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一院的急診室永遠都是亂糟糟的。作為距離三中最近的醫院,在校門口的車禍事故發生後第一時間動員起來,急救車鳴響著離開又載著傷員回來,恐懼痛楚的哭喊以及醫護人員匆忙的腳步聲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在這場混亂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後,一道暴怒帶著殺氣的人影狠狠地推開急診室的門。“黛玉呢?!”角落診療床上一個邋遢男人下意識往牆壁縮了縮,想要儘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料護士小姐姐恰好在此時往他額頭的傷口上倒了半瓶雙氧水,霎時間劇痛席卷,男人“嗷”的一聲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腳步聲果然迅速地離近了。光明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並沒有迎來預料中狂風暴雨的怒罵,隻看見居高臨下審視他的孝千言臉色絕望得嚇人。據說當年孝千言進入未來特彆行動部時和上麵進行了一場交易,由行動部出人二十四小時輪流暗中保護黛玉的人身安全,而孝千言則擔任代理執行官的職責,在群龍無首的行動部內處理一些雜務。任誰都知道他的這位頂頭上司有職無權,所謂的交易僅僅是上麵牽製重要人員的一種手段。孝千言從來一副自由散漫的貴公子樣,恰好行動部的人手幾乎散出去光了,也輪不上他費心費力。而兩年以來黛玉身邊一直風平浪靜,因此孝千言從來沒有在眾人麵前展露過怒火攻心的一麵。光明不由得低聲嘲諷道:“丟了個人而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死了老婆……”被咒死老婆的孝千言伸手就要去捉他的衣領,被一邊的醫生輕鬆格擋開:“你是病人家屬嗎?是也不能耽擱病人處理傷口。”弱雞孝千言被他推得直接向後踉蹌了兩步,隨即被人從後麵扶住了肩膀。“阿峰,”孝千言轉身向身後望去,眉心狠狠地皺起來,“任務對象丟失是怎麼個意思?”名叫阿峰的男人身形筆挺表情端肅地站在那裡,傷勢卻比床上躺著的那個頭破血流的家夥重了不止一星半點。他額角和後腦勺的血跡早就結成了血痂,身上衣服皺得像鹹菜而且開著好幾條洇血的口子,左邊小腿被T恤撕成的布條嚴密地捆紮,黑色的布料掩蓋了傷勢。有一名醫護人員小跑著跟進來,滿臉鬨心地催促他趕緊坐下來檢查傷情,阿峰客氣地向她點頭,卻依然站著沒動:“對不起孝先生,是我沒能追上黛玉,回去後我會寫檢討。”“我去!”床上的傷員完全聽不得他的畢恭畢敬卑躬屈漆,“你又沒做錯啥,檢討個毛線啊!”阿峰自己把錯誤承認得乾淨利索輕描淡寫,聽的人完全想象不出當時究竟是怎樣的場麵。吉普車撞樹之後阿峰因頭部撞擊短暫地昏迷了片刻,醒來後顧不上查看歪在副駕上那人的死活,果斷地徒手掰開卡在小腿肌肉裡的斷鋼,下車循著林美美逃離的方向緊追上去。目標不知是不是決意要脫開他們的視野,趁著校門口的混亂一頭紮進三中附近迷宮般縱橫交錯的窄胡同裡,阿峰為了不被甩脫,一直顧不上腿上猙獰的傷口,鮮血灑了一路且麵不改色。林美美從胡同裡穿出去之後立刻上了一輛明黃色出租車,阿峰顧不上思考她是恰好遇到正在下客的出租還是原本就安排好的人在等她,他唯一的任務就是保證林美美處於安全可控的範圍內。記下車牌與車輛特征,緊急攔住另一輛出租車,出示警官證請司機配合工作,撕下T恤的布料包紮傷口。一切有條不紊。看上去似乎很順利,兩車一前一後飆出了好幾條街,然而當車技嫻熟且熱情的司機大叔終於將前車逼停之後,才發現林美美根本就不在車裡。孝千言聽完臉色不太好看:“怎麼會沒人?”“司機說她在前幾個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就下車了。”不知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視線模糊導致的觀察誤差,但阿峰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失誤找理由的習慣。他給孝千言發完短信後立刻回程去尋,可是一個人混在滾滾車流行人之間如泥牛入海,想找也找不到了。“孝先生,我認為我們的身份和任務已經暴露了。”阿峰將【地上躺著個林妹妹】的個人社交主頁調出來給他看,最新發布的狀態赫然是懷疑被警察盯梢的求助。這個賬號一直在他們的監控範圍內,但是因為常年被“哈哈哈”類無用信息刷屏,漸漸地就被忽視了。孝千言問道:“怎麼暴露的?”在任務最開始,孝千言便反複強調,千萬不能被黛玉發現。由於兩年前的一些事,她對警察的堤防之心特彆重。阿峰仔細地敘述了一遍今日在林家附近發生的持刀傷人案,事件發生時恰逢兩組工作交接,因為害怕這是敵人的聲東擊西,擔心黛玉會遇到危險,恰好趕到的阿峰和光明二人便守在了林家門口。現在想來,林美美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發覺到了他們的存在。一組的人到現在還沒有傳回調查結果,但是阿峰敏感道:“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太巧合了,不能排除有人幕後操縱的可能性。”偏偏林美美的異動,恰好又發生在孝千言調度三組人員去鴻潤中心的當口。更巧合的是,林美美剛剛決定逃跑,就在學校門口遇上危險。這場車禍不僅成功阻礙了阿峰二人的腳步,還直接導致中巴車司機當場死亡,車內九名乘客傷勢輕重不等,另有一名返校學生、兩名學校保安被碎裂飛濺的磚石碎塊波及受輕傷。唯有處於漩渦最中心的林美美僥幸逃過一劫。孝千言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場事故背後隱藏著巨大的陰謀,因此愈發擔憂林美美的安危,但他沒有刑事偵查的工作經驗,無法將自己置於一個決策者的位置。幸好,現在的未來特彆行動部有了正式的領導者。於是他給楊柯打了個電話:“黛玉丟了,你能幫我把她找回來嗎?”初春的夜晚,空氣涼薄。三中的校園內燈火通明,寒假過後的第一個晚自習通常沒人能沉得下心學習,更何況今天下午在校門口還發生了一個“大事件”,教務處老師罵都罵不斷學生們私下裡的竊竊私語。孝千言抵達時楊柯正默不作聲地蹲在車禍現場看輪胎印,交警大隊的現場勘查剛結束,民警正在指揮拖車將兩輛失事車輛拖走。“不是找黛玉嗎?”孝千言渾身在抖,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急的,“從她下車的十字路口調監控,總能找得到吧?要不然我找路嘉定位她的手機信號?”楊柯把一邊胳膊搭在膝蓋上,審視著水泥地麵上的痕跡:“根據你的敘述,她可是把阿峰這樣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都騙過了。”“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楊柯沒有回答,站起身跟交警大隊的人打了聲招呼,便往圍觀的校領導那邊走過去,摸出警徽在他們眼前晃了下。“我是刑偵支隊的楊柯。”調任市局後楊柯名義上屬於鄭三寶的隊伍,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掩飾手段,未來特彆行動部本身對外並沒有執法權,“我們需要調查高三四班林美美所在的宿舍,希望您可以配合我們的工作。”校門口出事故傷了學生就夠鬨心的了,冷不丁地又冒出個刑警要求配合工作,挺著啤酒肚的副校長在大冷天裡嚇出了一腦門的汗。他緊張地搓著手問:“警察同誌,這個學生和車禍有什麼關係嗎?”楊柯麵無表情地搖頭,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副校長立刻殷勤地指引著他們往宿舍區走。“你剛才查得怎麼樣,黛玉和車禍有關係嗎?”孝千言整個人都透著焦躁。“比如說?”“那輛中巴車正好撞上我的人,有沒有可能是林美美為了逃跑故意製造這場車禍?”孝千言麵色十分緊張,腦洞也開得驚為天人,而從他的態度來看,這個猜想很可能是有什麼過往經曆作為參考依據的。楊柯借著路燈的光定定地看了他三秒鐘,不置與否:“這件事前後經過我都了解了,但有一點不明白——兩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她這麼害怕警察?”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刃,孝千言匆匆忙忙將頭轉開了。楊柯並沒有深究:“中巴是澤城師範大學往返新老校區的校車,載的是學校教師,走的是正常路線。它偏離道路向校門衝過來的時候,沒有刹車痕跡。但想要下定論,還要等我看過事發時現場及鄰近道路的交通和安防監控,還有車上九名教師的筆錄和中巴司機的屍檢報告,你找個還能動的人幫我走程序彙總一下。”領導一張嘴下屬跑斷腿,孝千言一共就使喚得動六個人,兩個盯鴻潤中心兩個躺醫院,幸好還剩下兩個辦完了事兒正在回城的路上。他拿起手機時突然想起這件事:“對了,林家門口那起持刀傷人案沒有什麼疑點,老板兒子在外邊賭博欠了一屁股債,這才回去找他爸要錢的。”“嗯。”“你有沒有感覺,好像所有的事兒都有關聯,又好像全都沒有?”楊柯思考了一會兒,思緒忽地一沉。大概受密碼結果推論的影響,此時不由自主地想起來明晚晨所擅長的“無邏輯推理”:如果將一個刑事案件中所有調查取證的細節條條羅列,即便它們看上去毫無關聯且邏輯混亂,明晚晨也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出幾個關鍵節點,並且得出結論。隻要照著他的推理進行調查驗證,總會得到一個毫厘不差的結果,也因此幫刑偵支隊破了不少懸案。楊柯弄不懂此間原理,但可以判斷的是,如果他們現在掌握的關於黛玉的線索裡,已經湊齊了明晚晨的無邏輯推理所需的關鍵節點,那麼對於明晚晨來說,真相已經大白了。他回過神來,沒有急著順著孝千言的話往細裡想:“等調查完再說吧。”高三四班的班主任滿頭霧水地被叫到女生宿舍樓,她手裡的點名冊隻有林美美那一欄缺了個勾,原本試圖聯係家長詢問情況,打開通訊錄才想起林美美父母雙亡,家裡的老人還不懂怎麼接電話。林美美從來就是個不怎麼起眼的學生。“點名的時候她的幾個室友都說,她們離開宿舍去教室上自習那會兒林美美還沒到,其他的事情就更不知道了。這孩子貌似的性格跟大家不怎麼合得來,”班主任神情有些尷尬,“要不然我叫她們過來再問一問?”楊柯抬手拒絕道:“不用了。”相比於模棱兩可的描述,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守著這個班主任翻了半天表格,才找到林美美所在的宿舍號,讓宿舍管理員拿鑰匙開了門。他把孝千言推進去,開燈關門,將一眾探究的目光留在走廊裡。兩個大男人“偷闖”女生宿舍是非常無禮的行為,孝千言憋著口氣問:“乾什麼?”楊柯伸出食指往地麵點了點:“站在這裡彆動,不要破壞現場。”人總會在自己生存的環境裡留下痕跡,這些痕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本人的心理狀態。楊柯環顧四周,這是個布置簡單的六人宿舍,個人物品歸置得還算有條理,唯有左邊靠窗的下鋪一片混亂。行李箱敞開在床邊,衣物和日用品剛剛往儲物櫃裡轉移了一小半,剩下的部分被攪和得一團糟。孝千言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遠遠地看著楊柯從口袋裡摸出手套戴上,小心翻檢了一會兒林美美的私人物品。林美美的手機關機埋在行李箱的衣服堆裡,上麵的耳機線還沒有拔掉,看來要想追蹤信號定位機主位置是沒可能了。書包也沒有背走,鑰匙公交卡紙巾薄荷糖充電寶筆記本等各種隨身雜物一股腦地傾倒在床單上,錢包拉鏈開著,現金一毛錢都不剩,銀行卡胡亂塞在卡位裡。楊柯抽出折在銀行卡中的小紙片,那是一張自助取款機憑條:“今天下午三點半,取現一千零一百塊——來的路上我看見宿舍樓大廳裡就設有取款機。她帶走了自己可以支配的所有現金。”所以說林美美為這次逃亡做足了準備,甚至反複思考過,什麼可以帶,什麼不能帶。要一切從簡,要保證生存所需,還要避免被追蹤定位。“我沒有看見她的身份證,但我覺得黛玉也不會輕易用它購票離開澤城,所以我們的搜查範圍依然在市內。”那也難爆了好嗎?!孝千言欲哭無淚。隨後,楊柯的注意力又被地麵上的痕跡吸引。米白色的瓷磚讓一切足跡無所遁形,不過大多顏色淺淡,隻有幾串淩亂的泥腳印突兀地撞進視野。似乎有人曾在這局促的空間裡來回踱步,焦躁不安,猶豫掙紮。但是為什麼?當林美美發現自己正在被警方監視之後,非但沒有立即出逃,還按部就班地乘車返校,甚至往儲物櫃裡收拾了一小半行李。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她的心境和行為方式都迅速地變化?他忽然神色一凜,俯身用指甲在腳印乾涸的泥痕上摳了幾下,湊在鼻端嗅了嗅味道:“鐵鏽。”他起身時再次掃了一眼床鋪。春寒料峭,暖氣片在寒假前停暖後就再也沒熱起來,床上卻不見棉被。很多時候,細節與細節之間看似不相乾,隻是因為你沒能扯出將它們關聯起來的線索。這是十多年的未來記憶給予楊柯的經驗之談。他用證物袋將林美美的手機裝起來,大踏步往宿舍外走,想要去找鐵鏽的來源地。一直按指示定在原地不敢動彈的孝千言急忙跟上:“你有什麼發現?有辦法找到黛玉嗎?”楊柯懶得理他,出門就問管理員:“宿舍沒有陽台,學生們平時在哪兒曬被子?”“我們有公共陽台的。”管理員指引著他們,去往走廊儘頭與另一棟女生宿舍樓相連接的平台。今天白天時陽光還不錯,可幾根晾曬繩上全都是空的。管理員絮絮叨叨地解釋:“我們的宿舍在假期裡都是要清空的,要不然返校日也不會有那麼多私家車進來,家長要幫孩子大包小包地往宿舍裡搬新被褥呢。”“沒人需要曬被子嗎?”孝千言問。“倒是有家住得遠的學生把被褥寄存在管理員辦公室,但是一樓辦公室環境太潮了,選擇寄存的不多……”楊柯推開玻璃門掃視一眼立刻退回來打斷她:“不是這裡。”管理員忙說:“每層都有的。”他們逐層巡視了所有的公共陽台,有曬被子忘記收的,但是寥寥,楊柯也並未在它們的歸屬問題上花費時間。就這樣一直登上頂層。“就是這兒。”不知什麼時候起了夜風,寒涼刺骨,吹得晾衣繩上唯一一床棉被僵挺著來回晃蕩。孝千言總擔心自己是個傻的:“從哪兒看出來的?都是三中統一的被罩啊。”“不是看被子。所有樓層的陽台都是用玻璃封閉的,隻有這裡完全露天沒有遮擋,而且很顯然沒有人打掃,積灰嚴重。”楊柯打開手機照明功能沿著陽台邊繞了一圈,用腳尖敲擊了兩下地麵,示意孝千言觀察,“還有,這裡的鐵護欄受到風吹雨打鏽蝕得厲害,剝落下來許多漆片和鐵鏽。”孝千言滿臉茫然,好半天智商才重新回歸了基準線:“哦。可她放著那麼多空陽台不用,為什麼非要來頂層?”附近沒有發現有朝向這個位置的攝像頭,靠監控排查異常是沒可能了。楊柯靠尼古丁保持著自己的頭腦活躍,站在林美美當時的視角,儘量排除昏暗光線的影響,由近至遠地審查所有可能引發林美美焦躁情緒的因素。過了好半天,他的注意力落在不遠處那一小片白樺林,以及暈著路燈昏黃光斑的一片空地。孝千言出聲問:“怎麼了?”“如果是我執行監視任務,我會把車停在那裡。”楊柯手指夾著不知第幾支煙指向空地方向,“正對宿舍樓門,視野絕佳;錯開了黛玉宿舍的窗口,隱蔽性好。況且,今天有很多送孩子上學的私家車,那兒應該被劃成了臨時停車場。”他在鏽跡斑斑的鐵欄杆上碾滅煙頭,抬腳越過孝千言往外走。“通知阿峰把那個載走林美美的出租車司機找出來,帶回市局訊問。”楊柯早就感到疑惑,林美美真的像孝千言說的那樣,怕警察怕到不惜一切代價逃亡的地步了嗎?雖然不知道她從前究竟遭遇過什麼事,但是再警覺的人,也總該有一套對“危機”的判定標準吧?“不是曬被子的時候意外確認了監視者的存在,而是有人引導她到頂樓來登高望遠,用曬被子做掩飾。”楊柯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人一定會事先準備車輛,協助黛玉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