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沒有我的世界·市局調令(1 / 1)

楊柯拖著一隻“腿部掛件”,艱難地邁上車後座:“先送他回家。”“楊哥,這不好吧?”小張把車開出醫院大門,卻是往毛紡廠家屬院相反的方向轉彎,“他爹媽都被請去配合調查了,家裡也被控製起來等技術人員勘察呢,你說都這麼晚了……”“那就送所裡去。”“辦公室又冷又亂,哪裡是小孩子睡覺的地方。”小張阿婆上身,又或者是被小孩兒的美顏所蠱惑,“楊哥,我看他真的挺喜歡你的,多麼可愛一孩子,乾脆領回家當乾兒子得了。”楊柯心裡重重一顫。如果要問上輩子最幸運的經曆,大概就是一時心軟把明晚晨撿回家,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對任何來曆不明的“乾兒子”來者不拒,這是獨屬於那一個人的稱謂。楊柯下頜線條繃得緊緊的,冷不丁往後視鏡一掃,眼刀蹭蹭飛射火花四濺,嚇得小張渾身激靈。半晌後他還是妥協道:“算了,去我那睡一晚。”說罷垂目盯住緊緊抱著自己大腿的胳膊,周身瞬間煉化出一層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殼:“放手。”猴崽子果然是猴崽子,叫他往東就往西,讓他打狗偏攆雞。一雙瘦骨伶仃的手臂居然還挺有勁兒,不僅沒放手,大腿倒抱得更加緊實了,還懂得聲淚俱下的控訴之道:“爸爸你怎麼能這樣絕情,你把媽媽丟給那個人渣,還不願意認我。”臥槽。怎麼辦,小張從後視鏡裡瞅他的眼神兒都不對了。那控訴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怎一個淒厲了得,連孟薑女都得甘拜下風。可是楊柯分明看見,猴崽子臉上乾乾淨淨,一絲淚痕都沒有,眼睛笑得都快彎成拱橋了。楊柯氣死了:“你誰?”“爸爸我是小明啊。”“真巧,我閨女叫小紅。”楊柯為自己的清白發愁。“爸爸你不要冷著臉開玩笑。”繼續笑著裝哭。這猴崽子,小名是數學題目裡買個菜都要求人幫忙算找零的笨蛋“小明”,大名也不願意走走心,叫卿明,十分晦氣。上輩子每年清明節楊柯都不忘記給他燒紙。從前他曾數次前往卿家調解家庭矛盾,卿明一貫是躲在門後不聲不響不露麵的存在,要早知這孩子是這副德行,還不如讓他死著呢!楊柯置辦的房產不在武曲派出所的轄區內,甚至遠離相對凋零破敗的寧西,坐落於市中區繁華深處。出正門沿主乾道向東驅車十五分鐘,便是澤城的商業地標鴻潤中心。這兒距離澤城市公安總局也不過十分鐘車程,因為方便,上輩子楊柯工作調動之後也沒有更換住處,一直住到2030年生命的最後一天。卿明一點都不拿自己當外人,一進門立刻表現出爆棚的好奇心,踢踏著楊柯的大拖鞋將三間臥室檢閱了一遍。“主臥、書房、健身房,單身貴族的講究啊——”卿明把守著主臥的門衝楊柯無害地笑, “爸爸,我睡哪兒?”便宜兒子登堂入室之心可謂是昭然若揭,楊柯也不客氣:“沙發。”他大手一揮,賞給卿明一床被,反手甩門將人拒於主臥之外。兵荒馬亂一整天,楊柯頭上背上都負了傷,剛一挨枕頭便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沒過幾分鐘他便被一門之隔的種種異動鬨醒,先是聽見花瓶和玻璃擺件乒乓亂響,緊接著,沉重的實木餐桌椅開始在地麵摩來擦去,摩來擦去……迷糊中楊柯第一反應是家中遭賊了,艱難地轉了轉腦子,才想起今天帶了個精力旺盛的猴崽子回家。好半晌,門外終於消停了,楊柯的意識也重新陷入昏沉。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日跋涉千萬裡的旅人,從末世返程,回歸安寧的人間,隻想好好睡一覺。可惜天不遂人願,一道“吱呀”聲激得他從被窩裡一躍而起,唇角愉悅地揚起來,心道猴崽子大約要倒黴!楊大少爺有個“好習慣”,他看不得眼前環境臟亂差,所以抱著眼不見為淨的心態,把常用不常用的生活雜物全往玄關壁櫃裡塞。等到要用的時候,又拒絕去臟亂差的櫃子裡翻找,隻得重新買,用完再往裡塞……久而久之,玄關壁櫃被撐得像是曆經地震的山包般岌岌可危,隻等不知情者一著不慎,爆發一場泥石流將人掩埋。預想之中翻天覆地的聲響和驚叫並沒有發生,開櫃子的人如果不是早有準備,就一定運氣好到爆棚。楊柯居然有些失望。他拿被子蒙住頭,一會兒想這猴崽子怎麼丁點寄人籬下的覺悟都沒有呢,一會兒又自我安慰:算了,反正就讓他蹦躂今兒一晚上,天亮就送走,愛死哪死哪去。2018年春節的黎明前夜,楊柯睡得格外不踏實。本就回家得晚,在水深火熱的亂夢中輾轉反側沒兩個小時,外麵就開始放鞭炮,遠遠近近,此起彼伏。他夢見自己全身浸沒在藍色的海洋中,清晰地感受到營養液湧入口鼻的窒息難耐,想要掙紮,又受製於周身凝滯的液體。下一秒他又成了這片藍色海洋的旁觀者,隔著厚重的玻璃,一寸寸地打量明晚晨安詳微闔的眼瞼、清秀尖削的下巴、儘失血色的薄唇。爆竹同樣炸響在他的夢裡,周身烈焰瞬間張狂暴漲,他的皮膚血肉在火苗舔舐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碳化崩裂……恍惚間有細微的腳步聲漸漸靠近。楊柯猛地全身痙攣,在理智與潛意識之間鋪開一場絕命的拉鋸戰,卻忽地被一隻微涼的手貼住了額頭。那是熟悉的、懷念的,又真實存在的溫度,溫度的持有者仿佛就站在他的床邊。睡夢中的焦灼不安霎時灰飛煙滅。楊柯一覺睡到中午,神清氣爽地爬起來,出門巡查被猴崽子撒過野的自家領地。一眼沒看出哪裡被動過,花瓶擺件規規矩矩地待在印象裡原本的位置,餐桌椅也是。再小心翼翼拉開玄關壁櫃,各色雜物規規整整地分類列隊待閱,門邊立著一隻快撐吐了的垃圾袋。敢情昨天夜裡上演的不是猴崽子大鬨天宮,而是田螺姑娘兢兢業業知恩圖報的戲碼。楊柯忽然覺得心裡彆扭得要死,個小崽子,他有哪裡值得被這樣信任和感激的?更何況,他還懷揣著事關人類存亡的大秘密,還惦念著不知被關在哪個角落裡的明晚晨,救人一命不過本職工作,他不能確定自己還能再包攬一個孩子的生活。客廳裡空蕩蕩的,棉被整齊疊好放在沙發一角,卿明人呢?卿明在廚房。楊大少爺家的廚房完全沒有煙火氣,冰箱裡隻有冷飲,油鹽醬醋鍋碗瓢盆倒是備了全套,但從買來的那天起就從未見著天日。卿明半邊身子探進櫥櫃裡,拖出一大袋沒拆封的大米,還是單位人手一份的春節福利。看來猴崽子是真的打算把田螺姑娘扮到底了。楊柯挑眉:“彆折騰了,我們叫外賣。”卿明在跟米袋封口較勁,連頭也不回:“啊?外賣小哥過年不放假?”楊柯涼涼笑道:“放假。”他三兩步上前去捏住對方後衣領,叼幼崽一樣,將人拎去餐桌前坐好,隨後撥了一個電話。卿明眨了眨餓得直泛藍光的眼睛:“需要我先煮一鍋米飯嗎?”“坐下,”楊柯看不起他,“等吃。”上級領導的來電是同雁福居的外賣一起到的。楊柯客客氣氣地送走了澤城第一名廚吳道師傅的小徒弟,站在玄關按下通話鍵。所長的話音不可謂不和藹:“小楊啊,頭上的傷好些了?”楊柯心知對方沒事不會給自己打電話,也明白沒十句八句閒扯不會進入正題,但還是耐下性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問候對方以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果然,等到閒話都扯完了,所長終於說:“小楊啊,我知道今天該你休假,不過有些事,還是要你來單位一趟。”“您說。”有什麼要緊事兒,需要大領導親自打電話通知他?“市局對你的調令下來了,”所長說得慢悠悠的,“前來領人的小同誌現在就在我旁邊等你。”“……”楊柯抬手抵住眉心,忽然覺得家裡暖氣燒得太旺,憋悶得頭昏腦脹。他問:“是我爸安排的?”那邊沒出聲。這件事來得可以說是猝不及防。楊大少爺在首都燕城是名副其實的少爺,官二紅三那個圈子裡響當當的人物,如今在伍曲這個犄角旮旯裡,做個名不見經傳月工資都不夠一頓雁福居外賣的小片兒警,都是楊家老子一手安排的。明麵上是“貶謫”,背地裡該招呼的都招呼過,不然也受不起所長的這份客氣。但是楊柯知道,他家老子是不會輕易把他從泥潭裡挖出來的。上輩子他進市局,靠的是自己,走的是正當的考試程序,時間大約是現在的兩三年後。楊柯隱隱察覺到,曆史的車輪,已經開始偏離它原本的軌道了。一默之間心念電轉,楊柯深吸了一口氣,應了:“好的,我儘快。”所長倒像是沒料到他應得這樣痛快,囁嚅了好一陣,才說:“小楊,我感覺你和昨天比起來,有些不一樣了。”楊柯笑問:“哪兒不一樣?”電話那端的人隻笑不語。楊柯的笑容卻忽地滯住。這大概就是多出來的十二年光陰在他身上磨出來的棱角。昨天傍晚還把人民群眾一拳揍進急診的愣頭小子,一夜之間學會了和領導閒扯淡而不是插嘴一句“到底有什麼事兒要說趕緊說”,也學會了平常心對待父親的安排,至少表麵上是這樣。但是楊柯總有一種錯覺,這十二年就像是平白冒出的。他還是那個把人民群眾一拳揍進急診的愣頭小子,沒有變。回到餐桌上,卿明守著大餐居然還老老實實地坐著沒動筷,就是耳朵豎得老高,欲蓋彌彰地找揍:“爸爸,太奢侈了吧!工資還有剩嗎?”楊柯一聽見他喊爹就頭疼:“不想吃就去煮你的白米飯!”真實情況楊柯沒臉說,房是楊家老子的,車是楊家老子的,雁福居的名廚吳道師傅也和楊家老子有些淵源,賬自然要記在楊家老子頭上。“等吃完飯,我帶你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唔?”卿明嘴裡塞滿了肉,“領導不是要你趕緊回嗎?”楊柯深刻反思了一遍方才的通話。能從大堆閒扯和他敷衍應和的隻言片語裡挖掘到重點,這猴崽子比他想得更敏銳。“身體重要。”“爸爸你真關心我!”卿明仰起臉衝楊柯笑,“不過我能吃能喝能睡,身體真的沒問題。”楊柯才不想表現出丁點的體貼關心,蹙著眉指了指自己纏著紗布的腦袋:“少自作多情,我換藥,順便給你做檢查。”一大一小兩個人吃飽喝足出家門。私車停在單位沒開回來,楊柯拿手機約了輛的士,站在小區門口跟卿明約法三章:“第一,在外邊不許喊我爸;第二,在醫院裡也不許喊我爸。”“第三呢?”“等到了派出所,更是堅決不能這麼喊。”一輛的士從遠處駛過來,緩緩在兩人麵前停下。楊柯伸手拉開車門的刹那,恍惚間從車窗玻璃的反光中瞥到一雙眼睛。更準確地說,是一道嚴密盯視著自己的目光,就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光明正大地,明目張膽地,盯著。楊柯猛地轉身,方圓百米連個人影都沒見著。“爸爸!”搶先鑽進後車廂的卿明拍著旁邊的座位,若無其事地催促,“快上車呀。”敢情剛剛的約法三章都被他當耳旁風吹掉了?楊柯憤憤然摔上後車門,往副駕去坐了。司機大叔轉頭瞅了瞅楊柯頭上的紗布,又從後視鏡瞄了眼卿明頭上的紗布,喜氣洋洋地問:“哎喲喂,大過年的,你們父子倆一道找人乾架去啦?”楊柯氣哼哼地沒說話。的士緩緩起步。楊柯沒有注意到,卿明整個人伏在後車窗上,往漸漸離遠的人行道上瞅。那裡空空如也,而卿明的目光焦點明確。楊柯選了一家澤城市最權威的公立醫院,幾個小時後,他拿到了卿明的所有診斷結果。卿明頭部被椅子擊打的部位隻是無傷大雅的皮肉傷,比楊柯自己腦袋的傷輕多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好透。其他生理機能,一切正常。但是對於楊柯來說,“一切正常”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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