問名字問職業問家人,問了半天完全沒能引起對方的警覺和抗拒,兩人談笑自如,竟頗有點惺惺相惜的味道。女警狀似無意地掃過程禮嫣身邊的行李箱,好像這才意識到它的存在似的:“誒,你家不就是澤城的嗎,怎麼上班還帶著箱子?”“我申請了公司的員工宿舍,剛打算搬過來。”程禮嫣緩緩地揉著遭色狼襲擊後紅痕未退的手指,抿起嘴角笑道,“家父家母都蠻嘮叨的,就借口上班方便出來躲個清靜。雖然從祥南到這邊有新開通的輕軌,不過你知道,上班高峰還是很恐怖的。”由於某些不可控的因素,原定於昨晚入住的員工宿舍沒能及時騰出來,而今天又要提早到班隨領導出差,程禮嫣便在網上隨便選了個交通方便的旅館住下了。她的房間與案發現場相距不遠,早就被技術隊一寸一寸挖了個底朝天,沒有發現異常。而就程禮嫣所言,她睡覺時習慣戴耳塞,因此也對深夜裡的響動一無所知。她清晨五點半退房離開,既避開了案件發生的時間段,又避開了分彆追查王健和林美美的兩撥人,並從警方的視野裡消失了整整一天。如果說她這兩天的行程都是恰巧,那也確實巧得有些過分了。程禮嫣被定北分局扣了一晚上,但並沒有被疑神疑鬼的莊副隊撬到任何破綻。搜身也搜過了,隨身的行李也檢查過了,甚至連她與孝千言接觸後所有能碰到的地方,也仔仔細細地排查了好幾遍,依舊尋不到戒指的蹤跡。而各外勤組彙總的程禮嫣近兩天的工作行程,也嚴絲合縫地驗證了她本人的說法。如此看來,所有對於程禮嫣的懷疑,都隻是莊副隊被孝千言的存在衝昏頭腦、先入為主的臆測罷了。楊柯離開定北分局後徑直回了家,本想忙裡偷閒洗個澡然後立即折返崗位盯林美美的追蹤進度,誰知往沙發靠背一仰,就再沒提起動窩的心。一室暗夜。他目光的焦點浮在虛空中,天花板被市中心閃爍的霓虹映得七彩斑斕,無一絲落進他雙眸中。這樣怔得久了,他甚至迷迷糊糊地淺眠了一會兒。夢裡七彩斑斕的記憶碎片閃爍不定,楊柯好不容易才撈住其中一片,居然不是未來的記憶,而是小時候與母親的山茶花鑽戒相關的經曆。在發現他對戒指動手動腳之後,一貫溫和端莊善良無害的柯女士突然爆發出了她與麵相迥異的一麵,武力值由零瞬間升至爆表,抄起楊建國平常教訓兒子的那根實心鐵棍,揮得虎虎生風。楊柯對她不像在楊建國麵前那麼戰戰兢兢,倒還敢壯著膽子跑,最終的結果是他的哀嚎聲隨風飄去,第二天整個機關大院都知道楊家那個不爭氣的小子又挨揍了。“不就是留了兩條劃痕嗎?”小少年委屈萬分,他糟蹋過的鑽戒一隻手都戴不下了,他媽可從來沒訓過一句狠話。“你全拿去鑲片星空我都供著你,”柯女士餘怒未消,“唯獨它不行。”楊柯在夢中不安地掙動了一下,從記憶碎片的深海中抽出一絲理智:這枚戒指的價值,並不在它本身。“它是斬破黑暗的神兵利器,也是打開無間地獄的鑰匙。”柯女士在時光的儘頭微微凝眉,“是黑是白,取決於持有者的立場。”楊柯被來電鈴聲吵醒的時候,心臟跳動的頻率差點就越過了警戒線。喘了好幾口氣才勉強緩過來,接通了吳道的電話。這位曾經的雁福居名廚,現今的市局食堂吳師傅,淩晨一點擾人清夢,要總執行官先生麻利兒地把他家二把手領走。楊柯披著一身涼氣風馳電掣趕到市局食堂三樓小廳,隻見孝千言和吳道正相視而坐把酒“言歡”:一個侃侃而談,一個愁眉苦臉。餐桌上擺著的三兩小菜絲毫未動,紅的白的啤的酒瓶子卻已經空了一片。楊柯右眼皮一陣狂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姓莊的居然這麼大度把人放回來了?吳師傅見到楊柯就像見到救星,臉色瞬間轉憂為喜,忙起身將他摁進座位裡,並借著替他換新餐具的功夫,俯身叮囑道:“這小子回來以後情緒就不太正常,可能有自殺傾向,你盯緊著點兒。”楊柯心說這家夥才剛跟媳婦兒久彆重逢,傻樂還來不及,自殺個毛線。這個念頭在腦子裡過了不過一秒,吳師傅就已經預備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孝千言騰出捏酒杯的手攔了一把,無奈這個圓潤的胖子雖然擁有水桶腰和啤酒肚,身手卻不凡,半片衣角也沒讓他碰著。“彆走啊彆走,這才說到我們結婚那天……”孝千言醉醺醺地做著最後的挽留。他的臉頰被酒氣熏得通紅,幾乎掩過了被莊副隊揍出來的青紫色淤傷,一邊鼻孔裡還塞著止血的棉球,看上去十分滑稽。方才聽故事的人倏地沒了蹤影,他那顆被酒精泡成酒糟的大腦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兒來,渾渾噩噩地回過頭,盯住楊柯使勁兒看。那眼神先是深情款款,但不等對方暴起揍人,就自個兒消停下來,陷入一片死寂。他低眉耷眼地給楊柯倒了一滿杯白酒,沒再繼續之前侃侃而談的“戀愛史”,混沌的思維直接跳躍到最黑暗的階段:“我和禮嫣有個六歲的兒子,在病毒爆發的第一周就走了……”他語氣蒼白平緩,仿佛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楊柯默不作聲地把酒杯推遠,給自己點煙。他是個靠尼古丁活躍頭腦的煙鬼,但滴酒不沾,尤其是有案子懸而未決隨時需要待命的時候。“能給我一支嗎?”孝千言道。“不是戒了?”嘴上這麼問著,還是一頓不頓地將煙盒和打火機一道遞過去。“嗯……戒了,煙酒都戒了。戒酒是因為曾經因它犯過大錯,戒煙是為了以後妻兒的健康……誰讓那些未來記憶存在我的腦子裡呢?”孝千言費力地從不甚通暢的鼻腔裡哼出幾聲自嘲,“可今天才發現,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楊柯神經倏地一凜,孝千言卻不欲多說。“那會兒我兒子才剛上小學,學校組織了一場高新區科技博物館的參觀學習活動。如果早知道那天會發生什麼,我絕對不會讓他離開我們。”澤城是全世界範圍內病毒最先展露其凶戾本質的城市之一。這種病毒在人群中最先表現出來的症狀僅僅是輕微的上呼吸道感染,又恰逢季節交替流感高發期,絕大多數人都沒當回事兒,幾顆家用藥箱裡翻出來的感冒藥下去,該上班上班該上學上學,一派世間凡景。誰也沒想到,這個城市會在一天之間風雲色變,天地逆轉。孝千言和程禮嫣一起將兒子送上校車,晚上卻沒能等到校車歸來,隻有一個令所有人感到不知所措的消息:高新區整體戒嚴,大小交通路徑全部封鎖,未經批準任何人不得進出。他們也是後來才得知,那一天之內高新區有成百上千人在各類公共場所病發,突然高熱吐血並昏厥,在急救車抵達之前,猙獰的紅疹就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全身……隻說在科技館內倒下的工作人員,就有十人之多,而他們大多同當日前來參觀的學生團隊有過近距離接觸。孩子們普遍抵抗力低下,病毒潛伏期大大縮短,因此這些少年兒童成為了第二批病發的感染者,他們死亡的時間甚至趕在了大多數第一批感染的成年人之前。高新區封鎖的第三天,整個澤城風聲鶴唳,民眾被要求儘可能待在家中,即使外出也必須做好防護措施,遠離人群密集場所。程禮嫣終日寢食不安,催促著孝千言托了所有能想到的關係,最終卻隻打聽到了兒子的病危通知。高新區封鎖一星期,原本繁華的高精尖人才彙集地闃靜無聲,無數的醫療資源投入進去,猶如泥牛入海。與此同時,半包圍狀環繞高新區的安東區出現了第一例感染者。即便防疫部門反應足夠迅速,這顆黑色的火種仍是以燎原之勢席卷人間,一個月後安東區居民幾乎十不存一。封鎖帶由原本的高新區步步後撤,直逼市中,這便是後來人人談之色變的“隔離區”。隔離區內是地獄鬼城,隔離區外病毒與黑色恐慌仍在無止無休地蔓延。這場災難隻用三個月,就打破了人類對生命的信仰。“禮嫣因為孩子的死精神崩潰,有時候會失去理智大喊大叫要我還她的孩子,有時候又平靜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每天照常做三人份的早餐,然後推開兒子房間的門……她總是很生氣,說寶貝你怎麼還在賴床?你已經是小學生了,可不是幼兒園圈養的懶豬啦。”孝千言講到這裡甚至輕輕地笑了起來,恍若沉入了一個無比安寧的夢,但僅僅是指尖煙灰墜落的動靜,就將它徹底打碎了。被驚醒的孝千言茫然地皺著眉,一時不知今夕何夕。“小懶豬怎麼總也叫不醒呢……“再苦再難過我都不能倒下。在那樣社會完全崩毀的年頭,要是我也倒下,這個家就是真的完蛋了。可如果沒有禮嫣……”楊柯絕不是個懂得安慰人的傾聽者。如果對方不是一個神誌不清的醉漢,他甚至連坐都不會多坐,聽彆人賣慘實在是件非常尷尬的事情。而此時此刻,大概是共同經曆過那段黑暗的時光,他意外地沒有產生過多排斥的情緒。類比於自己得知楊建國被困燕城疫區不幸亡故的消息時申請加入特案組那樣,孝千言為見妻子最後一麵而想方設法潛入隔離區的行為,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於是他說:“我懂。”“你不懂,你不會懂!”孝千言情緒突然崩潰,一拳捶在桌麵上,已經見底的酒杯忽地跳了跳。他雙目通紅,脖頸青筋暴起:“禮嫣被強製隔離的時候,正懷著我們的第二個孩子!”那個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的小家夥,本是將禮嫣從癲狂而荒蕪的精神世界裡喚醒的福星,是他們被攪擾得一團糟的生活的新希望。隻要命運再多給他們母子倆一點點垂憐,小家夥就將勇敢地降生於世,他們一家人也必將勇敢地熬過那段年月。他有期待過這個世界嗎?他曾對殷切期盼他的父母懷抱愛意嗎?在病毒繞過母體率先殺死他的時候,他有感覺到疼痛嗎?孝千言在心中祈禱,希望答案是“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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