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王健。一個不折不扣的網絡噴子，任何熱點事件都要橫插一腳的鍵盤俠，對任何人展示出來的證據皆大呼“造假”的陰謀論者。楊柯上輩子在辦案過程中見過這類人，他們在網絡上自詡打抱不平的英雄，但現實生活中往往是個膽小怕事的懦夫。王健真的會因為重視一名網友的生命安全，不惜斥巨資並想出這麼多迷惑人的招數來助人為樂嗎？楊柯之所以認為通過王健找到林美美的概率很小，是因為他對司機大叔的供詞存有懷疑。協助林美美逃脫的整個計劃中有太多不嚴謹、甚至可以稱之為“故意”的漏洞，他不相信真正的幕後指使者會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王健的存在很可能就是為了擾亂他們調查方向的煙霧彈，即使找到他，應該也很難探聽到林美美的蹤跡。林美美手機裡未經處理的更加具有指向性的證據，更加堅定了他的這一猜想。就算司機大叔最終沒有把王健供出來，他們也能根據林美美的近期聯係人順藤摸瓜，不帶手機出逃的確可以避免被定位的可能性，那麼指使者就會放任她將這麼關鍵性的證據留在宿舍裡嗎？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指揮林美美拆掉SIM卡，恢複出廠設置，再把它丟進任何一個垃圾桶……儘可能地湮沒證據，或者，指揮者從最開始就使用不記名的號碼。而此時的情況，就像是有人正精心策劃著一場智力遊戲，將真相裹進重重迷霧之間，再故意撥開一條縫隙，指引著玩家一層層地通關。他們在被幕後主使遛著跑，而遠處影影綽綽的真相，其實是海市蜃樓的幻影。楊柯把自己陷在辦公室的軟椅中抽煙，一天內連續兩次頭疼發作的後遺症讓他越來越依賴尼古丁的味道，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便不明所以地懷念某個人貼在他額頭上的微涼手指……是誰呢……算了，姑且等一等大學城那邊的排查結果吧。他的目光和思緒忽然放空。清晨天色朦朧的時候，人間煙火氣也在一同醒來。寧西舊城區一戶普通的人家，米粥和烙餅的香氣從廚房餐廳悠悠蕩蕩飄出來，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活力十足地到處蹦跳著喊哥哥吃飯。客廳臥室和衛生間都沒能找到人，她最後推門進了爸爸的書房。“哥哥！”書房裡沒有開燈，熹微的天光被窗簾隔絕在外，電腦屏幕光芒閃爍躍動。正在通關連連看的男孩在寬大的靠背椅上懇求地對她豎起食指：“噓——”他的懇求沒能起到應有的作用，古靈精怪的小女孩轉身就跑出去告狀了：“媽媽，哥哥他又在玩遊戲了！”被毫不留情出賣的小哥哥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有條不紊地退出連連看，顯露出正在後台運行的幾個看上去就很不尋常的界麵。一份澤城市區的平麵圖，也不知用的什麼程序，竟然可以查看全市公共交通的實時運轉狀態。此刻畫麵正定格在昨晚十點半、位於祥南大學城的R1輕軌線終點站附近。下一個界麵是非官方使用的智能監控平台。密密麻麻的小窗格擠在有限的家用電腦屏幕上，畫麵裡或晝或夜，有些人影攢動，有的空曠寂靜。如果有條件檢索IP地址，可以發現錄製這些畫麵的攝像頭大體來自於三個區域：市三中、R1輕軌沿線、大槐樹小區。還有一個是聊天軟件，隻是界麵異常簡潔，純黑底色單一字體，一個叫做【桃心大姐】的ID趕在最後一秒發來信息：“屍檢報告出來了，要我發給你嗎？”他們在之前的十分鐘內，言簡意賅地探討完了黛玉事件，隻不過探討的大都是楊柯的精神狀態、調查思路及人員安排。一個又一個的工具包傳過來，其餘的許多內容不必對方贅述，他已經一心多用地在地圖及監控的龐大信息流裡提煉出關鍵信息，還原了整個事件經過。【YPDC001】回複道：“不必。幫我盯緊楊柯。”隨即他將這些界麵一一關閉，清除痕跡。門外腳步聲響起的時候，他已經將連在主機上的U盤收進了口袋裡。女人和藹的聲音自門口傳來：“卿明啊，趕緊過來吃早飯，等會兒我騎車送你。”親閨女拽著她的褲腿表示好氣呀，自己玩遊戲就會挨罵，哥哥大清早偷偷破我記錄連句責備的話都沒！“好的舅媽。”卿明懸空的雙腿晃了晃，從靠背椅上跳下來，“我都上五年級了，自己乘公交車去學校也沒問題的。”自從卿家酒鬼爹從拘留所回來之後，卿明媽媽便將孩子安置在哥哥家中，自己專心致誌地就孩子的非親生問題跟卿爹撕逼。他們究竟能撕出個什麼結果卿明並不關心，他正在舅舅舅媽家裡扮演著一個標準的好孩子角色：天真爛漫、樂觀開朗、懂事明理。就算他什麼也不乾甚至於做出令成年人難以理解的行為，隻要靠著自己美顏禍人的臉對人一笑，那眼睛彎起的弧度和嘴角露出的虎牙就總能成功激發長輩們聖父聖母的無上光輝。又或者，他本身就帶有這種可以迷惑人心的氣質。卿明在飯桌上再一次施展好孩子神功，可憐巴巴地捧著粥碗問道：“舅媽我想和同學發個短信，可是我的手機被爸爸收走了，能借你的用一下嗎？”當爹的怎麼能搶孩子手機呢！給你給你都給你。舅媽心疼得要死，連忙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還要猛戳老公的胳膊，要求他趕緊給孩子新買一隻兒童手機。卿明心安理得地沐浴在慈愛的目光下，暗搓搓地發出去兩條短信，又暗搓搓地刪掉了其中一條。當手機遞還回去時，舅媽看見的就隻有那句“開學第一天，不要忘記帶寒假作業哦”的好同桌溫馨提示了。“心源性猝死？”楊柯猛地皺起眉頭。他的辦公桌上並排擺著一份熱騰騰的油條豆漿和一份新鮮出爐的屍檢報告，都是孝千言的那兩個下屬送過來的。楊柯總覺得自己好像聞到了一股來自法醫室的腐屍味兒，不動聲色地把早餐往旁邊推了推。“沒錯，在對校車司機的屍體解剖之前，初步判斷的死亡原因是車禍撞擊引起的頸骨斷裂，但其實他死於心搏驟停，這一點當時在車上的乘客也都證實了。他的猝死使得車輛失控，這才發生了三中校門口的車禍。”所以說，這起車禍的確是一起意外？“現場附近的監控呢？”下屬遞過來一隻移動硬盤，便依言退出了辦公室。窗外的天色開始慢慢放亮，楊柯打開電腦，忍著滿腔的忐忑不安開始查看監控錄像。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他去衛生間往自己臉上潑了把冷水，重新坐下來後把查看範圍縮小至每幀。直到一個小時之後，他懷抱著一個匪夷所思的設想，重新翻出校方的監控視頻來做對比。一個細微的時間差讓他驚得心臟幾乎蜷縮起來——難道黛玉事先知道車禍會發生！在中巴失控和林美美轉身逃跑之間，有一小段微妙的時間差，就好像她事先得知那輛車會朝自己站著的方向撞過來一樣。然而按照中巴當時的速度和位置，她不可能看得清司機心臟病發作的場景。孝千言說過，在上一世，林美美死於2016年。重生在兩年前的孝千言不知用什麼方法留住了她的性命，但這也意味著，她不可能是重生者，也不會有未來記憶。那麼，她是怎麼做到的？楊柯一把抄起手機，原本是準備向孝千言打聽下“黛玉”的情況，剛按亮手機屏，又把這個念頭拋之腦後了。因為他發現通知欄有一條被自己錯過的短信，大概是自己去衛生間的時候收到的，來自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短信隻有寥寥一句話：“黛玉在同心旅館——YPDC001敬上。”後麵綴著顆小小的紅色桃心。誰？YPDC這個縮寫楊柯並不陌生，但編號為001的檔案，並不存在。那麼，這個消息是知情者的好心提醒，還是彆有用心人士的刻意誤導？楊柯一時間沒有動作。但完全不等他自主求證，由前方兩撥人馬接連傳回的消息已經無限降低了他的疑慮。首先是阿峰的調查進度彙報。由於工作量巨大，孝千言又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擺設，他和光明通過各種關係儘可能地調動了有限的警力，以張衡路西口為原點，對周圍所有可供人通行道路的監控進行逐一摸排。功夫不負有心人，在天亮時分，他們成功繪製出了林美美的行動路徑。“她走小路穿過了三個街區，恰好遇到大學城專線公交的末班車經過，便乘車抵達了R1輕軌線的終點站。”R1輕軌是剛剛建成通車的公共交通線路，從祥南大學城途徑市中區至定北屏江南岸，縱剖整個澤城，尚無其他換乘線。“我們已經查到了她下車的站點。”楊柯眉峰一凜：“怎麼突然變得這麼高調，是有明確的目的地？”“大概是的，”阿峰道，“在沿著這個路徑走訪的過程中，我們發現她在胡同裡的一家小賣部買了晚飯，順便借用店員的手機和王健138這個號碼通過電話。”不知是不是巧合，林美美下車的地方距離定北區雙屏街道隻有兩條街。楊柯和阿峰講話時一心二用地用電腦查了一下地圖，所謂的同心旅館，就坐落於大槐樹小區外圍臨街。於是囑咐阿峰多加關注一下。接下來還沒能等來阿峰的反饋，就收到了幫忙尋找王健的那波人傳達的信息——他們在同心旅館發現了王健的屍體。同心旅館門口拉起了警戒線，四周警燈閃爍，分局的刑偵人員往來繁忙。楊柯被早高峰堵了一路，此時一眼瞧見阿峰的背影，連車位也顧不上找，直接把車扔在非機動車道上，快步追了上去。有個便服小哥攔他：“對不起這裡暫停營業了。”楊柯剛一掀眼皮，門廳裡立刻伸出一隻手，壓下了那人的胳膊。阿峰身形筆直，以普通公司員工介紹自家老板的態度道：“這是我們楊總。”總執行官這個不倫不類的頭銜也不知是哪個神經病想出來的。便服小哥滿頭霧水地把人放進了門，大概是有點莫名其妙的不放心，顛顛兒地跟上了他們。楊柯徑直登上樓梯，頭也不回地低聲問：“王健死了——那黛玉呢？”阿峰回答：“我們還在找。”同心旅館的監控係統關鍵時刻掉鏈子，從昨天一早到現在的錄像文件被損毀得一塌糊塗。幸好旅館的夜班員工腦子好使，看過林美美的照片之後，記起她就是昨天半夜到前台取213房間備用鑰匙的小姑娘。因為這間房的登記人是個四十歲的男人，就抱著猥瑣的心思多看了幾眼。213房間是王健在昨天下午登記入住的，備用鑰匙也是王健囑咐前台留的，最後也是王健死在了這裡，林美美卻不知所蹤。楊柯判斷他們無法通過王健找到黛玉，現實先給了他一巴掌，又轉了個七扭八歪的彎，一語成讖。“這說不通。”楊柯蹙著眉穿過長長的走廊，近乎無聲地低喃道。阿峰還在等他的下文，兩人已經走到了目標房間外。未及停穩，敞開的房門內突然摔出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和著陰暗樓道的黴味以及彌散在空氣中的濃重血腥氣，顯得格外頹喪。門裡邊隔空傳來一句糟心的哀歎：“大少爺您就彆湊這個臟亂差的熱鬨了，彆一個不小心，又半道兒截胡了我的線索！”這擅闖案發現場結果被扔出來的，正是孝千言。“楊總，案發現場的負責人是分局那邊的副大隊長，姓莊，據說曾經跟孝先生有些淵源。”阿峰解釋道。至於什麼淵源，阿峰表示自己知道的也不多。“楊總？”莊副隊聞聲探了個頭出來，是個高鼻深目的混血大叔。他上下打量了楊柯好幾十秒，撲哧一聲樂了，“喲，我當是哪家神仙，特彆行動部門空降的新總裁呀。這麼年輕，難得難得。”“如果黛玉真的殺了人，”孝千言扶著牆才站穩了，眼睛裡滿是通宵熬出來的血絲，急不可耐地問道，“行動部還會繼續保護她嗎？”楊柯誰的話頭都沒接，從門口的工具箱裡摸出手套和鞋套把自己裝備整齊，抬頭給堵門的大塊頭遞了一個涼涼的眼神。莊副隊識趣地把他讓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