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末世焰塵(1 / 1)

楊柯正切身體會什麼叫作“岌岌可危”。這天明晚晨使儘渾身解數,折騰出了一桌八菜三湯的豐盛晚餐,用的全是非常時期市麵上見都見不著的食材。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楊柯提心吊膽地扒乾淨三碗飯,果然聽見他開口:“我昨天晚上喝醉了,但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楊柯渾身一激靈,恰好手機鈴響,連忙義正辭嚴地轉移話題:“鄭局電話,我的休假結束了。”正準備拎上手機逃跑,就被某個迅速逼近的影子嚇得跌坐回椅子裡。明晚晨那張滿是戲謔的笑臉緩緩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露出森森白牙大口撕了他……楊柯強作鎮定地後仰躲避,連帶著餐椅那不算牢靠的關節吱嘎亂響,兩條前腿兒騰空而起,微妙地保持了不到三秒的平衡。眼見它就要一個後仰脖將主人掀個四腳朝天,那始作俑者終於良心發現,伸出一隻手攬住了椅背。椅子保持著蹬腿兒後仰脖的姿勢穩住了,被按在椅子裡的楊柯卻不安分了。他一腳踹向對方的腿,可惜被渾身長眼的明晚晨靈巧避開,這一腳就落在了餐桌上,杯盞碗盤稀裡嘩啦撞作一團,桌角的手機跟筷子搭夥逃亡,雙雙葬身懸崖絕壁。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進來,手機在地板上打著旋瘋狂震動,催命似的。“把這件事了結了再歸隊,”明晚晨全程都沒碰著他一根毫毛,楊柯卻羞恥地覺得自己正在被非禮。對方說話時有溫柔繾綣的氣流拂過耳根,“聽話。”那聲音過電般地從頭麻到腳,楊柯在心底大呼“臥槽”,不由在這尷尬的氛圍中回憶起了昨晚被一招反擒拿壓製在床的恐懼。他一巴掌揮出去:“明!晚!晨!”。掌風淩厲地蹭著小流氓的臉頰扇過,最終隻是在下巴頦輕描淡寫拂了一把,畢竟一口飯一勺湯地親手喂了好幾年,跟親生的似的,舍不得。七年前楊柯剛從小巷垃圾筒裡將人撿回家時,明晚晨單薄的身板乍看像十四五歲的少年,表現出來的智力卻還不及兩歲小兒,或者說,他根本就是個白紙一樣的、連哭都不會的“巨嬰”,不僅記憶全無,連最基本的日常生活技能都丟失了。不曾想“巨嬰”的智力逐漸恢複以後,兩人的關係竟然會滑向這樣一個不可控的深淵。昨天明晚晨帶著滿身酒氣闖進他臥室裡動手動腳,滿口胡言亂語地深情“告白”,楊柯一整天都在祈禱他隻是神誌不清認錯了人,結果他今天乾脆連醉酒的掩飾都懶得再用,直接敞開臉皮耍起了流氓。楊柯很是費解,自己的教育方式究竟哪裡出了問題?越長越歪的明晚晨撩完火立即全身而退,先連人帶椅子扶正了,這才彎腰去撿那隻聒噪不停的手機,並且十分不見外地替楊柯把電話接了。“楊柯你個龜孫子王八蛋蹬腿兒斷氣兒了是吧?我跟你提個醒,你他媽最好趕緊編個不接電話的說法!”一連串十分質樸的罵街從聽筒裡爆發,像點著了一掛兩千響的大地紅鞭炮,很是熱鬨。彆說楊柯此時就在一步開外,他就是跑出十米遠,那大嗓門也一樣能鑽進腦仁兒裡去。明晚晨笑吟吟地編瞎話:“鄭叔叔,我乾爹尚在人世呢。他這不是下不來床麼……”十分不要臉的小流氓十分體貼地替乾爹承受了一波火力攻擊,鄭局長一聽見這“乖孩子”的聲音,炮口頓時就啞了火,反而體貼且不明所以地慰問:“喲,病啦,咋還下不了床咧?”明晚晨拎著筷子敲著碗大笑起來,立即遭到乾爹一記色厲內荏的眼刀,終於乖乖地將手機遞還正主。楊柯聽完電話片刻也沒猶豫,雷厲風行地換衣服出門。明晚晨送他到玄關,倚著櫃子看著他一層層罩上外套手套帽子圍巾護目鏡和防病毒口罩,兩個人都不發一言,倔強地等對方先開口。楊柯開門呼吸到冷冽空氣的時候突然不樂意邁步,回身掃一眼笑而不語的明晚晨,又聞了聞空氣中飄蕩的飯菜香,心底忽然就軟得一塌糊塗,留戀這個房子裡獨屬於家的溫暖。“等這次任務回來,我會給你一個答複。”對於這段猝不及防到來的感情,是選擇接受,還是儘早當斷則斷,他認為自己需要時間仔細考慮。聲音被悶在防病毒口罩裡,轟隆隆的。他完全意識不到,這一句承諾已化作千萬尖刀,血淋淋地紮進明晚晨的心臟。明晚晨心口陣陣抽疼,嘴上依然不動聲色地繼續撩:“寶貝兒,自己爽完立刻把人扔下床,居然還要深思熟慮該不該負責任?”“滾蛋!”大約是口罩捂得太嚴實,楊柯臉上泛起一陣熱潮,縮在全副武裝的行頭後麵放狠話,“讓你等你就給我老實等著!”明晚晨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上前一步,隔著護目鏡吻住他的眼睛。“彆說了。”明晚晨的聲音有種不同以往的沙啞,“如果這種話是fg,現在的你已經是旌旗招展了。”他在楊柯視野極近處留下了一枚唇痕,後撤一步勉強笑道:“再見,乾爹。”楊柯開車往市局走的一路上都在思索那句“旌旗招展”的形容,想著想著簡直要笑出聲:小混蛋竟敢咒你乾爹!“死亡”這個字眼從來令人憂怖怨憎,楊柯這輩子前二十五年都活在象牙塔裡,二十五歲時才第一次見識到什麼是死亡。那會兒他還是基層派出所裡一個小片警,除夕夜裡處理一起家暴案,酗酒的丈夫失去理智毆打妻兒,那個不滿十歲的小男孩因為救治不及時一命歸西。這事在許多年月裡成為他的心病,直到兩年前,一種威力極強的病毒在全世界範圍內爆發,隻用了三個月,就打破了人類對生命的信仰,也打破了楊柯對死亡的敬畏——左右不過一死,誰也逃不掉。楊柯是真不怕死的,作為澤城市公安局一名普通刑警,要是怕死也不會在這個恐怖的年代裡,自請加入衝在最前線的特案組,不斷深入病毒活性未失的危險地界,追尋著擴散軌跡調查本市病毒源頭。深冬時節的澤城市區街道荒僻凋零,幾乎見不到人影。如今全球幸存人口已不足以往的百分之七十,新的感染者仍舊不時出現,藥石罔效。世界各國的疫苗研發也早就陷入了瓶頸,說是缺乏最關鍵的一環。然而鄭局對大家表示:我們可能看見人類的曙光了。2030年12月31日深夜,十餘輛警車駛出澤城市公安局,包圍了位於市中繁華商業區的鴻潤中心。鄭局親自帶領特案組碩果僅存的五名組員,繞過門庭冷落的商場,摸進隔壁同樣人去樓空的4號寫字樓。他們的隊長昨日獨自尋找線索前來這裡打探,不知經曆了什麼,出了門便顯示出病毒感染跡象,高熱吐血全身紅疹意識不清,隻在被送進隔離區之前竭力念叨了一句話——“人類的曙光……”或許就在這棟樓裡。一行六人按照原計劃分頭行動,楊柯從消防樓梯登上了頂層,打算由上向下一點點摸排自己負責的樓層。頂樓的公司財大氣粗,占據了整整一層樓的空間,楊柯用手電掃了掃電梯正對的公司logo,見是“明言青少年潛力開發研究中心”。門禁不知被什麼人破壞了,玻璃門半敞著。楊柯握緊手裡的槍,貼著牆跟挪進去,借助手電的光芒查看猶如遭遇打劫的員工辦公區。翻倒的椅子上還搭著羽絨服;飯盒裡挖了一半的蛋炒飯冷是冷掉了,卻不見發黴腐壞;數不清的文件紙雪片一般零亂覆蓋在桌麵、地板以及鮮活生長的綠植盆栽上,楊柯俯身撿起一遝裝訂完好的文件,是工作日誌,一時間看不懂內容,隻注意到滿紙都是“黛玉”,像盜版的《紅樓夢》,頁腳標示的編輯日期是兩天前。也就是說,這個公司名很像騙子的研究中心,至少兩天前都是不受疫情影響保持著正常辦公的!楊柯下意識抬手按住耳中的微型通訊器,剛低聲彙報了一句“鄭局頂層有情況”,遠處忽然模模糊糊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楊柯心中一凜,謹慎地閉了嘴。誰?人在精神緊張時最容易忽略看似明顯的征兆,比如說,通訊器的另一端很久都沒有傳回反饋這件事……楊柯在屏氣凝神間,察覺到那聲音更加清晰了,像是小女孩穿著小牛皮靴跳房子,間或響起無憂無慮的童真笑聲,音波幾經牆壁反射,所達到的陰森效果堪比恐怖片裡的惡鬼出場。與之相呼應的,走廊深處一個門扇大敞的房間亮起熒光,幽藍幽藍的,偶有光影變換。楊柯拍掉滿身的雞皮疙瘩,縱是不信鬼神,也難免服氣位於暗處的對手裝神弄鬼的實力。他調動起全身的警覺,踩著滿地的文件紙奔向房門外,倚著牆壁安靜蟄伏三十秒,隨即猛地穩穩端槍指向聲音傳來的位置——空的。他進來時一腳踩碎了地上的半隻玻璃試管,脆響爆出的一刹那,剛剛還活躍得要命的踢踏聲和孩童笑聲倏地消失了。就像是重拳落在棉花上,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煩躁。這裡是間實驗室,或者說,曾經是實驗室。這間房裡和外麵一樣遭遇過狂風過境,沿牆一圈試驗台上的玻璃器皿以及精密儀器已經被掃蕩一空,在大理石地板上碎的碎、毀的毀,看上去似乎曾有人在遍布碎玻璃渣的地麵上滾過,泛黑的血跡四下裡拋灑,和大片大片成分不明的水漬混雜在一起……楊柯下意識屏住呼吸,心底卻明白已經晚了。如果隊長確實是在這裡接觸的病毒,那麼他如此快的發病速度就可以解釋了,相比於呼吸傳播,這種病毒直接進入血液給人體帶來的衝擊幾乎是高效致命的。幾乎能想象,尚有高濃度的未失活病毒在這間屋子裡浮遊飄蕩著,而楊柯並沒有樂觀到相信防病毒口罩能阻擋住它們的入侵。幽幽的藍光來自於角落裡的電腦顯示屏,楊柯剛進門時瞄了一眼,隻瞄見暗光浮動的蔚藍色海洋中立著一長條白花花的肉體,當下並沒有多麼在意,還以為是口味奇特的電腦主人設置的屏保。直到他跨過滿地狼藉準備去動鼠標,看清了那人的臉——安詳微闔的眼瞼、清秀尖削的下巴、儘失血色的薄唇。瘦,十分的瘦。薄薄的皮肉包裹著輪廓突出的骨骼。腦後與脊柱放射狀散出十餘條閃耀寒光的纜線。竟是少年模樣的明晚晨。而他周身浮動的水波也不是海洋。那其實是個巨型柱體玻璃缸,盛滿了蔚藍色的、粘稠凝滯的營養液,隻是因為頂燈閃爍,才顯示出流動的錯覺。楊柯用槍柄抵著胃彎下腰去,抑製不住地乾嘔。顧不上思考究竟是誰想讓他看到這段錄像,心底隻餘下一個心思:他養了七年的小流氓,在被自己撿到之前,就是這樣作為實驗品被毫無尊嚴對待的嗎?似有無數蟲蟻從腳底漫爬上來,一路啃噬皮肉骨骼,最終在柔軟的心臟聚集、注入劇毒的汁液。他忍著鑽心的痛苦抓住鼠標,點擊屏幕試圖關閉視頻,卻怎麼也對不準右上角那個醒目的叉號。夜晚的澤城一片死寂。死寂的城市裡暗潮洶湧。鄭局忽然抬高聲音在頻道裡喊:“全體弟兄們,給我撤出去!這他媽是個坑!”他在大樓裡發現了定時炸彈,在大夥兒進入大樓的同時就被遙控啟動了。他麻利地拆掉了一個,轉頭又發現了型號各不相同的一堆。與此同時,手下們也紛紛傳訊說發現了數量不等的定時炸彈……鄭局和幾名先撤出的手下在樓前廣場碰了頭,大眼一掃發現缺了個人,火氣“蹭”地冒出三尺高:“龜孫子楊柯人呢?!”他腳步沒停就直接掉頭,要進樓去撈他的龜孫子,被手下七手八腳地撂倒在地壓住了。他連罵街都沒來得及開口,4號寫字樓就炸了。十多枚威力各異的炸彈從不同樓層不同角度炸開,火焰洶湧地衝破玻璃幕牆,向夜空深處噴吐。隆隆的震顫幾乎令靜守在鴻潤中心四周的警察們站立不穩,隨即聲波繼續向外圍衝擊,震碎了附近建築的玻璃窗,擾了半個城市幸存居民的清夢。高樓大廈裡的人們紛紛向外張望。天哪,澤城市中心的商業地標炸成了一朵煙花。楊柯沒有聽見鄭局的撤退命令。更準確地說,他的通訊器自踏進頂層開始,就徹底陷入了沉寂。天崩地陷隻是一刹那的事,這一刹那楊柯甚至沒有感覺。他被炸裂的尖銳物體削去了半邊肩膀,雙腿埋在坍塌的殘垣下,灼熱的氣焰從正麵衝擊,他匆忙間擋在麵前的另半隻手臂、額頭和胸口焦痕累累,肋骨幾乎全崩斷了。直到一隻微涼的手替他摘下糊滿黑灰的口罩和護目鏡,又把他的頭輕輕扶向後仰恢複呼吸道暢通,楊柯才艱難地呼出一口氣來,找回了些許神智。但撕心裂肺的疼痛也隨之而來,他一生裡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遍布全身的神經網絡,因為全身無處不疼。死亡也許是無意識的一刹那,半死不活卻總會讓人求死。楊柯不害怕死亡,但他發自心底裡恐懼“無所為”的死亡。半身浸入人類存亡的暗夜而無所為。觸摸到了驚天秘密的邊緣而無所為。對情感做出了鄭重的承諾而無所為。因此當那隻微涼的手撫摸他的臉頰,懇求他“再堅持一會兒”的時候,他在生不如死的全身痙攣中睜開了眼睛,在一片血紅的視野中捕捉到了那人英挺的眉眼。那人說:“楊柯,我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記得。”怎麼記得?下到陰曹地府記給閻王聽?但是楊柯還有話想說給對方,他掙紮著讓嘴唇闔動起來,發出的卻隻有氣音。那人用很沉穩的聲音說:“94。”楊柯幾乎同時開口:“明……”明晚晨其實聽見了那聲氣音,他俯下身去吻那片怎麼也擦不乾淨的臉頰,但是口中並沒有停頓,固執地繼續念著一串莫名其妙的數字。楊柯也固執,固執地遵守著一個承諾。於是一強一弱兩種聲音爭先恐後地疊在了一起。-“743。”-“我……-“368。”-“不……”-“634。”-“求你……”-“968。”-“讓我……”-“32。”-“我……”-“74364。”-“回答……”明晚晨伸手按住了那張顫動的嘴唇:“486。”生命徹底流失的前一刻,楊柯在心底悄悄歎了一口氣——你不想聽,那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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