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葉淮被餓醒,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反應過來自己被默許一覺睡到現在,葉淮既詫異又羞愧。她一本正經地坐好後,偷偷瞄了眼正對著電腦屏幕的陸引和——神色如常,估計是發現了也懶得說她吧。葉淮愈發覺得心虛和歉疚。這些年在總司懶散慣了,對上司更是毫無敬畏之心,惡習一旦形成,就非常難改了。葉淮暗中唾棄自己,決心好好做人,新的崗位,新的起點,新的改變,就從跟boss一起下班開始。然而大腦才下達了這樣的指令,胃就先行抗議:“咕嚕,咕嚕,咕嚕嚕——”接連三聲叫喚,回音還很纏綿。葉淮登時老臉一紅,下意識地看向陸引和,恰好撞上他投過來的視線。葉淮“噌”地起身:“陸刑長——”卻見陸引和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將座椅向桌底一送。“走吧。”他說。他經過她身旁,帶起一陣薄風。他聲音嫋嫋騰騰,像一支才點燃的煙。葉淮跟著陸引和在樓下餐廳解決了晚飯,便開始了晚上的巡查。雖然是因為到了巡查時間,但並不影響葉淮對陸引和毫不猶豫停下手上工作帶她去吃飯一事的好感——原來是個體恤下屬、外冷內熱的上司啊!葉淮望著陸引和的背影,如是想。七拐八拐地繞了好幾條巷子,與其說巡視,倒不如稱“逛街”更恰當些。本來這種工作就不是陸引和該乾的,隻是妖市開幕不久,常庭山作為主會場,自然需要南山刑長來鎮個場子。從每個路過的妖怪都對陸引和表現出相當恭敬的神色中,就能充分看出這一點來。按著慣例,每一個街道口都高高地掌起重明燈。葉淮曾經在北山的地宮裡近距離接觸過這種古燈。青銅雕刻的四足妖獸,原始、古樸、風格粗獷而詭異,最奇怪的是它的燈芯在妖獸的腹中。燃燒時火焰呈現出妖異的明亮,整個獸身都處於炙烤下。跳躍的火光將獸頭映襯得格外猙獰,興許是光線的緣故,那妖獸臉上好似接連變換著痛苦、憤怒、不甘等表情,簡直宛如活物。葉淮當時就想,如果是口中銜火或者掌上托火,那妖獸會不會好過一點。不過腹內吞火可能就是為了體現“重明”類似“浴火重生”的意義吧。據傳妖在蒙昧時期,處於混沌黑暗之中。生靈智,始開明;修異形,入初明;渡天罰,見重明;重明者,其後萬萬年,有大光明無境也。而這重明燈,便是妖族修得大光明境界的指引。當然,這燈就跟人類世界的長生鎖一樣,隻是一種美好願望的寄托罷了。沐浴在和諧社會的春風下,就算是妖怪,也要講究科學。修煉這種事情,天資、努力、運氣,都不可少,想要進入大光明境界,還是得靠自己。隻是在這種古老的傳統節日裡,許多規格製度照舊的來更有韻味。雖然這些重明燈都是後來的仿品,但足可見古往今來,無論妖還是人,對未來的向往,大抵都是一樣的。葉淮漫無目的地打量著四周。街道是尚古風格。道路兩旁有精致端莊的樓閣,也有平易近人的商鋪。路邊攤位上小販們吆喝聲聲,置身其中,更像是在遊玩某座有名的影視城。這類仿古的風格在妖界很受歡迎,因為深山老怪們大多比較念舊。雖然葉淮一直對此表示深深的懷疑:明明最開始都是住在山洞或者地穴裡的,現在居然都開始講究亭台樓榭了,念得是哪門子舊?街道擁擠,各種奇怪的聲音與氣味混雜在一起,吵吵嚷嚷的,和人類一般無二,攪得葉淮有些頭暈,看這些奇形怪狀的妖怪都像戴了麵具的人,而自己正在參加什麼假麵遊園會。這時候就體現出跟著陸引和的好處來。麵對這位高冷強勢的典刑司刑長,妖怪們都自發主動地退避三舍。彆的地方都是妖擠妖擠妖,唯獨他的周圍空空蕩蕩。有這“人形金鐘罩”護體,葉淮逛得還挺愜意。然而好景不長,妖群突然聳動起來,推來擠去,把葉淮逼退到街道一側,直接撞進了陸引和懷裡。葉淮:“……”與上司的零距離接觸,為何如此驚悚,心臟要嚇停了怎麼破?葉淮惶恐地掙紮了兩下,卻被陸引和按住了。“彆動。”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清冷的,像是不耐煩,又好像沒有,帶著微微的啞。葉淮感到自己的心臟莫名鼓動了一下——這情景,似乎有點奇怪。隻是還來不及細想,她就看到了引起騷動的源頭。那是一條體型極為龐大的魚,頭頂倒懸下一盞亮著金色暖光的“燈”,正從遠處陰暗地深巷裡緩緩“遊”來。魚鰭浮動,如同在水中前行。一般來說,這種自帶發光器的魚都是深海魚類,又因為深海環境的特殊,外形都偏向猙獰醜陋。但這一條,雖然從生理結構上說應屬深海魚,卻長得極為漂亮。形似鯉魚,卻沒有鱗片,肌理細膩,看起來有金屬的質感。顏色又是亮麗燦爛的金色,流光溢彩,目眩神迷,竟叫人說不出到底是什麼品種。當它緩緩扇動魚鰭,從妖群中間高雅地經過時,無端給人寶相莊嚴之感。葉淮驚訝地注視著這條奇特的魚,陸引和忽的用衣袖掩住了她的口鼻。雖然說這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是葉淮最喜歡的“白月光”牌清爽自然香,但葉淮詫異了兩秒後還是選擇扒拉掉陸引和的手臂。“金龍魚,千年妖獸,會散發對人類有劇毒的氣體。”“……”老板,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早點說不好麼?葉淮被“金龍魚”這個名字狠狠雷了一把,一邊腹誹,一邊又默默地拉起了陸引和的袖子。儘管她很清楚,陸引和絕對是用其他方法屏蔽掉這些有害氣體的——畢竟是千年妖獸,捂住鼻子這種辦法真的有點不科學啊!感受到葉淮身上那不同於自己的體溫,陸引和的心口處又傳來不安分的跳動。他俯首,卻看到葉淮正全神貫注地向街道上張望。他不由垂下眼,斂去眼底不合時宜的嗤笑與溫柔,再次投向那條金龍魚的目光忽然便冷冽了起來。葉淮自然是無法體會到陸引和究竟經曆了怎樣的心路曆程,她的全部心神都用在感慨金龍魚上了。它真的太大了!寬度占據了整個街麵。當它伸展開來遊動的時候,葉淮幾乎能感覺到那軟金屬般的魚鰭是如何險險地擦過自己的臉。四周的燈火映照到魚身上,沒完沒了地反射出金光,投射到人眼裡,竟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靡靡之感。葉淮突然一陣頭暈。她仿佛神魂出竅一般,隔空隔海地目睹了另一個遙遠而古老的世界:小小的金龍魚靈活地款擺著自己的身體,像是因歡喜而慶祝,又像是小心翼翼地取悅。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幻象中,葉淮看到一隻巨大、遲緩而呆滯的魚眼,一瞬間迸發出難以言喻的癡迷與狂熱,那眼底的敬畏與貪婪,直叫人心驚。然而下一秒, 一隻冰涼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彆看。”兜頭一盆冷水般的聲音和語氣,葉淮卻沒有被澆醒,反而像個溺水的人一樣,不斷地沉下去,怎麼也睜不開眼。特喵的!不是那條魚有毒,其實是陸引和有毒吧!當她終於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相當相當……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