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衍的同床共枕並沒有顧驚秋想象中的尷尬和曖昧——事實上,在時差的神秘力量驅使下,他們倆雙雙迅速墜入夢鄉,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顧驚秋醒來的時候,天都還沒亮。他醒得非常突然,像是毫無預兆地被人從睡眠中拽了出來,一個夢都來不及帶上。他睜著眼睛,茫然地看了看陌生的房間,窗外的天空泛著一種奇特的黛青色,看上去離天亮很近了。他轉了一下臉,然後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躺在他身邊的周衍。有那麼一瞬間,顧驚秋沒有想起來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所以他下意識地整個身體一抽,差點從床上彈起來,然後才被遲遲追上來的回憶又一把摁了回去。但這個瞬間也已經驚動了周衍,讓他在睡夢中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顧驚秋立刻屏住了呼吸。周衍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半張臉都沉在枕頭裡,一隻手圈過來,墊在了枕頭底下,於是肩膀上便鼓出了一塊肌肉,柔軟的白T把他手臂上的線條勾了出來,像一條指示線一般,牽引著顧驚秋的視線一路流連,終於停留在了他的臉上。房中仍舊昏暗,周衍的臉浸在黑暗中,隻能隱約看到鼻梁和下頜的線條。他的嘴角有一個微妙的弧度,放鬆的時候是微微上揚的,於是他整個人都顯得柔軟又帶點懶洋洋的。但是顧驚秋知道,他清醒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繃著臉,眼神總是帶了幾分審視的意味。於是眼下這一點點的柔軟就好像藏在石頭裡的玉一樣,哪怕隻露出來一點點,也讓顧驚秋如獲至寶,盯著看個不停。然後那嘴角就輕輕抽動了一下:“我臉上有東西嗎?”顧驚秋被他嚇了一跳,周衍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話裡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像一隻貓一樣,把毛茸茸的腦袋又往枕頭裡拱了拱:“那你要看我到什麼時候啊?”“醒了嗎?”“嗯,你好吵。”顧驚秋無辜地眨眨眼:“我……我沒乾什麼呀?”周衍閉著眼伸過來一隻手,精準地搭在他的鼻梁上:“你的呼吸……”他停了一下,手指滑到顧驚秋的唇邊,指腹在他唇瓣上輕輕一刮,像一個流連的吻。“呼吸聲好吵。”顧驚秋在黑暗的靜默中迅速地燒紅了臉。??周衍收回手,淺淺地笑了一下:“你一直都睡得這麼不踏實嗎?”顧驚秋睡得很沉,但不老實,好像雙眼一閉就陷入了噩夢中,即便是睡著,呼吸聲也是焦躁不安的。他自己也知道,於是隻好略帶歉意地說:“抱歉。”“沒關係……幾點了?”顧驚秋習慣性地伸手去掏手機——沒掏著。然後他才想起來,昨晚他“一不小心”把手機留在客廳了。周衍終於睜了眼,看了一眼天色:“唔,還早。再睡一會兒吧。”顧驚秋“嗯”了一聲,看著周衍沉沉地又閉上了眼,自己卻沒有了睡意,眼神有若實質,隻是黏在周衍臉上,撕也撕不下來。周衍被他看得無奈:“怎麼了?”顧驚秋把身體也翻過來,和他麵對麵地躺好:“昨天晚上,有一隻小小鳥飛進了我夢裡,告訴了我一個小秘密。”周衍的笑悶在枕頭裡,還帶著濃濃的睡意:“什麼?”顧驚秋輕輕湊過去,鼻尖幾乎挨到他鼻尖:“她說……明天是某個人的生日。”周衍眉間輕輕一動,像是沒明白為什麼顧驚秋會知道這件事一樣,然後便恍然了,又是無奈,又帶了幾分縱容地笑了:“Emma……”“怎麼沒告訴我?”“我又不問你討禮物……”“Emma說會有很多叔叔阿姨過來。”“哦……也不多,就是一些我上學的時候關係很好的幾個朋友,趁這個機會聚一聚。”顧驚秋“嗯”了一聲,雖然昨天聽到Emma說的時候他已經大致猜出了怎麼回事,但聽到周衍這麼說,還是覺得像是一腳踏空了樓梯,心裡不上不下的,好像是緊張,但又莫名地品出了一點不為外人道的隱秘歡欣。“你每年生日都會回美國來跟老朋友慶祝嗎?”“怎麼可能……”周衍笑了,“就是今年的生日而已。”“今年有什麼特彆的嗎?”“沒有。”周衍頓了一下,“就是……三十歲了。”“那還是挺特彆的。”“嗯。”周衍突然靠過來,把臉埋在了顧驚秋的頸窩裡,然後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腰上,形成了一個環抱的姿勢,不動了。他的頭發拂在顧驚秋臉上,癢癢的,心也是癢癢的。兩人就這麼安安靜靜地躺著,直到顧驚秋都以為周衍已經再一次入睡的時候,他卻突然毫無預兆地開口了。“我24歲的時候念完了研究生。”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講彆人的故事,“讀的是社會學。身邊的同學們,轉行的都又去學了IT或者大數據分析,還剩下的,就準備繼續讀博,去做田野調查,研究一些……解決人類社會終極矛盾的課題。”周衍停下來,淺淺地笑了一聲,溫熱的氣息拂在顧驚秋的頸邊,激起了薄薄一片疙瘩。“隻有我選擇了回國。走之前跟大家做了個約定,三十歲的時候要再聚一次,看看大家都走到了哪裡。”“是不是已經有很多人問過你為什麼要回國了?”“沒有。”他又笑了,讓顧驚秋覺得有必要儘快把“禁止周衍把臉埋在彆人頸窩裡笑”這條法令付諸實際。“他們都默認我要回去繼承家產。”但是他沒有。MCB影業和他父親的勝達集團完全是獨立的兩個企業。“剛回國的時候確實去我爸那裡呆了兩年。”周衍稍微動了一下,在顧驚秋的脖子和他的鼻子之間留出了一點可供呼吸的空隙,“我爸是個老頑固,我跟他說實體經濟越來越緊縮了,他不信,守著夕陽產業不肯做轉型。我跟他談不攏,就自己出來,想做互聯網。”顧驚秋訝異地動了一下身子,周衍環在他腰上的手卻一緊,形成了一個紮紮實實的擁抱,不讓他脫出身去。顧驚秋隻好哭笑不得地把彆彆扭扭的手抽出來,也環到了周衍身後:“然後呢?”“血本無歸。”顧驚秋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好在周衍背上撫慰似的順了順,那手勢跟擼貓沒什麼兩樣,然後又想了想周總現在的資產,深切的同情頓時化作醜惡的仇富心,連手都收了回去。“那個時候我好像也就你現在這麼大……”“你不要說得好像比我大很多好不好……”“不一樣,這三年正是一個男生轉變成男人的關鍵階段。”顧驚秋在“破壞氣氛地跟他杠”和“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之間艱難地選擇了半分鐘,最後還是在周衍頭發裡那種清爽的椰奶氣息裡敗下陣來:“好好好,你繼續說。”“說什麼?”“搞互聯網虧了,然後呢。”“沒有然後了,就虧了唄。”周衍說得雲淡風輕,“好多人背後笑我,說我二世祖,繡花枕頭一包草什麼的……反而是我爸,什麼都沒說。後來我又折騰了點兒這個那個的,真的沒錢了,最後說要做影視公司,還是我爸掏的錢……”顧驚秋低低地笑起來,聲音悶在胸口,也緊貼著周衍的胸口。“你笑什麼?”“啊……不是,一般這種故事不應該都是,你篳路藍縷白手起家,證明給你爸看,年輕人才是未來嗎?”“不證明。”周衍耍賴似的扣緊了他的腰,聲音黏黏糊糊的,“沒錢。”“好好好,沒錢沒錢……”“但其實我一年不到就把我爸給的啟動資金還上了。”“……行,周總牛逼。”周衍在他腰上狠狠一掐:“陰陽怪氣的,掐死算了。”顧驚秋本來是不怕癢的,也不知道怎麼的,周衍這一掐,他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就像同時扯旗造反了似的,激得他活魚似的一彈,然後翻了半個身,變成了平躺的姿勢,連連討饒:“我錯了我錯了,周總饒命!”周衍摁住他,半個身子都欺了過來,突然張嘴在顧驚秋脖子裡咬了一口,沒著力,像是輕輕銜了一下,顧驚秋卻“嘶”地一聲,倒抽了一口冷氣。“怎麼了?”“……好歹三十歲的男人了就不要問這種裝純的問題了好嗎。”周衍笑了一聲,伏到他耳邊輕聲道:“Emma一會兒醒了會來找我,不方便——還有,我明天才三十,今天還能再純一會兒。”顧驚秋簡直沒招了,頭一次覺得這人居然如此麵目可憎。於是不客氣地把他一推:“那就好好說話,彆動手動腳。”周衍被他掀得一倒,乾脆拿手肘撐著臉,皺了眉頭討伐他:“沒良心的,我費錢費功夫捧了你,現在連摸兩下都不許?”顧驚秋哭笑不得,乾脆把被子一掀:“來來來,您隨意。”惹得周衍笑個不停,又把被子給他裹了回去,把人摟緊了:“寶貝兒你矜持一點好不好。”“那你文明一點好不好,咱們就說說話。”“嗯,說。說什麼?”“你當初為什麼想回國?”周衍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有點兒難以啟齒。“太孤獨了。”“……哦。”“不是你想的那種孤獨。”周衍搖了搖頭,“不是那種身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的孤獨。那種層次的孤獨我早就已經跨過去了。我說的是……嗯,就有一次,我跟我的老師,還有另外兩個師兄一起去吃飯,他們都是美國人。一整頓飯,他們都在討論貧困這件事。然後聊到了底層的女性是怎樣比底層的男性承受了更多的苦難,聊到這個國家的福利機製是不是已經淪為了政客的作秀……我在那個時候突然覺得很荒謬。覺得……這些議題都很好,我的老師,同學們,都是這個世界上偉大的利他主義者。可這些事與我無關,我甚至嫉妒他們可以討論這個福利機製的出發點是否是道義的這種完全第一世界的話題,而我回到家,打開中文的社交網絡,看到的卻是……”他停了下來,再一次做了個深呼吸。“每一個學社會學的都知道,學得越多,就是越看清楚自己有多麼無能為力。但我的無力和他們是割裂的,我比他們更無力。所以我放棄了讀博,回家做生意了。”顧驚秋沒說話,隻是湊了過去,和周衍剛才一樣,在對方的頸窩裡蹭了一蹭,周衍攬住他的脖子,順勢低下頭,在他額頭上啄了一下:“那你呢?怎麼想到去做演員的?”“不是想到的,是當時有個選秀節目的工作人員在大街上硬把我拉去的,我一看獎金挺高的,就報名了。”“……你有什麼才藝啊?”“沒才藝,都是假唱。”顧驚秋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哈欠,“就剩下長得帥了,然後就被天靈看中了,後麵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簡短得一行字就能說完的履曆。周衍卻皺了一下眉頭:“你當時很缺錢?”“我一直都很缺錢。”“不對,你要是真想賺快錢,不會混成現在這樣。”周衍沒好氣地戳穿他,“你肯定是當時很需要錢,後來危機過去了,你也不著急了,才會這樣不上不下。”“……”“對不對?”“啊,對,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兒。”周衍垂眸看了他一眼,滿臉都是“再陰陽怪氣試試看”,顧驚秋立馬慫了回去。“是缺錢。當時家裡出了點意外,急需用錢,可我大學裡學的東西跟你差不多,沒辦法很快變現,我又什麼都不會,想著做演員來錢快嘛,正好有這個機會,就抓住了唄。”“你學的什麼?”顧驚秋沉默了一下,這個沉默跟剛才周衍不願意直說自己回國的理由一樣,好像帶了點難以啟齒的尷尬。然後他歎了口氣:“政治經濟學。”周衍無聲地笑到弓起了腰。“那我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心裡罵我是小布爾喬亞的矯情?”“沒有。”顧驚秋非常誠懇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對你們資產階級沒有什麼特彆的情緒。”周衍聽到那幾個詞,本能地覺出幾分荒誕來,又是笑,又是無奈:“你……你能不能不要在床上這麼嚴肅地說那種詞?”顧驚秋一臉莫名其妙:“我說什麼了?”周衍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對季珃而言,他根本沒接受過國內的中學教育洗禮,對那些詞完全沒有任何本能的條件反射。“沒什麼。”顧驚秋也不說話了,外麵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慢慢有了亮光,油畫般的豔紅霞光從東方淌遍了半個天際。他轉頭看了一眼窗外,像是莫名有了某種衝動似的,突然道:“我爸爸曾經是個馬克思主義者。”“曾經?”“嗯。”顧驚秋仍舊看著窗外,那朝霞仿佛某種奪人心智的迷藥,讓他不自覺間就徑自說了下去,“他有很多的理想。從我很小的時候他就教我,應該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他說人活著,要有真正的理想。理想比財富,名利,甚至比自身都更重要,人應當為了這種理想而活,必要的時候,也應當為了這種理想去獻出生命。”“你爸爸也是一個偉大的人。”顧驚秋把臉轉了回來,平靜地看住了周衍:“可他沒做到。”“……”“我出道的那一年……不對,再往前推一年。他出了意外,我媽媽,也……受到了牽連,整個家庭分崩離析。所以我需要錢。”“那你爸爸……”“他已經不在了。”周衍心裡像是有根弦被狠狠地撥了一下,“錚”地一聲,像跋涉過萬裡風雪的人,終於喜極而泣的第一聲歎。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所有從往日歲月裡破土而出的思慕緊緊地纏繞住了當年那個穿著黑色皮革流蘇裙的麥克白夫人,然後落地開花,具象地長成了眼前人的模樣,不管不顧地把他整個人,整顆心,都拖回了此時,此地。然後他張開了手臂,在被窩裡撐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過來。”“啊?”周衍不由分說地伸手,把眼前的人拉進了自己懷裡:“有我疼你。”顧驚秋哭笑不得地推他:“又乾嘛啊?”周衍卻隻是緊緊地抱著他,直到顧驚秋停止了無意義的推拒,才一字一句地在他耳邊道:“以後,都有我在。”顧驚秋愣了一下,然後突然開始更猛烈地掙動起來。他好歹是一個係統學過武術、保持規律運動,並且和周衍身量相當的成年男人,真的掙紮起來,周衍根本控製不住。一錯眼間,顧驚秋已經掙脫了他的鉗製,半個身子都壓在他身上,一雙眼睛亮得嚇人。太陽怎麼還沒升起來呢?顧驚秋的吻落下來的時候,周衍竟然不著邊際地想到了這件事。朝霞已經晾在外麵那麼久了,卻還是不見太陽。是不是,掉到他們的床上了?不然他們身上怎麼會這麼燙呢?周衍分不清楚到底是誰主動的了。他隻是遵循本能地回應著,然後翻過身來,又重新把顧驚秋摁在了床上。好像他們身下不是柔軟的床鋪,而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大地裂開了,他們的身體也裂開了,於是隻能墜落。顧驚秋緊緊地攀住他的脖子,拉著他一起墜落下去;他們像是都趕時間,恨不得身上礙事的那一層T恤自己就能消失不見——真是見了鬼,他們身上都這麼燙了,怎麼還沒把棉燒起來?反正周衍覺得他自己是要被燒死了。他喘息著,像垂死的人從健全的人那裡爭奪生命一般吻著顧驚秋,那種瀕死的感覺如此強烈,讓他想要大吼著告訴他,我找了你多少年,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但他分不出神來。他必須靠著愛人的唇齒才能險伶伶地僥幸存活著。那是很多年前就種下的毒,經年累月地長進了血脈裡。隻有他才是解藥。隻有他。然後門口突然傳來了兩聲急促的敲門。兩個人俱是一愣,像是有人突然摁了一個暫停鍵,他們對視著,鼻尖挨著鼻尖,衣衫不整,狼狽不堪。門外的人沒等到回音,很不滿地又“咚咚”錘了兩下,然後一個童稚的聲音大叫起來:“Ian!”周衍一閉眼,撐在顧驚秋身邊的手一下鬆了勁,整個人都伏到了他身上,絕望地歎了一聲:“God……Emma!”顧驚秋的笑聲揉在尚未平複的喘息裡,還帶了一點沙啞:“我事先說明,我真的很喜歡Emma這個孩子,但是她再敲下去,我可能保證不了我會繼續喜歡她了。”周衍也笑了,無奈地解釋道:“我昨天答應了她,今天會跟你一起帶她去環球影城。”像是驗證他的話似的,Emma又在門口叫了一聲,並且開始呼喚她媽媽:“Mommy!Help me open the door!”“……”周衍在聽到林宜佩的腳步聲的那一刹那當機立斷地從床上躥了起來,整了整衣服剛要去開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又尷尬地頓住了。顧驚秋在他身後爆發出了無情的嘲笑。Emma換上了中文:“我聽見了!你已經醒了!快!起!床!Ian!”周衍無奈地坐在床邊試圖迅速平複心情:“All right……ing!*”顧驚秋本來已經站在床的另一邊,把剛才撕扯間脫下來的衣服又穿好了,聞言卻又爬回到了床上,從周衍背後纏上去,在他耳垂上輕輕磨了磨牙:“這麼快?”“……”這王八蛋。Emma在門口應了一聲:“Ok I will wait here.”這小王八蛋。都是王八蛋。*ing在英語裡也有……內什麼的意思,結合上下語境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