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萬家燈火輝煌。澤城市公安局寧西分局伍曲派出所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豬肉韭菜味。不知是誰在門廳裡支了一口小電鍋煮速凍餃子,鍋蓋一掀香飄十裡,不少人端著泡麵碗衝出來“蹲鍋”搶食兒。這年除夕派出所37名民警值班待命,大過年的有家不能回,時常在轄區裡東奔西跑生生錯過廚房飯點兒,見著肉個個都是垃圾堆裡掙命的餓貓。鍋主人小張一勺子敲開下水紮餃子的塑料泡麵叉子,忍無可忍地嚷起來:“等下鍋都等下鍋,這鍋是給楊哥煮的!”小張護起食兒來堪稱拚命,揮舞著大勺往飯盒裡盛餃子,連湯都不給留。有人不滿道:“楊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能忍得了滿嘴韭菜味?”小張經他提醒才想起這茬來,似乎楊哥平時從不碰廚房大鍋菜,連最高標準的外賣盒飯都是持嫌棄態度的。他心底發虛,嘴上堅決不讓:“人一病號還能跟你泡麵不成!”一想起他楊哥腦袋上豁開的大口子小張就心驚膽戰。傍晚那會兒他們出警調解一場鄰裡糾紛,楊哥為了護他硬挨了一板磚,警服都被血浸透了。他端起飯盒就溜,無意中聽見身後的閒言碎語。“楊柯不是被上邊兒特批回家過年了嗎?”“聽說那誰老婆生孩子,他主動留下來替班。”“嘖……不如不替。”因為這位愛崗敬業的好同事,把敲了他一板磚的人民群眾給揍了,一拳就揍進了急診。所長聽到消息親自出馬道歉賠償,雞飛狗跳足足折騰了半個晚上。楊柯受了傷也懶得回家,在辦公室裡並了兩把椅子,和衣睡了。小張進門輕聲喊“楊哥”,沒見回應,正猶豫著是叫他起來吃口熱乎飯還是讓他繼續休息,窗外突地爆發一聲震天動地的炮仗,並以此為開端,遠遠近近響起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澤城的煙花爆竹禁燃令執行得不夠徹底,寧西是建設落後的舊城區,午夜放鞭炮仍是辭舊迎新最重要的環節。隻一聲,就把睡得正香的楊柯給炸醒了。他一骨碌翻身起來,大約是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騰空摔向地板,裹著紗布的腦袋狠狠磕上了桌角。小張大呼小叫著扔下飯盒去把人攙起來,心疼得冒煙。楊柯眼前一片混沌,腦子裡也一片混沌,許多記憶碎片雪花一樣漫天狂舞。他一時間分不清夢和現實,隻覺得自己好像剛經曆了一場天崩地陷的大爆炸,被炸得血肉模糊肋骨儘碎,就剩下最後一口氣兒了。他伸手捂住無章亂跳的心臟,問道:“張兒,鴻潤中心寫字樓爆炸了?”“楊哥,外麵放炮仗呢。”小張心說這十成是睡糊塗了,“再說鴻潤中心在市中區,真炸了這裡也聽不見。”楊柯頂著被板磚砸過的腦袋艱難地動了動腦子,表示他說的有道理。然後在對方伺候老佛爺般端飯遞筷的殷勤舉動裡,硬著頭皮吞了半碗飯盒味道堪憂的豬肉韭菜餡餃子。楊大少爺挑食,往死裡挑,蔥薑蒜切成碎末他都能用齒縫舌尖濾出來,在餐桌上碼成小山,洋蔥韭菜蒜苔之類味道重的食物更是從來入不得他嘴。隻是明晚晨初學做菜那會兒,他因為體貼對方的辛勞,化身回收失敗品的垃圾桶,生生練就了不辨苦鹹的功底,即使後來明晚晨終於練成大廚,他飽受蹂躪的舌頭也再刁不起來了……等等——剛剛他似乎想到了明晚晨?現在是2018年 2月16日0點05分,農曆春節,萬家闔歡,守歲迎新。沒有席卷全球的恐怖疫病,沒有事關人類存亡的驚天秘密,自然,也沒有明晚晨。恍若一場大夢忽然驚醒,他腦海裡紛亂的記憶碎片像是被磁場歸攏,有些來自過去,有些事關未來,共同昭示著一個不容拒絕的事實:他重生了。小張前一秒還在為楊哥終於好好吃飯了感到欣慰,就見他吃到一半猛地扔了筷子,抄起車鑰匙大步流星向外走:“張兒,跟我出趟現場。”“哈?”小張差點跟不上他的節奏,“上哪兒啊?”兩分鐘後,伴隨著小張直衝雲霄連綿不絕的尖叫,一輛警車碾壓著滿地鞭炮的紅紙屑飛衝出伍曲派出所,轉彎的時候甚至漂出了乾坤大挪移的架勢,丟下車位邊一眾預備出警的同事瞠目結舌。小張被加速度狠狠摜在副駕椅背上,全身骨骼連帶呼聲一起走形:“我的天我的祖爺爺我的親娘誒……楊哥您什麼時候練的這車技?您之前開車不這樣啊!”楊柯不要命地把警車開出了極限速度,假如在車頂安兩扇翅膀,這會兒大約能飛上天。幸好這個時間段路上沒人,不然絕對會演化成腎上腺素的絕命狂歡。楊柯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隻是吩咐他:“打120,讓他們派急救車去毛紡廠2號院。”“哈?”小張聽話地摸口袋,全身都摸遍了才想起走得太急沒帶手機。開飛車的楊柯居然還敢騰空一隻手,把自己手機扔進對方懷裡,催命似的吼:“快!”小張快被嚇死了,楊哥雖然喜歡冷著臉,可從來沒對自己人這麼凶過!他趕緊照做了,迎頭又被他楊哥指揮著乾第二件事:“開記事本,我說你記。”楊柯熟練地報出一串數字:94、743、368、634、968、32、74364、486。事情奇怪得很,他不是對數字敏感的人,上輩子臨死前也根本沒分給這八個數一丁點精力,它們卻像是九天玄雷炸響後留下的耳蟲幻音,一遍遍在腦海裡回旋。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完全信任自己的記憶力,所以才要用另一種方式將它們記錄下來。小張:“楊哥這是啥?能中上億大獎的彩票?“秘密接頭暗號?“瑞士銀行VVVIP賬戶?“存帶顏色小片片的硬盤密碼?”楊柯被他念叨得頭疼欲裂,忍無可忍道:“閉嘴!點保存!!”寧西作為澤城市區最落後荒僻的舊城區,聚集著眾多因經營不善倒閉或即將倒閉的工廠,星羅棋布的家屬院也都有些年頭了,灰頭土臉的小矮樓排排立在塵埃裡。警車剛駛入毛紡廠2號院連門都鏽沒了的大門,對講機中便傳來了調度中心的通知,說“毛紡廠2號院某棟某層某戶正在發生一場家庭糾紛,鄰居報案擾民”……“我們已經到了!已經到樓下了!”小張捏著對講機跳下車,而在他看來料事如神的楊哥早已風一般衝進了樓道口。楊柯在奔跑上樓時感到神魂震動,腦海中不時閃過光怪陸離的影像。在上輩子的記憶中,這個鐘點他正昏昏沉沉地窩在辦公室裡,被調度中心的任務安排吵醒。“姓卿的王八蛋又打老婆了?”楊柯一聽毛紡廠家屬院的地址就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家人三天兩頭整幺蛾子,他和同事們出麵調解過很多次,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夫妻倆一旦鬨完立刻一致對外,將無辜的民警罵個狗血淋頭。因此上輩子的楊柯沒把它當回事兒,拎上小張就慢悠悠地去了。誰知這一次偏偏就出了大事兒,他們敲開門發現卿家小兒子躺倒在客廳裡人事不省,再叫救護車搶救已經來不及了。這個男孩的死亡被楊柯惦記了很多年,他也曾多次模擬當年的事件經過,計算從派出所到現場的最短時長,然而哪一種行車路線都不足以令他在男孩的最佳搶救時間內抵達。但是重生就意味著未卜先知,楊柯想,如果能善用這一優勢,或許可以保住他的命。甚至,可以及時查到病毒擴散的源頭,拯救天下蒼生。他一直認為,上天從來不會無緣無故給予一個人重來的機會,既然給了機會,就一定會要求你有所付出。無論如何,力所能及的事還是要做的。楊柯輕車熟路地停在卿家門前,房內“劈裡啪啦”一陣亂響,夫妻倆激憤對罵,小孩子哭聲震天。女人嘶喊:“我跟你過不下去了,等天亮我就帶孩子投奔他親爸!”男人更怒:“你還有理了?老子他媽今天就打死這個野種!”楊柯正要拍門,隻聽一聲重物破空擊打在人身上的悶響,孩童哭聲戛然而止。還是晚了一步。他定了定神,掏槍上膛。小張慌慌忙忙跟上來,還沒弄清狀況,就看見楊柯咬牙切齒地一槍轟了麵前的門鎖。門內女人失聲痛哭,而被酒氣熏得雙眼通紅的男人正將一把染血的木椅子高舉過頭頂,衝著倒地的男孩大罵“野種”,不管不顧就要繼續往下砸。楊柯阻止不及,飛身撲過去將男孩護在身下。木椅棱角磕在後背,楊柯眼前足足黑了半分鐘。女人竟也不管孩子,頂著一張青紫的臉衝男人聲嘶力竭:“就算他不是你親兒子,他也叫了你這麼多年爸!”“媽的他們都說孩子不像老卿家的種我還不信,”男人伸手去撕女人的頭發,“老子居然替婊子養了十年野種,老子他媽不把你們娘倆都打死我就不是男人!”楊柯剛一清醒就見這倆人又打起來,小張夾在中間極力阻攔,細身板派不上什麼用場,反倒被對方撂倒了。楊柯看不過去,從背後狠狠一腳把男人踹翻在地,身形利落地壓製住對方後腰,反扭雙手給拷上了。小張連連叫好:“楊哥,牛啊!”“廢什麼話,”楊柯眼底窩了一團火,“趕緊給我弄走。”折騰了好半天急救車還沒到,楊柯連忙去探男孩的頸動脈,沉默地開始做心肺複蘇。這男孩長得很漂亮,睫毛濃密纖長到不真實,掛著額頭傷口淌下來的鮮血。跟他的酒鬼父親沒有一絲相像,稍微繼承了一點母親的臉部輪廓,餘下的美人兒基因遺傳自何處,就不得而知了。卿家夫妻打打鬨鬨許多年,最終還是掘開了這顆定時炸彈。楊柯隨急救車去了醫院,等處理完背上的新傷,小張也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楊柯把雜事都推給他,自己登上樓頂平台透氣。嚴冬空氣冷冽,霧霾浮動,煙花爆竹的聲響逐漸零落,遠處隱隱有不詳的火光和警笛聲,火勢應該不算大,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楊柯鬆了口氣,下意識往口袋裡摸煙盒,香煙沒摸著,隻翻出一盒薄荷糖。他平常煙癮大,小張看不下去的時候,就會偷偷摸摸換掉他口袋裡的煙。一聲歎息還沒出口,楊柯忽然怔住了。他覺得,自己身上存在矛盾。早些時候,他麵對味道奇詭的餃子波瀾不驚,是因為未來的習慣。剛才摸煙盒的動作,是因為過去的習慣。而在未來的若乾年裡,他在明晚晨的時時敦促下,徹底把煙給戒了。楊柯繼續回想剛醒來時的細節,首先,他對自己身處的派出所辦公室環境以及小張的存在毫無驚訝或質疑,但是,他又從心底裡相信鴻潤中心爆炸事件的真實性。那麼,究竟是未來的自己穿越時空得以重生,還是自己根本站在原地沒動,而他所見的未來隻是真實到極致的大夢一場?那麼明晚晨此人,真的存在於世嗎?如果我再一次撿到他,他會把我當作陌生人嗎?想了半天,不無意外又伸手進口袋摸煙盒去了……身後忽地一聲大喝:“楊哥!”小張跑上樓頂來彙報好消息,卿家小孩兒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隻是脫離危險,他連檢查都沒查完,就已經奇跡般地爬起來,恢複了活蹦亂跳的兒童心性。“楊哥你快去看看吧,”小張急得直抓頭發,“醫生護士都攔不住那猴崽子,非要去找他爸爸!”下行的電梯門一開,楊柯就瞧見小張口中的猴崽子頂著滿腦袋紗布,精神抖擻地坐在走廊長椅上,悠哉地晃蕩著一雙懸空的小短腿。確實不可思議,這樣的精神狀態,怎麼可能是不久前心臟停跳被送來急救的人?長椅邊圍了一圈醫生護士,生怕一著不慎,讓疑似回光返照的病人栽倒摔死了。小張慶幸地拍拍胸脯:“還好還好,沒真的跑出去……你說這孩子都被他爹打成這樣了,怎麼還時時刻刻惦記著爹呢?”楊柯重重皺起眉頭,大步跨出電梯向前走去。腳步聲在深夜的醫院環境裡回響得格外悠長,男孩聞聲轉過頭來,一雙濃睫美瞳的大眼睛“刷”地亮了。就像幽暗中驟起的一對汽車大燈,閃得令人猝不及防。緊接著他從長椅上跳下來,靈巧地從人縫裡左衝右突,泥鰍一樣滑不留手,片刻就掙脫包圍圈撲向楊柯的方向。“爸爸!”男孩神情激動地大聲喊,然後伸開雙臂死死抱住了楊柯的大腿。楊柯:“……”小張:“……哈?!”小張麵上的恍然大悟裡都悟了些什麼,楊柯心裡門兒清。他自己在鄰居報案之前便未卜先知奔赴現場,心急火燎。卿家男人頭頂一片大草原,兒子親口叫了彆人爸爸。真特麼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