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來的人在所長辦公室乾坐了大半個下午,才終於把正主盼來了。楊柯推門時他正半癱在會客沙發裡,一腳蹬住茶幾邊兒,眯著眼睛扒拉紙杯裡的廉價茶葉。怪嫌棄的。行,楊柯想,八成是個富二代。所長目光複雜地瞅了瞅他們倆,閒扯了兩句就避出去了,把場子讓給一看就不著調的公子哥二人組。半癱的使者這才站起來,伸手做自我介紹:“孝千言。”這人身著便服,身子不正,站姿不端,眉目慵懶,手臂無力,一看就不是警校出來的人。麵目比楊柯還年輕,像個不諳世事的實習生,但是透過眼眸表麵的那層浮光,底下的神思深如寒潭。他的左手腕上,戴著一隻與他年紀不相符的厚重的名表,看起來很舊了,玻璃上布滿了裂紋。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矛盾。因此楊柯站著沒動。孝千言毫不在意地收手癱回沙發上去,順手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戳開一個楊柯從未見過的無名程序,屏幕上閃現出與Wi-Fi標誌相似的圖形,信號強弱不時變換。他漫不經心地低聲介紹道:“你將要調去的部門,明麵上隸屬於公安係統,用著一部分公安的人手,總部占著澤城市局的地盤,但實際上它是獨立的。我是代理執行官,暫時負責新的部門規劃和人事工作。”窗外忽地傳來一陣喧鬨聲。大院裡人聲鼎沸,有人在哭喊有人在笑鬨,間或有一兩聲大翅膀撲扇和淒惶的狗吠聲。楊柯凝眉鎖住麵前的人:“找我是你的主意?”“不,是上麵那些大佬。”就知道。“你彆著急拒絕。看完這個你大概能想到些什麼。”孝千言在手機上敲了一行字,楊柯猶豫著湊上去看,隻見是“未來特彆行動部”。他腦袋裡“嗡”了一聲:“什麼意思?”“彆急,你再看看這個。”孝千言依然平靜懶散得要命,這次又調出了一張素描肖像,“這是專業的畫像師根據我的口述畫出來的。”“明……”楊柯瞳孔急縮。“噓。”孝千言手指壓在唇上,“雖然打開了乾擾程序,但誰知道這裡是不是真的乾淨。”楊柯感覺這間辦公室裡的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他維持著俯身的姿勢沉默,足足沉默了好幾分鐘,才終於問道:“你見過他?”“有一麵之緣。”“什麼時候?”孝千言不說話,默默地打開日曆,用指尖指了一個日期給他:2030年12月30日。“你也……是?”楊柯意味不明地問道。“是。”楊柯忽然覺得頭疼得厲害,大踏步地走到窗邊,一把將玻璃窗拉開半扇,就著洶湧而入的冷風點上一支煙。他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樓下喧嚷的人群,思索著剛剛看到的那副素描肖像。那人是明晚晨。更準確地說,是成年後的明晚晨。而按照楊柯的推算,五年後自己將明晚晨撿回家時,他隻有十四五歲少年的體格,那麼2018年的明晚晨的形體相貌特征一定無法超出這個年齡。所以孝千言說見過這個成年模樣的明晚晨,隻可能是在未來。那麼所謂的“未來特彆行動部”,就真的是字麵上的意思了。楊柯倚著窗台呼出一口嫋嫋的煙氣,餘光忽然捕捉到一個氣急敗壞的麵容,猛一凝神,發現卿明正從樓下仰視他,臉頰氣得鼓鼓的。這猴崽子,我招你惹你了?卿明是十分典型的自來熟性格,無論到哪裡都能在極短時間內招得絕大部分人喜歡,無論在哪兒都能混得風生水起。可楊柯就是下意識地討厭他。“小明明!”小張連呼帶喘的聲音遙遙飄過來,“抓捕工作交給、交給警察叔叔們,你幫忙去廚房拿、拿把菜刀來!”“哎!”猴崽子一溜煙躥沒影了。楊柯這才發現,大院裡這些人鬨鬨哄哄這麼久,原來是在追一隻鵝。這隻鵝的來曆楊柯剛回單位就從八婆小張嘴裡聽說了。昨天半夜裡伍曲轄區內煙花爆竹燃得肆無忌憚,落下的火星點著了一戶人家養大鵝的窩棚,幸而大火未成氣候便被巡邏路過的民警及時撲滅。這家淳樸的夫妻倆感恩戴德,春節一大早就浩浩蕩蕩拖著七八隻活的大鵝,來向恩人們“送禮”,不收就蹲院兒裡不走。民警們費儘口舌好說歹說,夫妻倆才終於答應他們用極低的價格買一隻留下來加餐。這隻半邊翅膀被火燎沒了毛的大鵝,身殘誌堅地在派出所大院裡開始了橫行霸道的生活,見人啄人,見狗掐狗,戰力驚人,把嚴肅的執法之地鬨了個人仰狗翻。於是大家一致決定,破了年節裡的殺戒,把它抓來交給廚房燉了。小張跟幾個同事對大鵝實行了合圍包抄,大鵝警覺地左衝右突,無奈包圍圈越來越小,最終還是被好幾雙手一齊摁在結了冰的水池邊上。卿明拎著把菜刀一溜小跑,半路往楊柯所在的窗口偷瞄了一眼,小臉上的笑容如沐春風。菜刀雖到,幾個大男人卻都騰不出手來,隻要稍稍一鬆,那不甘赴死的大鵝就更多了一處瞎撲騰的餘地,給他們再添幾道新傷。戰況陷入僵持。小張兩手攥住鵝頭,奮力抻開鵝脖子,在水泥台子上將它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姿態。接著,就準備移開一隻手去接菜刀。與此同時,卿明不見絲毫猶豫地持刀剁下來,一刀就徹底將鵝脖子斬斷,飛濺出的鮮血濺了他滿頭滿臉。世界在這一瞬間徹底安靜了。猴崽子殺了一隻鵝。麵不改色。幾個大男人難以置信地盯著卿明,那表情就像是親眼目睹了眼皮底下的一場殺人案。就連高處窗子後麵的楊柯也是一愣。卿明這家夥,骨子裡就帶著股狠勁兒,跟他漂亮純良的笑麵孔完全不相符。但是,楊柯也明白,他沒有精力再管這個孩子的事情了。卿明若無其事地抬起袖子擦擦臉上的血汙,奈何怎麼也擦不乾淨,隻得往辦公樓去,打算找點熱水好好清洗一下。一邊跑一邊回頭叮囑:“我宰的我來燉啊!”沒過多久,卿明就一頭紮進派出所公共小食堂的廚房裡,兩眼放光地在師傅手底下鑽來鑽去搗亂,大呼小叫地瞎指揮。“下油鍋,糖!鹽!醬油!快快快……“太少!又多了!哎喲你怎麼手抖往鍋裡倒這麼多!“照我的方子做絕對是家常菜的頂峰了我跟你說!“氣死了,要你何用,”他撲上去搶過師傅手裡的大鍋鏟,“放著我來啊!”卿明在廚房裡小心翼翼地守著燉鍋,算著火候,準備等湯汁收得厚厚的,肉被煮得糯糯的,就把最搶手的鵝腿全挑出來,偷偷給楊柯送過去。他知道楊柯挑嘴刁得出神入化,也自負於自己的廚藝。可是卿明在廚房裡守了太久,最終錯過了楊柯的離開。楊柯走得悄無聲息,隻跟小張打了個照麵,把卿明的情況交代清楚。他開車載著孝千言緩緩行出大門的時候,這個城市開始降下冬天的最後一場雪。楊柯不知道,在他走後,卿明瘋了一樣樓上樓下地尋他。他也不知道,卿明在得知他已經調職的消息後,捧著飯盒守在伍曲派出所的門口,站定在冰天雪地裡,誰也勸不走。仰頭看見的全是鉛灰色的雲彩,抖落的是漫空鵝毛。這是2018年的2月中旬,春暖花開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冰雪卻好像總是也化不開。卿明懷裡的飯菜很快就冷透了。澤城市公安局,有一場秘密會議正等著楊柯。他停車時恍然察覺,附近的車位上泊了十來輛低調的黑車,看起來很可能是防彈的,全是燕城的車牌。孝千言低聲催促:“他們等了你一整天了。”然後引著他往大樓裡走。市局新大樓剛建成沒幾年,建築莊嚴宏偉,素白潔淨。據孝千言介紹說,未來特彆行動部的總部就設在這裡,占據大樓十二樓以上整整三層,工作人員需刷虹膜通過專用電梯進出。“總部?總部不在燕城?”澤城這個破地方,不是省會不在沿海經濟上也不夠發達,最多算是個三線。對此孝千言也不解:“誰知道呢。”楊柯隨著孝千言剛一進門,就在一樓大廳迎麵碰上個“熟人”。他下意識地頓住:“鄭局?!”方臉的精壯漢子一聽見楊柯的稱呼就咧嘴笑了:“哎喲嘿小兄弟,恁也認識鄭局哈!”他一張嘴楊柯就知道沒認錯人,這土坷垃味兒重到醃耳朵的標誌性澤城本地方言,以及兩千響大地紅持續炸裂一樣動人的大嗓門,可不就是他們“和藹可親”的鄭局?不過楊柯緊接著就抖了一個激靈,察覺到自己的時間概念似乎有些混亂。以對方的年齡和資曆背景,再過十來年也夠不上一把手的位置,他其實是在2029年左右,在市局人員銳減的情況下臨危受命,親自帶著特案組的幾個人往最危險的前線衝。尷尬了,楊柯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下去。孝千言忽然在他耳邊輕笑道:“沒關係,是自己人。”接著替雙方介紹:“楊哥,這是刑偵支隊的支隊長鄭三寶。鄭隊,這是楊柯。”鄭三寶笑嗬嗬地伸開雙手拍打楊柯肩膀,活像是要考察新人的身子骨夠不夠結實,楊柯感覺自己骨頭都要被拍散架了。隻聽他滿心欣賞地問:“這也是俺嘞人?”天地可鑒,為了自己耳朵著想,楊柯是真不想再把自己賣給他了。孝千言道:“想得美,上輩子是你的就永遠是你的?老鄭,你真當自己現在就是鄭局哪?這可是我們部的骨乾。”“那你把骨乾一個個都介紹我認識乾甚嘛?”孝千言拖著一身懶骨頭,揮揮手示意楊柯隨他往電梯方向去:“老鄭,我們部的行動還要多多仰仗你出人出力啊。”孝千言把楊柯送到頂層會議室門前,轉身就走。“代理執行官不用負責主持會議?”“沒我的事兒。”孝千言頭也沒回,“你來了,就更沒我什麼事兒了。”楊柯一時間沒聽明白。但是也沒工夫讓他琢磨了,一名目光銳利的警衛員將門拉開一道縫,將他請了進去。房間裡竟是不見五指的黑暗。厚重的遮光窗簾嚴密地覆蓋了所有的窗,透不進哪怕丁點天光。楊柯被警衛員挾製著手臂向前行走,視覺被剝奪的情況下聽力格外敏銳,他傾聽著房間裡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判斷在座的至少有十六七人。等到警衛員把他摁在一把椅子上,他的眼睛才稍稍適應了黑暗,看見長會議桌兩邊影影憧憧,正對麵的主座上坐著一個端正的人影。正待細看,“啪嗒”一聲細響,房間裡亮起了一盞燈。光芒從楊柯的頭頂如瀑落下,亮白灼目,恰好把他連人帶椅子罩在一個光亮的圓柱裡。楊柯差點被激得落淚,心裡簡直要罵娘:這到底是開會,還是審臥底?!這招夠狠,確實誰的麵都見不著。“不好意思,秘密會議。”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右手邊最近處的人影。中年男人,位高權重,氣度威嚴莊重,語調客氣而疏離。楊柯一聽這聲音就習慣性地挺直了脊背,手腳乖乖地擺端正了,眼觀鼻鼻觀心絕不心無旁騖。這是他生命的前二十來年養成的條件反射。不聽話?不聽話迎頭而來的絕不是皮帶和雞毛撣子這種小打小鬨的物件兒,而是嬰兒手臂那麼粗的實心鐵棍子,一招下去保你仨月沒心思作妖。沒錯,這人是他親、爹,楊建國。另一個稍微和藹的聲音嗬嗬笑了聲:“老楊你彆嚇著孩子,咱們又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小柯,彆緊張,今天就是來找你了解一些情況,都是慣例了。我們提問,你照實回答就好。”不緊張不行啊,老子盯著呢。不過他的聲音楊柯也聽出來了,是和他們家住在同一個機關大院裡的顧伯伯,對於年輕一輩從來是笑臉相迎,位置高得同樣不可說。隨著他的話音,黑暗中紛紛傳來文件紙頁翻動的聲音,很快有人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的‘未來記憶’截止到什麼時間?”什麼鬼?楊建國很迅速地補充:“就是問你什麼時候死的。”爹啊你兒子尚在人世。但還是規規矩矩地回答:“2030年12月31日臨近午夜。”楊柯敏銳地從他們的說法和態度中挖掘到一些細節問題。首先,他今天零點過後才發現自己重生了,中午就接到了市局調令,這說明有人在暗中審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察覺到了他救卿明時的行動異常。其次,重生者不止一人,甚至不止他和孝千言兩個,這個群體有著一定的人口基數,且有明確的處理規範。再者,他們將重生者上輩子所經曆過的、發生在現在的時間節點以後的事件稱作“未來記憶”,這個稱謂值得深究。最後,楊柯隱隱覺得,自己是特彆的。他如今坐在這間黑屋子裡唯一的光柱下麵,被五個人輪流提問。他們的問題全部涉及楊柯的“未來記憶”,但是各有偏重,像是細分了不同的學科領域。比如說死亡前的經曆、所加入的特案組的工作進展、和明晚晨的私人關係(被楊柯有意隱瞞了一部分)、所了解的病毒蔓延範圍和路徑……他們甚至問到了2027年末澤城發生的一起四級地震,楊柯不知道這裡麵有什麼道道。問答中,除了這五個人以及楊建國和顧伯伯,其餘的人全程靜默。這五個人所做的是標準流程,而另一些人的到來,仿佛沒有他事,就是為了見證這一切而已。這是一間黑匣子劇場,他在聚光燈下凝視黑暗,而觀眾們隱在黑暗的觀眾席望向舞台,審視著演員的姿態,評判著演員的表情,做出“好”與“壞”的決斷。待提問完畢,楊柯聽見顧伯伯從座位上起身,往會議桌另一端走去,根據腳步聲傳來的方向,是主座。接著是細微的衣物摩擦聲。顧伯伯俯下身,在那人耳邊恭恭敬敬地低聲說了句什麼。主座的那人依然沒有說話,顧伯伯卻應了一聲:“好的。”按照楊柯的判斷,自己是特彆的。果然,顧伯伯歸位後,用慣常的和藹語調宣布了他的特彆:“小柯,該問的我們都問完了,沒什麼問題,隻是完善我們的資料庫罷了。從今天起,你就作為擁有最高決策權限的總執行官,正式加入未來特彆行動部,具體事務由孝千言向你交接。”楊柯幾乎是立即問道:“為什麼是我?”他內心的急躁顯了形,楊建國不滿地咳了一聲。行,懂得了。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彆問。顧伯伯笑了笑說:“那好,今天的會就到這兒。”與會人員默無聲息地魚貫而出。他們中有些人在百忙之中抽身來此,耗費完一個萬家團圓的年節,明天又將會回歸他們原本的職務,接著,還會在千家萬戶晚餐時間的電視熒屏上占據一方顯要的位置。至於自己曾與他們“會麵”的事情,出門就將爛在肚子裡。楊柯依然坐得筆挺,等待所有人撤離完畢。直到他以為房間裡已經沒有彆人,準備起身離開,卻突然感知到一陣淩厲的風。他下意識去格擋,然而敵人在暗我在明,一著不慎就被卸去了手上力道。一雙粗糙的大手穿過光幕,用力壓在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