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風月(1 / 1)

驚秋 鰻魚Tech 2688 字 3天前

顧驚秋看周衍停穩了車,剛要解安全帶下車,一隻手卻突然被周衍按住了。他們剛才特地繞了繞路,先把女孩送回了學校。那女孩兒千恩萬謝地準備下車,周衍看顧驚秋還是無知無覺的樣子,到底還是沒忍住,替他提醒了一句,希望這女孩兒不要把今晚的事兒上微博去說。尤其是顧驚秋跟他在一起的細節。那女孩兒立刻保證三緘其口,她一下車,二人便有些詭異地靜默下來。顧驚秋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沒事找事地給朋友打了個多餘的電話,說他們會晚點到,把對方說得莫名其妙——反正包廂給他們留著,又不著急打烊。顧驚秋還以為他們要沉默到點菜了,突然被摁住手,倒是嚇了一跳:“周總。”周衍轉過臉來看他:“我發現你還挺傻白甜啊?”顧驚秋一時沒聽得出好賴,沒敢接話。周衍輕笑了一聲,飯店的地下車庫無比昏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所以也很難判斷他這笑到底是嘲諷地冷笑,還是彆的什麼意思。不過好歹是鬆開了顧驚秋的手:“你為什麼要幫她?”顧驚秋被問得莫名其妙,愣了一下,隻好反問了一句:“你看見那麼一個女孩兒獨自坐在路邊哭,你能不幫嗎?”周衍換了一個坐姿,擺出一副要在車上長談的架勢:“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有人絕望地坐在路邊哭。”顧驚秋皺起了眉頭,越發覺得周衍這些話說得真是莫名其妙:“可我今天,就碰見了這一個啊。”周衍又笑了一聲,這回顧驚秋聽明白了,他確確實實是在嘲諷他:“我說錯了,你不是傻白甜,你是聖母。”這就有點兒過分了。顧驚秋雖然總體來講是個脾氣相當不錯的人,但也沒好到這份上。當下口氣也有點硬:“我不是。我也沒有想要拯救所有人,隻是今天要這麼假裝沒看見她,我晚上回去會睡不著覺。我做事不過求一個對得起良心,能一覺到天亮,不用怕半夜鬼敲門。”周衍沉默下來,他的臉徹底隱在暗處,但顧驚秋總覺得他那雙眼睛是亮的,一刻不停地審視著自己,恨不得刺進自己的皮囊,直接看進骨子裡去。他也絲毫不退,就這麼一言不發地迎著周衍的目光,良久,才聽到他道:“一個圈裡有一個圈裡的遊戲規則,這麼乾的不隻是姓曹的一個。你今天逞了這個英雄,瞞不過天去,他們隨便用點手段就能知道那小姑娘請的人是你的朋友,你有沒有想過曾黎知道了怎麼辦?”顧驚秋有點兒煩躁,他不太喜歡這樣的周衍——雖然,周衍會這麼說其實非常合理,甚至可以說是在關心他。但他還是“啪”地解了安全帶的搭扣,漠然道:“他愛知道知道去。”周衍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肘。顧驚秋狠狠地皺起了眉頭,覺得今晚周衍怎麼這麼喜歡拉拉扯扯——而且這個事兒,非要在車裡說嗎?可是周衍不隻拉了他,還順手把車門鎖了。他隻好耐著性子繼續坐在副駕上,轉過臉去直視著他:“那周總也是遵守這遊戲規則的人嗎?”“你覺得這遊戲規則不公平?”“當然不公平。”“可這世界就是不公平的。”“你會這麼說,難道不是因為這天平是朝你傾斜的嗎?”周衍忽地鬆開了顧驚秋的手肘,整個人微微往後靠了靠。顧驚秋猛然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頓時恨得險些把舌頭都咬下來。這話裡的憤懣之氣實在是太重了,其實他平常都不是一個這麼銳利的人,隻是今晚周衍像是故意的,非要一句一句話趕著話,逼出他一點真性情來。車裡一片靜默。顧驚秋飛快地在心裡組織著語句想著怎麼亡羊補牢一下,卻聽到周衍又笑了一聲,這一次沒有一點兒諷刺的意思,反而帶了一點兒促狹,像是做了什麼特彆有成就感的事一眼,然後他就聽見“哢嗒”一聲,車門解鎖了,周衍推開車門,長腿一邁就下了車:“走吧,你不餓嗎?”顧驚秋被他這套變臉嚇得目瞪口呆,生生坐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趕緊跟著下了車,看見周衍穿了件非常修身的呢大衣,正瀟瀟灑灑地站在車庫的亮處等他,一邊抬手鎖了車一邊對他笑了一下:“對了,我司編劇的薪酬,是照著好萊塢標準來的,按電影總成本的8%給到。演員也都是正規按照合同走的,拍一個鏡頭結一個鏡頭的錢。”顧驚秋腳步一頓,站在了原地。周衍朝他走了一步,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這是我的遊戲規則,你覺得算公平嗎?”太犯規了。他說的話,他的這個笑,還有他這雙瞳色比旁人都淡一點的眼睛,都太犯規了。顧驚秋張了張嘴,卻隻覺得舌頭像打了個結,滿腦子隻有那四個大字滾過,眼前隻有周衍離自己不過半臂的臉,近得能數清他的睫毛。他覺得自己的心無法抑製地猛跳了一下,像一顆被深埋地下的種子,終於不管不顧地掙開了土,伸出了一個嫩芽兒來。於是那一刹那,無便成了有。周衍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終於收斂了一點笑意:“生氣了?”顧驚秋咳了一聲,覺得嗓子莫名乾得厲害:“沒有。”周衍:“我也不是為了耍你玩兒,我主要是有點兒好奇。”顧驚秋躲著他的目光,一邊往電梯裡走,一邊隨口問道:“好奇什麼?”周衍跟在他身後:“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顧驚秋摁電梯的手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然後他飛快地從記憶裡調出上次的尷尬現場,馬上堆出了一個距離感十足卻又帶點適度調侃的笑來:“好給我設計一個在公眾麵前的人設嗎?”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了,二人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這整棟樓都是飯店,所以也沒有什麼樓層選擇,直接就上大廳。顧驚秋故意上前了一步去按了那個代表大廳的L,就此站在了周衍前麵,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周衍在他身後道:“也不光是為了那個。”電梯門再次“叮”了一聲,到了。周衍道:“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對你也……”電梯門漸漸打開,一個有點兒微胖的男人正站在前台,揚著嗓子喊了一聲“一凡!”,徹底打斷了周衍的話。飯店的老板叫趙克,就是那個有點兒微胖的男人。如果周衍非常仔細地看,並且主觀上強行忽略他的雙下巴,還是能看出一個昔日演員的神采的,但現在,趙克已經徹底地泯然眾人。說起來,演員其實是很有意思的一群人,尤其是真正優秀的演員。他們像是容器,在鏡頭下去盛放不同的靈魂,輕而易舉地就可以融入人群裡不見影蹤。可是在現實中,一個演員的氣質又是那麼令人過目難忘,哪怕是像顧驚秋這樣還沒什麼名氣的,也不可能“融入”人群。而一旦他們放棄了這個職業,那種獨特的東西便會慢慢從他們身上消散,然後變成普通人。但周衍總覺得,這個趙克有點兒眼熟,隻是一直想不起來。他跟顧驚秋的關係看起來相當不錯,據說兩人的相識都能追溯到顧驚秋剛入行那會兒了。周衍一直擰著眉頭若有所思地看著趙克大驚小怪地先關懷了顧驚秋的傷,又發表了一些對顧驚秋上一部戲的觀後感,再詢問了一下顧驚秋現在正在拍的戲,然後又十分豪爽地親自給他們點了一桌菜——本來說要免單,但在顧驚秋的一再堅持下,最後達成了半價的協議。整個過程持續了大概十五分鐘,周衍始終一句話都沒說,搞得趙克都有點兒不好意思了,趕緊又說了兩句場麵話,就把包廂單獨留給了他們。他一出去,周衍就拿出了手機,眉頭擰得非常緊,大拇指上下擺得十分頻繁,像是在飛快地翻閱什麼東西,顧驚秋湊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周衍正在翻的正是他的朋友圈。這是在乾什麼?顧驚秋剛要開口,周衍卻把手機往桌上一拍:“找到了,就是他。”屏幕上顯示的正是上次周衍特地留言詢問的那條朋友圈,三年前的顧一凡手裡捧著花,麵前是一個寫著“殺青快樂”的方形蛋糕,已經被人挖去了一塊,消失的半數奶油都塗在了顧驚秋咧開嘴大笑的臉上,他的身邊是一個清瘦的年輕人,被顧驚秋伸出一隻手攬住了肩膀。那個年輕人太瘦了,顯得顴骨高聳,眼睛大得嚇人,臉上也被人抹了奶油,雖然嘴角噙著笑,可是眼睛裡一點笑意都沒有,整個人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陰鬱氣質。周衍用指了指屏幕上那個年輕人:“趙克。”“……”顧驚秋無言地朝周衍抱了抱拳以示敬佩。這三年來趙克最起碼又胖出來一個自己,氣質上更是變得翻天覆地,這樣周衍都能認出來,顧驚秋覺得他簡直比那些人臉識彆的電子眼都厲害。周衍終於把這個“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的謎解了,那種沒著沒落的感覺一掃而空,頓時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朝顧驚秋挑了一下眉毛。顧驚秋被他嚇了一跳,總覺得周衍自從在車上聽到他那句口不擇言以後,就心情特彆好,好到整個人都過分活潑了。服務員推門進來,先上了幾碟小菜。周衍搛了一塊涼拌海蜇,放在嘴裡嚼得咯吱作響:“那部電影為什麼沒過審?”顧驚秋挑挑揀揀地把口水雞上的香菜、蔥和蒜末都刮到了一邊,這才夾起一塊放進自己麵前的小碟裡,含糊道:“題材有點兒敏感。”周衍一路看著他的小動作,在心裡默默地想,他不吃香菜,不吃蔥,也不吃蒜。“什麼題材?”政治敏感也是敏感,文化敏感也是敏感,現在做個電影跟踩地雷差不多,光說一句“題材敏感”,實在是太寬泛了,等於沒說。顧驚秋又小心翼翼地把那塊雞肉上的皮撕了下來,撇到了一邊。周衍心裡暗想,哦,連雞皮也不吃。有點兒嬌氣。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打了“嬌氣”標簽的顧驚秋終於對眼前的雞肉滿意了,放進嘴裡嚼了一口,然後才慢條斯理地看了看周衍:“同性戀題材。”怪不得剛才的殺青照裡都沒看見女主角。周衍有點兒困惑了:“這個題材敏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還有人願意投錢啊?”顧驚秋笑了一下:“沒人投錢啊,要不怎麼用我和趙克呢,我倆便宜啊。”周衍深有體會地點了點頭:“你現在也不貴。”顧驚秋猝不及防地被這個悲慘的事實噎了一下,頓時覺得自己腦門上自動彈了個價簽出來,隻能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放下了口水雞正了正臉色:“因為導演是原丘。”周衍一點頭,明白了。原丘不是內地的導演,是香港人,以現實主義題材見長,風格非常的細膩多情,擅長在基調絕望的故事裡以一種充滿溫情的角度和冷峻的態度去審視和解剖人性,在香港和國際上都拿過獎,算是業內非常了不起的導演,而且和所有了不起的大導一樣,喜歡用新人。對於當年剛入行的顧一凡來說,一上來就能和原丘合作,可以說是起點非常之高。雖然題材有很大風險,但看在原丘的麵子上,還是很值得賭一把的。隻是可惜,他賭輸了。周衍:“趙克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做演員的嗎?”顧驚秋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然後才發現自己好像有點傻,自己先笑了:“怎麼說呢,他確實是因為《風月》決定不再做演員了,但並不是因為《風月》過不了審,是他自己出不了戲。”周衍等著他繼續往下說。“拍《風月》的時候他剛從學校畢業,真的特彆厲害,他本來試的是我那個角色,但是人一到那邊,站在邊上候場的時候就被原導看中了,現場給了他兩句詞,當場就拍板讓他演餘小岩了。這個角色特彆擰巴,餘小岩是一個從戒毒所出來的人,趙克為了找那個感覺,活生生讓自己瘦到那樣,還老強迫自己不睡覺,就為了找那個歇斯底裡、草木皆兵的狀態。他還給餘小岩做了一些特彆的角色設計,比如毒癮犯了就往自己身上燙煙頭什麼的——也是真的往自己身上燙。那幾個月他就把自己活成了餘小岩,拍完以後很久都沒辦法從那個感情世界裡走出來,我都害怕他真的去吸毒。餘小岩的人生是沒有希望的,他也喪失掉了所有的希望,抑鬱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導演找他談了好幾次,也不知道跟他說了些什麼,趙克就決定再也不當演員了。”周衍聽得有些唏噓:“倒是可惜了,這麼好一個演員。”顧驚秋笑了笑:“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後來原導跟我說,一個真正的好演員,是不能被某一個角色困住的。趙克是最合適的餘小岩,但不是最好的演員。”周衍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說法,要說談論影視行業的發展和商業上的運作,周衍算是行家,但演戲就是另一種高精尖的技術工種了。他頗有點兒興致盎然地問:“那你就從來沒有過陷在某個角色裡出不來的時候嗎?”顧驚秋仔細琢磨了一下,才謹慎地道:“很少。”然後看了看周衍的表情,他又笑了:“我知道,很多人覺得演員入戲才是好的。但其實,演員的工作是創造幻覺,鏡頭下就是這個幻覺的世界,編劇、導演、演員,都是這個世界的創世者,創世者永遠應該把自己抽離出一部分出來審視整個世界,太過於陷入其中,視角就會變得很小了。”他說到這兒,服務員又一次推門進來了,這回是上的正菜。趙克很照顧老友,既不給他吃刺激的,也不給他色素重的,生怕他留疤,所以桌上這一眼看過去,清湯寡水,十分養生。顧驚秋有點兒不好意思:“誒,我怎麼跟周總說起這些了。您要是嫌太清淡了,可以再點您愛吃的。”周衍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他第一次看見這樣侃侃而談的顧驚秋,覺得他每一根眉毛都新鮮:“《風月》這個戲講的是個什麼故事?”顧驚秋欲言又止,好像很難找到一個簡潔有力的概括,隻能弱弱地說:“一個很悲催的故事。”“你演的是什麼角色?”“一個天真善良滿腔熱血的小片兒警。”顧驚秋往嘴裡丟了一筷青菜,“名字倒是挺好聽的,叫祁白。”“一個片兒警,愛上了一個吸毒犯?”想像力有限的周總把筷子拄在碗底撐了撐自己的下巴,有點搞不清這個設定要怎麼展開,“還叫《風月》?”顧驚秋搖了搖頭,糾正了他:“不,是有吸毒前科的社會不安定人員。”“……”那不還是吸毒犯麼?顧驚秋笑起來,好像覺得現在的周衍怪可愛的:“哎呀,這個怎麼說呢……你得看了電影才知道。”周總神通廣大,一時也想不到能從哪裡弄來一部從來沒上映過的電影。他認真思考了半天,突然道:“這個片子,原導應該給過你一份拷貝吧?”顧驚秋忙著吃肉,戒心全無,甚至還帶了點炫耀:“當然給過啦,導演剪輯版,獨一無二。”他說獨一無二倒真的不是吹牛,這份拷貝連趙克都沒有,他自己沒要。後來那片子又被剪了剪,去日本上映過,但也不再是原丘親自操刀的版本了。“在你家嗎?”顧驚秋突然愣住了,隱約覺得這個走向有點兒不對。周衍慢條斯理地給他撇開了魚湯上麵的蔥花,然後盛了一勺遞到了他麵前,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他獨有的氣定神閒的神情:“吃完飯,我能去你家看看《風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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