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一次，龍魚的體型更龐大了三倍，軟金屬質地的肉身仿佛變成了鋼鐵精金，堅硬無比。它毫無章法地躍到山洞上方，用頭部撞擊洞頂，“嘩啦哐啪”，石塊儘數崩裂，它卻毫發無損；它又遊到下方，將自己的身體甩向側壁，魚鰭楔入其中，一時拔不出來，它便沿著石壁遊動——隻聽得“鏗鏗呲呲喀喀”一連串令人牙齦發酸頭皮發麻的聲音，側壁裂開一條大縫，裂紋仿佛有生命一般漫爬開去，結成網狀——於是側壁也被整麵剝了下來。葉淮的視線本緊緊跟隨著金龍魚，它的目標太大，想不注意到都難；然而很快，她便不由自主地轉移了目光：洞頂石燈連根撞斷，燈光卻沒有熄滅；五色碎石洋洋灑灑，如一場異彩繽紛的大雨，落入地表暗河，於是頭頂明燈，便就“懸”在了腳下；登時，河麵粼粼水波，瑩瑩湛湛，五光十色，斑斕蕩漾，如夢似幻；這暴力與血，這死亡與美，在這光芒與水的交輝中，恍如一場盛大又綺麗的錯覺——這錯覺古老，且熟悉。神思慢慢遊離開來，耳裡像蒙了張鼓皮，聽什麼都模模糊糊；隻有那個亙古威嚴的聲音，像從那麼高那麼耀眼的九重天界、又像從那麼深那麼黑暗的幽冥地府傳來，渺遠蒼茫，卻振聾發聵：“吾類，混沌之禍，唯身死族滅，不足以三界平定、天地安泰……”“唯身死族滅！”“身死族滅……”“彆看！躲好！”混亂中陸引和厲聲喝道，“這龍魚能亂人心智！”這聲音有如寒霜凝劍，劍氣淩然，驟地刺破那蒙人耳朵的“鼓皮”，令葉淮驀地清醒過來；她懵懵然，第一次聽陸引和這樣的語氣，下意識抬頭看了他一眼。上方正好砸下一塊大石！陸引和好似頭頂長了眼睛般，傾身掩住葉淮，又一手按住她的頭塞進自己懷裡，同時足下運氣一點，腳踏的石塊猛地加速墜落，他卻借力一躍，旋身躲避！饒是陸引和躲得快，石板邊緣還是劃傷了葉淮扶著陸引和後頸的手。葉淮輕叫一聲，卻感覺到有血沿著陸引和的後頸流下來，從她掌心緩緩淌過。葉淮一驚！這個位置，這個血量，陸引和受傷了嗎？隻是她被陸引和抱在懷裡，於半空跳躍躲避，根本找不到詢問的機會。附近乍一聞到人血氣味的妖怪不由自主地慢下了動作。“好香、好甜的血！”“血，這是誰的血？美味！美味！”“人血！上上品的人血！老夫最近一次喝到上品人血，都不知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龍魚老祖能亂人心智，自然也能惑妖心智；而且很明顯，妖怪們受到的影響遠遠大於人類。場上眾妖修為大多不比龍魚，就算有與之相當的，本性也屬凶殘暴烈。一開始的爭打好比引子，令眾妖蠢蠢欲動；血腥味則刺激了五感，使眾妖按捺不住種族天性；龍魚有意布下妖法，催生幻覺，攪擾靈智，直接喚醒眾妖沉睡的暴虐本根——如今場上的妖怪，已經不再是幾個小時之前，性情尚算平和的那一批了。驟然聞到多年不曾飲用的人血，這血香又被擴大了無數倍，令眾妖霎時憶起，妖族尚未沒落之時，還能肆意食人飲血、吃心啖腦的光輝歲月——隻這麼略略一想，口水便止不住要流下來。於是陸引和附近，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四麵八方，均有妖獸襲來；飛禽走獸，山梟野怪，目露貪婪，口涎直流，齊齊湧向陸引和！陸引和見狀，運氣催動，周圍亂石遂如流星利箭，飛射出去！帶了勁氣的飛石接連擊落小妖，刺入大妖身體，綻開蓬蓬血花，卻也隻是暫緩了攻勢。被擊倒的小妖從地上連滾帶爬趕來，被刺中的大妖任傷口血流如注——無管大小，全都像餓紅了眼一般，誓要搶到這口香甜美味、人間極品的血！陸引和神色冷厲，過膝的左手仍圈住葉淮，環肩的右手則在葉淮肩側結單手印，同時口念法決；結成實質的金紅咒印紛飛而出，團團圍繞住兩人，不住地旋轉，形成防禦障壁。眾妖獸撲將上來，皆被灼燙得哇呀亂叫，齜牙咧嘴；然而倒下爬起，前仆後繼，如此反複，竟死活不肯放棄。“滴。”葉淮感覺有一滴水打在了額頭上。她從陸引和懷裡抬起頭。一道殷紅血流從陸引和發際漫出，劃下額頭、沿著鼻梁、淌過雙唇、凝於下頷，最後滴落下來；而陸引和正視前方，專注局勢，神情冷峻，不怒自威。金紅光芒在他臉上交替變換，他麵色蒼白如紙，目光卻不動如山。“答。”這第二滴血，差點掉進葉淮的眼睛裡。葉淮突然把頭抵在陸引和懷裡，緊緊環抱住他的肩。陸引和隻道她是害怕，便說：“彆怕。會帶你活著出去。”嘭嘭！啪啪！哐哐！周圍令人心驚膽戰的撞擊聲中，陸引和的聲音依舊淡漠；可在葉淮聽來，卻有種不可言說的柔軟。滋滋滋——妖獸的皮肉受這光明火法燙灼，有如烤焦了一般，滋滋冒油，黑煙不斷；可它們一心要吃到結界中人，對這身皮肉竟是毫不在惜。但見一隻獅虎大妖，一麵奮力撞向結界，一麵又被近旁鳥妖身上烤肉香氣吸引，竟是側頭張開血盆大口，扯下鳥妖燒焦翅膀，連帶著生筋活肉，一並撕裂下來，肉沫與血，四散飛濺。鳥妖痛嚎一聲，半隻大翅被扯走，痛極失力，從半空直直墜落；過程中又被就近妖獸，東一口西一口地瓜食完畢，等到落地，竟然隻剩下一具沒有頭翅腿腳、啃得稀爛的屍體了。類似的場景不在少數。這其中殘暴凶虐、野蠻血腥，莫說人類難以想象，近幾百年來妖族受得教化後，也鮮少有妖會做出此等舉動。陸引和麵色一厲，每個金紅咒印中都緩緩推出一柄劍，劍首直指妖物；甫一露出劍尖，劍氣便似烈火烹油般膨脹開來，將就近妖怪儘數震遠開去。名劍出鞘！劍身赤紅，如火如血！緊接著，數十柄劍逐漸靠攏融合，彙聚成四把長有十幾米的赤紅大劍，各指四方，淩空昂起，斬下！團團金紅火光爆開，妖怪們表麵皮肉，內裡靈骨，皆被焚燒灼傷！眾妖紛紛哀嚎不已，一時間慘叫連連，劍氣爆鳴聲幾乎都要淹沒在這哭天搶地的痛苦嘶叫中了。陸引和身體猛地一震，抱著葉淮險些跪下！他勉強站住，蓄力，然後將葉淮朝被巨劍劈開的血路中一丟，厲聲高喝：“宋連祁！”葉淮被陸引和靈力托送，穩穩落到踏空而來的宋連祁懷裡。宋連祁身上也滿是血汙，但他並沒有被大舉圍攻，靈法始終護體，身上血跡也基本是沾染的妖怪汙血。他從未有過如此凝重的表情：“先帶你出去，原部長去救他了。”葉淮轉頭去看陸引和，隻見破開的生路又再一次被洶湧的妖怪堵上了。葉淮緊緊揪住宋連祁的衣領，視線死死地、像釘在了那個方向。就在宋連祁將要到達出口的時候，異變再生！隻見那金龍魚闖入正打得死去活來的群妖中，在場內繞著圓形大圈，隻是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猛，難以想象如此龐大的身體，竟然有如此迅捷的移速。不過幾個呼吸，龍魚妖法配合著它高速移動的身軀，竟漸漸形成了一個小旋風！“小旋風”內含妖力，在場內如入無人之境，肆意移動，所到之處，修為稍強些的還能將將防禦，被震開十幾米遠；修為弱一些竟是被直接絞殺！血肉飛沫，紛揚四濺，血腥可怖至極！“小旋風”越擴越大，越長越高，直到上抵洞天石頂，下踩福地暗河——石塊碎裂，水花暴漲！整座洞天福地轟然倒塌！頭上幾十米厚的山體滅頂傾壓，毫不留情！轟！一聲搖天撼地的巨響！一片灼傷人眼的白光！亂真瀑布幻象消失，再聽不得奔流的水聲，世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之中。有暗河汩汩的流動，有石塊從高處滾落下來，有草木枝葉窸窸窣窣的沙沙作響，卻沒有任何聲音——沒有葉淮想要聽到的聲音。葉淮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廢墟。宋連祁在最後那一刻，帶著她逃出生天；但也隻是帶著她一人，逃出生天。葉淮死死地盯住廢墟，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卻遲遲沒有動靜。一行淚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