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三星的小破旅館裝修擺設都是鄉村水準,不過勝在房間寬敞,勘察現場的技術人員們進進出出,還有個什麼都不懂的少爺瞎搗亂,竟也顯得秩序井然。王健仰麵倒在裡間與玄關的連接處,眼睛大睜成一對銅鈴,心口的位置戳著一截水果刀的刀柄,手機半截泡在血泊裡。房間裡似乎發生過激烈的爭鬥,樣式簡潔輕便的桌椅傾翻在地,一隻裝塑料假花的玻璃花瓶和兩隻茶杯在瓷磚上摔得粉身碎骨,一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零食飲料滾得到處都是。楊柯眯起眼睛,依據現場零星存留的痕跡進行推測,並在虛空中構畫案發時的情景。中年男人與未成年的少女糾纏在一處。以林美美的體型和力量,必然是處於被壓製的狀態,但顯然的,她沒有放棄掙紮。桌椅可能是在爭鬥中被殃及、也可能是林美美伸手去抓水果刀時不慎掀翻的。麵對男人猙獰逼近的麵孔,她狠狠地將手中的利刃送出去……似乎都說得過去,但違和感也不輕。他這兩日違和感萌生的頻率也太高了點。“水果刀是那小姑娘取鑰匙的時候順帶借來的,沒看見有可削的水果,所以應該是防身用的。”莊副隊跟在他後麵嘖嘖嘖砸吧著嘴,“一刀正中心臟,就算是正當防衛,這運氣也太好了點……聽說你們部門還在勞民傷財地出動三組人輪班保護她?”楊柯沒有見過林美美本人,僅憑她在監控錄像裡險而又險地躲開中巴車的身影,以及孝千言往她身上貼的那些個一聽就“拯救世界非她不可”的標簽,說金手指開在了她身上,一點兒也不為過。更何況準確刺中心臟對普通人來說並不容易,先不說肋骨的阻礙,穿透肋間肌肉也比肚皮困難得多。楊柯腦海裡忽然靈光一閃。若非經過訓練或有特殊的習慣,普通人抓握這種尖刃削皮小刀向前突刺,一般會下意識地保持刀刃向下,這樣刀刃就容易被肋骨卡住,反使手掌前滑將自己割傷。而以林美美的身高,攻擊腹部是最穩妥的選擇,抬高手腕並保持刀麵平行於肋骨去戳刺心臟,不僅不方便,還不容易使力。如果是王健中招時恰好前傾壓低了身體呢?可是那樣他整個人就會順勢倒向林美美,少女的身子骨可撐不住這種重量。屍體以俯臥姿態將人壓倒在地時,鮮血會順著持刀者的雙手胳膊一直流到地板上,那時再想要脫身逃走,現場可不會像現在這般乾淨了。是的,現場非常“乾淨”,除了屍體身下那片基本完好的血泊之外,沒有血手印血腳印和肉眼容易辨認的鮮血擦痕這種存在。隻有窗台上印著一枚36碼的灰腳印。“她是翻窗走的?”莊副隊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不跑頂多是個防衛過當,這一跑性質可就變了。”楊柯不想跟他解釋林美美逃避警察的因由,轉回身去找阿峰。事關黛玉的行蹤,阿峰還真是知情人。這得歸功於他的勤奮和敏銳,刑偵大隊的民警去尋訪目擊證人的時候,他盯得很緊。同心旅館隔音不好,周邊房間有很多人反應說半夜有聽見過異常的動靜,樓下113的女房客敘述得最為詳細。她稱自己在淩晨四點左右被樓上的吵架聲驚醒,一方是較為清脆的少女嗓音而另一方聽上去是中年男性,很快她便聽見了幾聲撲通悶響,以及杯瓶摔碎的聲音。因為睡眠不好,醒了之後覺就續不上了,於是爬起來開窗抽煙。“結果我剛拉開窗簾,就有個人從樓上跳了下來。”女房客心有餘悸道。拋去光線因素,女房客描述中的那人特征與林美美基本一致。於是阿峰立刻調集人手朝林美美離開的方向追蹤,不論她是不是凶手,是故意殺人還是過度防衛,未來特彆行動部的首要任務都是保證她的人身安全。然而她這次一走就如泥牛入海,到現在依然杳無蹤跡。“這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那個在樓下攔過楊柯的便服小哥突然插話,“林美美和死者約在旅館見麵,聊到半夜一言不合……也可能是死者對她意圖不軌,於是兩人扭打起來。一開始體能弱勢的林美美落在下風,但死者沒預料到她會持刀奮起反撲,一不小心就成了美女殺手的刀下亡魂。”楊柯不知這個疑神疑鬼的小尾巴居然還有說書先生的潛質,連蒙帶猜,繪聲繪色,似曾身臨其境。“滾滾滾,彆攪了我思路。”莊副隊頭也沒回,反手往他臉上呼了一手背,捏著臉頰把他往遠了推。小尾巴剛退一步就差點撞上正在做現場勘驗的同事,那位技術隊的老前輩剛從床底下找出一枚亮晶晶的戒指,正往證物袋裡裝,聞言語重心長道:“當刑警的千萬彆隨口臆測,有時候連證據都會說謊,更彆提肉眼看見的表象了。”楊柯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那是什麼?”“謔,閃瞎眼。”便服小哥感歎道,“是真的鑽石嗎?”鑽戒是精致複古的款式,山茶花的輪廓,細小碎鑽眾星拱月地烘托著中間一枚光華奪目的鴿子蛋。即使沾著不明汙物,也難掩其貴氣。楊柯隔著證物袋審視了良久,帶著十二分的篤定確認道:“九十年代初一個法國品牌的定製設計款,全世界獨一無二……”說到一半忽地閉了嘴。其實戒托上有個不知情者難以察覺的“人”字型刻痕,是他小時候撬鑽石弄出來的,但這個細節還是爛在肚子裡才好。幾個人一齊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注視他。楊柯輕咳一聲:“珠寶圈傳說級的寶貝,是不是仿品就不知道了。”不論這東西是原裝還是假貨,在它現身的一刹那,楊柯精神上受到的衝擊都是以噸計數的。他為它的出現設想了很多種情境,但每一種都不存在實現的可能性。一直到晚飯過後,卿明才趁舅舅一家外出散步的機會,再次摸到了電腦。聊天軟件純黑的底色上,一行紅色小字悄無聲息地浮起,將前段的案情介紹擠出了界麵邊框。【桃心大姐】:主要情況就是這樣。重點在於,命案現場出現了楊柯母親的戒指。【YPDC001】:哦?這裡麵有什麼說法?【桃心大姐】:十二年前,柯女士手上戴著這枚戒指出門,從燕城乘火車抵達澤城,隨後人間蒸發。有人說她死了,有人說她隻是暫時蟄伏在黑暗裡,楊建國似乎知道真相,但從未在任何場合提起過。【YPDC001】:確定嗎?【桃心大姐】:根據從定北分局內網取得的數據,我在自己的資料庫裡做了一個初步比對,戒指是真的。卿明將書房的門掩好,發現舅媽的手機恰好遺落在茶幾上。定北分局的會議室堪稱群魔亂舞。一把手不在,莊副隊長義不容辭地挑起大梁。他把亂七八糟的飯盒咖啡飲料瓶往會議桌中間一推,長腿一邁就坐了上去,身居高位睥睨眾生,撚著煙頭跟各部門的大佬小兵你來我往地問候起了對方的祖宗十八代。大概是為了保證現場勘察的有序推進憋著了,此刻痞子本性暴露無遺。楊柯恨不能給自己的耳朵裝個濾網,把臟話和廢話都當做渣渣濾出去,隻撿有用的聽。目前眾人鑽研的重點定格在同心旅館坑爹的監控係統上,莊副隊的嗓門簡直要掀翻房頂:“要點臉能不能要點臉!連個硬盤都修複不了,還敢自稱技術工種,怎麼不去天橋底下給人貼膜去呢?給國家省點糧食不好嗎,那也是技術工。”技術隊的小哥用專業術語頂了幾句,莊副隊這糙漢子聽不懂:“彆跟老子扯這些有的沒的,人家一剛成年的大學生怎麼就能乾呢?你媽給你供了二十來年的核桃補腦子,就補成這熊樣……嘿,回家告訴你媽,彆再用門擠核桃了!”“……媽的。”小哥瞪眼。事情是這樣的,今天中午楊柯輾轉聯係到孫逸塵,把龜縮行動部的社交障礙患者路嘉提溜出來,作為孝千言和阿峰他們的技術支援,全力追蹤黛玉。期間被技術隊的人慕名請去指點江山,然而他提供的思路太過奇詭表達過於含蓄,一幫人愣是沒聽明白。路嘉隻得親自扛起這座大山,連助手也沒用,隻半個下午,就成功恢複出來一小半。消息傳到煙氣繚繞群魔亂舞的會議室,莊副隊這才忍不住發了一通火,好半天才想起問正事兒:“恢複的錄像有二樓走廊的沒?”“沒有,隻有前台和門廳的。外援說剩下的他也無能為力了。”楊柯腦袋嗡嗡直響,連忙將莊副隊的廢話扼殺在搖籃中:“那人既然有栽贓嫁禍的能力,自然不會把這麼重要的監控留給我們。”“那人”說的是在案發現場出現過的第三人,昂貴鑽戒的佩戴者。經DNA檢驗顯示,戒指上沾的血漬與王健相符。戒圈內側有細小的刮擦痕跡,應該是被金屬細鏈穿起來當做項鏈佩戴,細鏈斷裂後被衣物勾住了,隻有戒指意外滾落進床底。無論它是不是楊柯說的“珠寶圈的傳說”,隻看鑽石的大小以及完美的切割工藝,就能判斷出其價值不菲。因此他們今天討論了很長時間的一個議題,就是“這枚戒指究竟是不是林美美的所屬物”。從林家的經濟狀況來看,顯然不可能。林美美的親人隻有一個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奶奶,生活、學業全靠兩年前林父車禍身亡的一筆補償款——不知為何早已所剩無幾。當然不排除她曾有過飛來橫財的“奇遇”。楊柯顯然更偏向於“第三人”的說法,然而無論是目擊者證詞,還是現場遺留的證據,幾乎都指向了林美美。從凶器上提取的指紋與她學籍檔案裡錄入的指紋相一致,窗台上的腳印與她宿舍裡留下的鞋印花紋一致,進一步核驗王健指甲裡麵的皮膚組織,與他們采集到的林美美的DNA也完全相符。莊副隊長小人得誌,瞧,證據確鑿,你要如何把這嫌疑人洗白?楊柯沒著急下定論,往法醫室跑了幾趟,換著不同的思路在腦海裡推演了幾遍,終於發現了矛盾點在哪兒:“從凶器刺入的角度來看,凶手是右撇子。”“沒錯啊,”莊副隊道,“世界上當然右撇子多嘛。”楊柯不緊不慢地補充:“可是林美美右臂受傷了。”莊副隊:“……”還能不能把前提條件一次性講清楚了?三中校門口的事故錄像楊柯反複鑽研過很多遍,林美美為了躲避中巴車向前撲倒的時候,是右邊手肘先著的地,從她抱著右胳膊離開現場的動作判斷,應該傷得不輕。今天下午,楊柯還特意安排阿峰再跑一趟祥南大學城某小賣部,店員說她用右手拿取商品時一直劇烈顫抖,後來換用左手,卻並不靈活。水果刀柄上沾的是林美美的右手指紋,這種傷勢握刀倒還勉強,想要準確刺中敵人心臟,難。於是新的問題出現了:案發現場的第三人,究竟是誰?“我的推測是這樣的,”楊柯沉吟道,“協助林美美擺脫我們的監視,並且約她到同心旅館的人,實際上根本就不是王健。”從最開始楊柯就有一件事想不通,【鍵盤俠1978】是因何取信於林美美的?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小姑娘,麵對一名四十歲的陌生大叔網友,赴約時提防心的表現就隻有一把水果刀嗎?相比之下,女性就更容易取得信任。作為印證,小賣部店員經過仔細回憶後向阿峰確認道:“我手機稍微有點漏音,那個138的手機號,聽起來應該是個女人。”但如果是“約見”,根本就沒有必要在前台給林美美留備用鑰匙,直接找準房間號敲門不是更加低調的方式?莊副隊:“哦!你是說林美美收到的不是邀約,那人用王健的身份證給她安排了一個安全的住處……王健是半夜拿鑰匙進去的!”所有細節自此完整串聯起來:王健進門後與林美美發生衝突,在扭打過程中,指甲裡留下了對方的皮膚組織,最後林美美掀翻了桌子,暫時阻隔了對方腳步,趁此機會跳窗逃離。王健因為某些原因沒有繼續追,而就在此時,第三個人,用林美美遺落在現場的水果刀殺死了王健,但不慎遺失了隨身攜帶的戒指。那麼王健在闖進213之前的這段時間裡,人在哪兒呢?離開旅館顯然不太可能,這一進一出目標太明顯,值夜班的前台員工不可能察覺不到。因此應該還有一間供他藏身的客房,登記在鑽戒持有者的名下。“那他倆不是同夥嗎,怎麼還自相殘殺起來了?”莊副隊糟心地抓了一把頭頂亂糟糟的卷毛。“王健應該是被威脅利用的。從策劃者使用王健的手機和林美美通話開始,這個殺局就被設計好了,達不到預期目標,王健就會被滅口。當然,就算王健成功要了林美美的命,我們找到的也一定是他‘意外亡故’的屍體。”楊柯蹙起眉頭,將指尖香煙重重地碾滅:“莊隊,我建議重新查一遍昨晚住宿的房客。這個人基本可以確認是女性,因為女性更具親和力更容易被信任。但也不是非常和善的人,就算表麵看上去存在這樣的特質,本身也一定具有足夠的威信力,她果決、狠厲、思維縝密,極其擅長以無害偽裝自己。”當然如果能拿到二樓走廊的監控,完全不必浪費這麼大的功夫。這便是今兒個晚上莊副隊衝技術隊發脾氣的導火索了。群魔亂舞的討論會依然繼續,他們要從數十名房客中篩出存在嫌疑的那一個,但楊柯隻草草地將二次詢問的筆錄翻了一遍,就悄無聲息地起身離開了會議室。他思緒紛亂:自己跟莊副隊分析的嫌疑人特征,可不就是在他記憶裡活了十多年的柯女士?“嗡——”有短信進來。還是早晨那個號碼,還是簡潔明了的行文風格。“保管好戒指——YPDC001敬上。”末尾依然綴著一顆小小的紅色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