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潤中心地下停車場,孝千言將楊柯塞進駕駛座,自己回到他的副駕專座癱下了。目光一轉,見楊柯沒係安全帶也不準備開車,正一言不發地直勾勾地盯著他,瞳仁裡深不見底。孝千言下意識地摸向左腕的手表,靜默了幾秒鐘,隨後故作無辜地一攤手:“沒證……不然我給你找個代駕?”楊柯想起來,當時他們從伍曲趕往市局,孝千言也是蹭他車走的。但是沒有駕照這個說法,怎麼聽都像個借口。楊柯並沒有虛弱到開不了車的地步,相反,他身體裡那些被頭痛和幻覺剝蝕的力氣,正在迅速地回攏,四肢百骸一陣陣針紮似的麻。他沒有著急走,降下一線車窗,給自己點了根煙:“你手機裡不是有防竊聽的信號乾擾程序?打開它。”這是有要事商討的節奏,孝千言依言照辦。楊柯道:“我讓你去搭訕,其實是為了試探他們對陌生人的態度。”孝千言心道你明明是讓我上趕著找揍:“就算是鴻潤管理最森嚴的部門,有客來訪不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所以我才讓你扮演一個不太正常的訪客。”“……”無語凝噎。“如果是平常人,遇上斯文變態大概就那麼過去了。但如果工作性質一貫要求她保持警醒……她覺得不合常理,會立刻去調查監控。”“難怪她走了沒一會兒就折返回來。”孝千言恍然大悟,“等等,你說你是故意讓他們看見你闖進他們公司,搜了他們的雜物間?”“沒有,那隻是個意外。”楊柯麵色漠然地陳述,“除了電梯間有監控,門禁附近沒有安裝攝像頭,辦公區裡麵也沒有,他們是個很注重隱私的部門。錄像裡不會留下我擅闖辦公區的證據。”隻要女職員從安保處得知,有兩個陌生麵孔從頂層下了電梯向左轉,而除電梯外唯一能離開的安全樓梯在右邊。再聯想到,自己隻見到了其中一人……“她心裡有貓膩,會覺得你是通過什麼途徑溜進了他們的地盤。”“沒錯。”楊柯往車窗外彈了彈煙灰,“如果她心裡有貓膩,返回後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去探看她最為在意的東西。我的真正目的是這個。”孝千言聽完想給他呱唧呱唧,眼珠動了動,悚然一驚:“她叫上一大波人,直接往你在的雜物間去了!”楊柯狠狠地蹙起眉,叼住香煙最後深吸了一口,抬手將煙頭丟出窗外,發動汽車。他的體力已經完全恢複了。車子緩緩駛向通往地麵的緩坡,從不見天日到陽光普照,不過隻是彈指一揮間。孝千言卻明顯察覺到車裡的氣氛比在地下更陰沉了,他試圖活躍氣氛:“嘿,你怎麼對陌生人py這種情趣遊戲這麼有研究,從前跟對象玩過?”對象,而不是女朋友。他的問話幾乎立刻將楊柯的記憶拉到那段未來時光。那時明晚晨在飯桌上向他提議:“乾爹,我們來玩陌生人py吧?”楊柯孤陋寡聞:“什麼……py?”明晚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嗯,就是我們兩個假裝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看一看究竟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既然是陌生人,當然要先把你丟出家門去。”“就知道你會這樣擠兌我……但是py呢,一般都會設置安全口令的。”明晚晨的眼睛像是反射著從窗而入的陽光,“一旦我向你說出那個詞語,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立刻認出我來呀。”楊柯忽然心悸了一下,他想不起來那個安全口令是什麼了。車子開上馬路的時候,餘光掃見廣場上一個熟悉的人影,個頭小小的,一雙亮得過分的眼睛像是隔著虛空靜靜凝視著他,貌似是卿明那個猴崽子。然而眨眼的功夫,那個人影又消失了。他心想,幻覺真是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了,這不是個好兆頭,應該早點去醫院給腦袋照個CT,看看是不是被人民群眾一板磚拍壞了。接著繼續向孝千言說正事:“這次不小心打草驚蛇了,再想查,會很難。”“為什麼不立刻搜查那個雜物間?”“沒用的。”楊柯道,“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要找什麼。他們表現無辜地放我們走,也是料定了我們不知道目標是什麼。”“那就這麼放棄了?”楊柯的字典裡從來沒有“放棄”這個詞。他咬牙道:“找鄭三寶借人,24小時盯住他們。”“鄭隊雖然是名義上的自己人,但是找普通警員負責這樣的長周期任務,不太合適。”孝千言想了想,“我給你抽兩個自己人過來。”楊柯眉梢一挑:“什麼,我們居然還有自己人?”“我主管的一個保護性監視任務,是個六人的執行員隊伍……”孝千言尷尬地吭哧了兩聲,立刻撥了個電話出去。“你為什麼會關注這個地方,”孝千言掛斷電話後側頭看著對方,像是在審視什麼,“在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的情況下?”“2030年12月31日晚上,我死在那個雜物間裡。”楊柯毫無隱瞞。話音一落,孝千言身上仿佛與生俱來的懶散勁兒即刻散了個無影無蹤。他轉頭望向窗外,假裝是在看風景,實際上目光散亂,後背一波接一波地滲出薄汗。過了好半晌,他開口道:“我是在隔離區。”澤城自2028年起,就籠罩在一片陰雲中。如果查看楊柯他們特案組繪製的病毒擴散軌跡圖,可以發現是從澤城高新區一點點向外輻射的,沒過多久,高新區以及半包圍狀環繞高新區的安東區儘數淪陷,常駐居民幾乎全滅。在隨後的疫情控製中,這片區域就成為了所謂的隔離區。而在其他區縣所發現的感染者,因為被認定為死神一樣的感染源的存在,會立刻被送入隔離區的臨時醫院安置。那些被征用作臨時醫院的公用建築,還有一個更為生動形象的名字——“停屍房”。因為一旦被感染,就是和死亡劃上了絕對等號。楊柯覺得心裡很憋屈。他前後兩輩子最難招架的無外乎賣萌比慘。揍賣萌的家夥那是恃強淩弱,而對於比慘的人,揍起來不合邏輯,置之不理有違本心,可要他出言安慰,又不啻於天方夜譚。還好孝千言沒有讓他憋屈太久,他艱難地回過頭來笑了笑:“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感染,最後死了沒有。我進隔離區是想陪我媳婦兒,她咽氣之後,我的未來記憶就終止了……嗯,貌似也是12月31日晚上。”楊柯很迅速地抓住關鍵點:“隔離區戒備森嚴,你是怎麼混進去的?”“因為那個人呀。”孝千言道,“給你看過的。”楊柯想到從他手機裡見過的肖像素描:“明晚晨?!”“明晚晨……”孝千言喃喃地複述了一遍,生疏得像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原來他叫這個名字。你知道嗎,目前所知的所有重生者都在2030年末見過他,但是據傳言說,你是唯一對他知根知底的人。”這個說法之於楊柯,簡直可以稱作驚駭了。明晚晨此人對於孝千言來說,是拯救者,是引路人,是人生最絕望時刻從天而降的天光,就算他善意的背後抱有不為人知的妄念,孝千言也決不會否認自己對他的感激。那時他整日裡在隔離區的外圍徘徊,他深愛著的妻子正在裡麵獨自等待死亡,而被排斥在外的自己猶如苟且偷生。他想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能最後再見一麵也是好的,即使豁出自己這條命,即使踏進一步就再也沒有機會逃出這片死域。就在這時,有人告訴他:“我可以幫你,但是進入隔離區之後,你必須幫我做一件事 。”孝千言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那人道:“你必須找到一個人。然後,無論他說什麼,你都要牢牢地記在心裡。”孝千言問:“我應該怎麼聯係你呢?”“不。你隻要記住,就好。”楊柯聽著聽著,心臟忽然狂跳起來:“他讓你找誰?”“是個叫顧瞻遠的人。”孝千言回答,“從床位編號來看是當天送進隔離區的感染者。”12月30日,顧瞻遠。楊柯感覺頭又隱隱疼起來。他穩穩地操控著方向盤,單手持煙盒,敲了一根出來咬在齒間。那是他們特案組裡的顧隊長。據說顧瞻遠被送入隔離區之前隻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人類的曙光”,因此他和戰友們才會在第二天冒著生命危險夜探鴻潤中心4號寫字樓。“他說了什麼?”孝千言道:“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意識不清了,但是很奇怪,他好像認識我。他說,這世界是可以被拯救的,但是想要拯救世界有一個人至關重要,黛玉。他還說,隻有我知道,黛玉究竟是誰。”楊柯想起來,他曾在明言青少年潛力開發研究中心的辦公室裡撿到一份文件,紙上寫滿了“黛玉”。“那時我還在奇怪,因為黛玉2016年就死了。直到,我發現自己穿越了時光,重生在黛玉還活著的時間。”“你的意思是,”楊柯點著香煙,“明晚晨活躍在2030年末,是為了交代這些重生者們,可以拯救世界的關鍵信息。”沒有用問句,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楊柯本以為自己一腳踩進的是個無頭無尾的爛攤子,現在細看起來,一切事情都像是經過精心規劃,表麵上難以理解的東西,也都隱隱有它內在的道理。“是這樣。”孝千言神經質似的閉了閉眼睛,轉而問道:“你呢?他跟你說的,應該比交代給我們的信息要重要千百倍。”也許這就是真相吧。楊柯想,不然,為什麼明晚晨明知他不擅長解密,還是硬塞給他一串密碼呢?孝千言眼睛一亮:“說到解密,我倒是知道一個大神。”一回到市局,孝千言便拖上楊柯,朝食堂方向一溜小跑而去。市局食堂坐落於大院深處的一棟三層小樓,飯菜不無意外的廉價並且味道堪憂,要問怎麼個堪憂法,就看各科室的泡麵消耗量就能估摸到。由於上輩子遺留下來的心理陰影,這些日子楊柯從未踏足過市局食堂一步。此刻不是飯點,一二層都是空蕩蕩的,孝千言完全沒有駐足,拉著人就直往頂樓去了。這裡麵積小得多,小廳裡寥寥十來套木桌椅,連打掃衛生的小哥都秀色可餐。楊柯記得,這裡的小炒相對而言勉強可以入口,但價格是不要臉的“虛高”。雖然弄不清來這裡是為了找哪行的大神,楊柯還是默不作聲地跟了一路。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孝千言這個大爺往椅子上一坐,悠哉悠哉地點了好幾個硬菜。楊柯站在餐桌邊,一手撐在木椅背上,居高臨下地打量他:“您老吃的是午飯還是晚飯?”孝千言哈哈哈道:“這月工資不是還沒花光嘛。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多享享口福。”他看上去對這頓飯的執念格外深重,“你知道,今天是誰掌勺?”楊柯的目光烏沉沉的。“你愁什麼愁?”孝千言自作主張上前將人摁在椅子上,“不就是解個密碼。沒有什麼事情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如果不能,就兩頓。”行。倒是想看看你怎麼用一頓飯解決,楊柯坐下拆消毒筷的包裝。等菜端上來,一桌子平淡無奇的家常菜,用市局食堂小炒專用的不鏽鋼圓盤子盛著。孝千言海口一誇就不得了:“從澤城最富盛名的私房菜館挖來的寶貝,往常訂一桌菜都要等半個月呢,如今是咱們行動部專屬主廚了。”“雁福居?”“原來你知道。”楊柯隱約意識到這桌看上去很平常的菜有些不可貌相。“那你猜猜我挖來的寶貝是誰?”楊柯嘗了一筷子菜就驚了:“吳道?”“……你舌頭是味道鑒定儀吧?”實際上楊大少爺的舌頭真沒神到這種地步,他隻是視線恰好越過對方肩膀,看見擎著大勺的名廚吳道吳師傅從後廚轉了出來。吳道近幾年發福,圓臉圓肚子,走路卻利索帶風,一笑起來瞧不清眼睛的具體位置:“我當是誰點名要我做‘下午茶’,小柯真是越發出息了。”楊柯訕訕地站起來:“吳叔。”“坐坐坐。吃好喝好,乾起活兒來才有勁兒。”吳道說完就回後廚去了,好像這一趟就是刻意來跟楊柯打個照麵。孝千言都愣了:“認識的啊?”楊柯老老實實地坐下吃飯,心思轉了幾轉:“行動部專屬主廚?”“嗯啊。”“你挖來的?”“……還真不是。”孝千言再怎麼富二代,也沒這麼大臉,“上邊兒那些大佬安排的。”那就對了,楊柯終於咂摸出點味道,吳道本來就是楊家老子的親信。彆看他現在“圓”,年輕那會兒可是習武的好手,還是楊建國的戰友。據說有一回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差點被悄沒聲兒地弄死,最後還是楊建國擔著風險把他救了回來。吳道之於楊家,有恩未還。不過楊柯尚有自知之明,當然能明白楊建國在他身邊安排這麼一個人,並不隻是為了滿足他挑剔的胃口。這頓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飯吃到一半,孝千言撿了兩個酸甜口味的,揮手叫來點餐小哥說要重新做一份打包帶走。半小時後他領著楊柯,楊柯拎著外賣,雙雙站在一間辦公室外麵。十三層幾乎半邊走廊是行動部技術人員的獨立辦公室,另一邊幾個大開間則屬於執行組外勤,也不知道空置多久了,唯有最儘頭這間情報組組長的辦公室使用率高達百分之百。孝千言對暗號似的敲了三下門:“妹砸。”過了三分鐘,沒人應。孝千言再敲:“妹砸,哥哥幫你帶了雁福居的糖醋排骨和糖醋裡脊。”又過三分鐘,還是沒動靜。“這位妹砸吃喝拉撒睡從來不出門,也不知道哪位大神幫她把辦公室改裝成了設施完備的單身公寓。這會兒沒準是在衛生間,我們等她幾分鐘。”孝千言嘮嘮叨叨地衝楊柯解釋著,退開一步,跟他一左一右扮起了門神。楊柯提著飯盒:“……”正在這時,走廊裡隱隱約約飄來絲縷茶香,和楊柯生平所遇的茶都不同,那是一種葉木花果與泉水溪流相碰撞而後沸騰的甘洌異香。楊柯還在微微眯著眼睛細品,孝千言已經笑起來:“哈!這個味兒一飄起來,就絕對是執行組女神回來了,她家小跟班八成也在。”說著便尋香而去,摸到遠處一扇沒有關嚴實的門,回頭催促道:“走啊,解密的話找他們也是一樣的。”楊柯默默歎了一口氣。他往前走兩步,想了想又返回身來,將手裡的飯盒擱在情報組長辦公室門口。誰也沒有看到。在孝千言和楊柯的身影隱沒的刹那,有扇門悄然滑開,一隻纖細蒼白的少女的手,將飯盒拖進了黑暗混沌的房間。不過兩三秒的功夫,門又無聲合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