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杆楊司令上任至今足足半月,這是第一次見著除孝千言以外的兵。他的記憶力還不錯,一眼就認出麵前的男生就是檔案裡那個在行動部“兼職”的澤大學生。路嘉是那種很典型的技術青年,陰沉沉的黑框眼鏡遮住無神的眼睛,發型衣著也都是直男審美的不修邊幅,但他這樣的人,沉默寡言的背後卻往往蘊藏著強大的好奇心與創造力。孝千言一進門就熟稔地擠到路嘉身邊去坐了,他搭住對方肩膀,光明正大地窺視對方玩得正溜的手機屏:“喲哥們,防竊聽程序又出新版本了?”路嘉很不自在地微微掙了下,小心翼翼地向旁邊的老大遞去一個求助的眼神。“執行組女神”本名孫逸塵,正目不斜視地端坐在茶幾前泡茶,茶有異香,泡茶的工藝也十分古怪繁複,見所未見。楊柯剛一落座,茶水立刻奉上前來,孫逸塵輕輕笑起來時的確有種超脫凡塵的味道:“總執行官先生,我們又見麵了。”“我們見過?”楊柯垂目望了一眼熱氣嫋嫋的茶水,再抬頭時眉鋒一凜。“按照當時的環境,準確來說,是我單方麵見過你。”孫逸塵提示,“而你隻聽過我的聲音。”楊柯腦子轉得快,不見其人隻聞其聲的環境,他隻記得一個。那就是不久前被布置成黑匣子劇場的會議室。當時的五個提問者中,確實有一個是清冽的女聲。這樣再一想,這聲音就確實顯得有些耳熟了。“請問總執行官先生,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楊柯深深地審視她片刻,從茶幾下的儲物筐裡揀出圓珠筆和便簽,寫下一串數字後往路嘉的方向推過去:“我想知道這是什麼。”在座的四個人都看見了這串數字:94、743、368、634、968、32、74364、486。也是奇怪得很,楊柯不是對數字敏感的人,但它們就像是刻印在他的腦子裡,下筆時都不帶卡頓。路嘉神經質地啃了半分鐘指甲,一把抄起那張便簽:“等我。”這間技術員獨立辦公室是內外間的布置,外間會客,裡麵是私密的個人工作間。路嘉進去時,楊柯在房門開合的間隙掃見了桌上幾台不明用途的儀器。孫逸塵又給孝千言沏上一盞茶。不過孝千言正好收到一條短信,謝過對方好意後便匆匆忙忙地溜了,臨行前還意味不明地拍了拍楊柯的肩。莫名其妙。房間裡幾乎是立刻清冷下來,隻剩茶香氤氳。孫逸塵細細地品著茶。她整個人都顯得非常沉靜,那種沉靜有如千裡荒原上獨立的一棵勁鬆,根紮得足夠深,所以無懼乾旱和狂風。一盞茶後她抬起眼睛:“那天你沒有說起過這個密碼,是那位的留言嗎?”楊柯回敬:“你們也沒有問。”既然能成為行動部高層的審查員,對於明晚晨在未來交代重生者關鍵信息的事情,不可能不知情。“如果是普通人大概就毫無防備地和其他問題一起交代了,遇上有所顧慮的,”孫逸塵笑,“我們確實是沒有提問的權限。”“權限——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楊柯手肘支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未來特彆行動部的實際領導者,是明晚晨?”他說完自己先心驚了一瞬。如果所謂的“重生”確實是由明晚晨所主導,那麼扮演著如此重要角色的明晚晨,如今又在哪裡呢?他同時也發現,隨著明晚晨的秘密被一點一點地挖掘而出,他感到的並非恐懼或者排斥,而是難以抑製的想念,和心疼。想見他,想擁抱他,想要探一探他的肩膀,有沒有被過於沉重的使命壓垮。孫逸塵輕輕挑了挑眉,似乎在驚訝於對方的邏輯分析能力。“請你回答我,我說的對不對。”“一半吧。”孫逸塵模棱兩可地回答道。楊柯抑製不住心裡的翻騰,端起麵前的茶盞,一口悶了。很快,他悚然發現這一口香氣誘人的茶,他咽不下去。苦,真的苦。比清咖苦,比黃連苦,比楊柯前後兩輩子吃過的所有無糖衣的白藥片加起來還要苦。他猛地從沙發裡站起來,痛苦得恨不能毫無形象地繞沙發轉兩圈,這一瞬間忽然明白,孝千言為什麼會滿臉同情地“短信遁”了。媽的,就算這茶是明晚晨親手泡的,他也寧願原地翻臉絕不遷就。於是他立刻找到垃圾桶,把那口茶吐了。隨後他摔門而出去了衛生間,把頭埋在水龍頭下漱口了十分鐘,欲仙欲死到懷疑人生。孫逸塵卻是不動如山,一麵自斟自飲,一麵惋惜地搖搖頭。那表情分明是說:你們這些渺小的凡人啊,連這點苦頭都吃不得,哪輩子才能得道成仙?楊柯坐在技術人員辦公室等待解密時,鴻潤中心4號寫字樓有一名不速之客正四處晃蕩。卿小明同學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楊柯。隔著廣場上的人群與微微反光的車玻璃,他們在猝不及防間對視了一眼,隨即卿明便閃身躲開了。他心臟狂跳,驚得像隻被主人抓到偷腥的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卿明都在4號樓裡溜達。他看上去是在漫無目的地尋找著什麼,但若仔細留意,就會發現他的行動路徑具有一定的目的性,跨越較少樓層時走安全通道,反之也不介意花時間等一班人流量爆表的電梯,而每一層佇立片刻便折返的地點,都是一麵平平無奇的白牆。他最後在通往頂層的樓梯轉角處停下腳步,“麵壁思過”了十來秒,後退兩步倚上窗台:“可算找到你了。”充斥著煙味的樓道裡鴉雀無聲。卿明側耳靜靜聽了很久,像是受到那個不存在的聲音引導,他回頭向對麵不遠的居民樓望去。有一扇窗半開著,窗簾飛揚起來,露出兩個成年男性隱隱綽綽的身影,以及一閃而過的望遠鏡片反光。那是剛剛被孝千言安排過來監視的執行員。“兔子被戳疼了也是要咬人的,你還敢碰他的未來記憶?”卿明迎著夕陽抬頭笑起來。他漂亮得不真實的五官湊在這張屬於孩子的巴掌臉上顯得過於純善,說出來的話也沒什麼威懾力,“……總有一天查到你底兒掉。”一陣勁風撲麵,卿明全身戰栗,感覺到那風裹挾著女孩的童真笑聲,從他身體裡穿過去了。卿明問道:“這麼想玩的話,我陪你來一盤怎樣?”不過片刻,他舔了舔嘴唇:“那好,就賭‘黛玉’的生死。”路嘉捏著一張打印紙,拉開門悶頭向外走,差點撞進剛漱口回來的楊柯懷裡。楊柯一根手指頭抵住路嘉腦門,製止住對方將要傾過來的趨勢,另一隻手就要去抽那張紙,沒想到竟撲了個空。路嘉擰著眉,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反手就把打印紙遞進了孫逸塵的手心裡。超脫凡塵還品著凡人無法領悟其精髓的苦茶的那位根本沒防著路嘉這一舉動,無奈而無辜地衝楊柯聳聳肩,隨即心安理得地霸占了那張紙津津有味地品讀起來。“……”在這個拉幫結派還排外的行動組裡,楊柯深深地感覺自己的領導地位不保。“一個非常簡單的加密手法,”孫逸塵看了一會兒道,“九宮格。”楊柯莫名其妙:“什麼東西?”“手機帶了嗎?”孫逸塵看著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手機,“用九宮格鍵盤,根據數字所對應的拚音字母的位置,輸一遍試試。”楊柯猶疑片刻後照做。隨著字符的拉長,係統自動生成最符合正常語義的拚音串與文字組合——“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楊柯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那麼簡單。實際上很容易便試出答案的路嘉也有著相同的質疑,如果隻是要傳達如此簡單的一句話,這層加密完全是多此一舉。所以他下意識把解密結論首先遞給孫逸塵,希望她能代自己做出判斷。孫逸塵隨手將那張打印紙丟在茶幾上:“你怎麼看?”楊柯道:“不排除它在某種特定條件下存在重要含義的可能性。”“這樣想確實沒錯。但還是那個問題,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條件下才能發現其價值,又為什麼要加密?”楊柯用指骨碾著下巴,陷入沉思。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麼,因為密碼的來源是明晚晨,明晚晨絕對不會在那種環境下做毫無意義的事情。在所愛之人生命即將終結之時,還能保持冷靜,將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轉換成密碼。所以明晚晨這樣做,一定是有道理的。孫逸塵思索著問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是不是還有哪些細節,是你沒有向我們交代的?”這個問題像一道細微的電光,叩開了楊柯轉入死角的思維。他想起今天在鴻潤中心4號樓的雜物間裡,極致頭痛之後產生的那場幻覺。似乎正是未來記憶中他死亡過程的重演,隻是這一次,他通過聽覺得知了更多細節。“是短信。”楊柯瞳孔微微放大,“明晚晨在告訴我密碼之前,收到了一條短信。”孫逸塵挑眉,轉頭對路嘉示以問詢的眼光。路嘉立刻會意道:“原來如此。不是密碼,是編輯信息時的輸入法錯誤。”而且極有可能,短信的發送者使用的是九宮格鍵盤的非智能古董機,因此才會在數字輸入法的狀態下輸入了這句話的全拚字符。這個人,要麼是用慣了智能機所以對古董設備不熟悉,要麼平日就常用非智能手機,隻是時間倉促,在編輯完信息後來不及糾正錯誤就點擊了“發送”。路嘉推了推黑框眼鏡:“你怎麼確定那就是短信內容?”“因為我們生活在一起。”楊柯道,“如果他想要告訴我什麼事情,他有無數的機會說出來,不必非要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所以我猜測他是向某個人發出詢問,然後一直在等待消息。”“原來如此。”路嘉恍然。孫逸塵接著他的話音:“那個詢問本就與你有關,但在收到回複時情況緊急,又一時破解不了,隻能把短信原文念給你。”一切至此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楊柯向路嘉和孫逸塵二人點頭致謝,心滿意足而又不顯不露地推門離開了。他走在空曠沉寂的走廊裡,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對於孫逸塵最後的話,楊柯沒有讚同也沒有反駁,推理至此完整,而他也觸及到了更深層次的隱秘真相。明晚晨其實是個“無邏輯推理”的頂尖高手,有一年澤城發生了一起影響十分惡劣的連環殺人案,所有市局刑偵人員沒日沒夜的調查都忽略了的重要嫌疑人,他隻看了一遍資料就找到了。一串簡單加密的密碼,對他來說破解也不過眨眼的事。除非,他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