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驚秋是第二天一大早的飛機回的北京——機票是朱正陽給他訂的,本來這些都是助理該乾的瑣事兒,但是顧驚秋沒有助理,所以朱總隻能紆尊降貴親自來做,並且三令五申讓他這次回一趟公司自己挑一個助理。但他並沒有睡好,因為昨晚行李收拾到一半,劉泊杉來了。顧驚秋傷得突然,但是差人把他送去醫院以後,呂雪很快就調整了下午的拍攝戲份,改成了幾個皇子之間的文戲。劉泊杉可能是被之前那一出嚇著了,怎麼都找不到狀態——雖然他平常也不怎麼在狀態,但好歹還能把詞兒說順,把該做的動作做到位了——反正,下午的拍攝簡直是一塌糊塗。再加上是臨時改拍,鐘斌他們幾個詞都沒來得及準備,現場頻繁NG到呂雪都摔了一回擴音器。顧驚秋本來以為劉泊杉是因為劃傷了他心裡過意不去才來的,剛準備了一肚子場麵話準備把六皇子哄回去,還沒來得及說,就發現他想岔了。劉泊杉是來找他開小灶對戲的。用劉泊杉自己的話說,就是感覺跟顧驚秋拍戲特“帶勁”,能把他帶入戲。他就是一個網紅小模特,隻拍過一部電視劇,根本連演戲的邊都還沒摸到,這還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飆戲”的快感——雖然隻是他單方麵感受了一把。顧驚秋哭笑不得,但看著劉泊杉那充滿求知欲的眼神,又實在不好意思拒絕,竟然真的大晚上陪著他對了兩個小時的戲——對的甚至不是他們兩的戲份,而是客串了一把三皇子。等到朱正陽從北京的機場接到顧驚秋的時候,頓時被他如喪考妣的臉色嚇了一跳。“你怎麼也不知道戴個口罩?萬一被人拍到呢?”顧驚秋聞言差點沒笑出來,覺得朱正陽大概是帶韓俊傑帶久了,慣性思維了。於是他抬起頭,用他沒包紗布的一邊眼睛非常高貴冷豔地掃了朱正陽一眼,充分表達出了“哪個明星會像我一樣單獨出現在機場”以及“所以誰會認出我”的意思,把朱正陽噎了個結結實實。“行吧,先送你回去。”顧驚秋“嗯”了一聲,把頭靠在了椅背上準備再眯一會兒。眼睛還沒閉實,就聽見朱正陽又道:“你這兩天好好休息一下,後天給你安排了一個工作。”一句話,又把顧驚秋快黏在一塊的眼皮強行掀開了:“什麼?”就他現在這個豬頭一般的形象,還能安排什麼工作給他?就是送去酒席上陪酒也沒人想看呢。“去客串一個反派,是曾總把兄弟的電影,原先簽的那個藝人辭演了,這會兒急著找人救場,沒幾場,一天就能拍完。”“可我這臉上……”“沒事兒,那個反派出場的時候一直要戴著麵具。”顧驚秋便不說話了,這種事兒也不算是第一次了,曾黎的“把兄弟”兩隻手加起來都數不完,什麼亂七八糟來圈錢的都有,鬨鬨哄哄地搞一搞,賺了錢是運氣,沒賺到就玩玩明星,曾黎已經算是非常正經混娛樂圈的了,所以經常會問他“借”藝人。既然朱正陽都這麼說了,他也隻是點了點頭:“那劇本呢?”“嗨,就一天的戲,要什麼劇本啊,到時候去了你隨口說兩句吧。”顧驚秋戴了一個鴨舌帽,稍微想遮一下自己的傷口,聞言便默不作聲地把帽子往下一拉,徹底遮住了眼睛。朱正陽還想回頭跟他說一下挑助理的事兒,一回頭卻看見他已經做出了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姿態準備補覺了。顧驚秋彆的事情上沒脾氣,唯獨見不得這些亂圈錢糟蹋戲的。可他再有脾氣也沒用,曾黎讓他去他還是得去。他不去,有的是人上趕著去。朱正陽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是揮了揮手示意司機把車開出了機場。顧驚秋在北京的住處是一個租的一居室公寓。對於藝人來說,略顯寒磣,但要用北漂的標準來看,已經是相當奢侈了。顧驚秋剛站在門口要輸密碼,就發現門隻是虛掩著。他先是一愣,隨即便反應過來是誰在家裡,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了一個笑意,伸手推開了門。客廳的電視開著,聲音卻不大。有個二十來歲的小青年正吊兒郎當地癱坐在沙發上,身上一件皮夾克掛了一大堆有的沒的金屬裝飾,兩隻腳交疊著翹在茶幾上,露出他那雙滿是鉚釘的皮短靴,整個人從頭到腳,就差寫一個“不學好”在臉上。顧驚秋沒由來地想,周衍也穿黑皮夾克,怎麼就穿得那麼板正呢——可見人跟人之間的差距,簡直比北京到橫店還遠。那青年聽見顧驚秋回來,便轉頭看了一眼,然後就像是突然被拔了插頭一樣,整個人一愣,跟顧驚秋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然後兩人異口同聲道:“我去!”顧驚秋沒忍住笑了出來:“你這頭發……怎麼回事?”那青年渾不在意地收回了兩條無處安放的大長腿,摸了摸頭上刺蝟一樣硬紮,還染成了鮮綠的短發:“要想日子過得去,頭上就得帶點兒綠,這是小爺生活的哲學。”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您就彆埋汰我了,要不先解釋解釋您這新造型?”顧驚秋啞然失笑,把雙肩包從肩上放了下來,一把扔進了他懷裡:“沒看見我傷號嗎?有沒有點兒眼力見?”那青年馬上把包放回沙發上,故意佝僂起了肩膀,恨不得踩起了碎步,過來替顧驚秋拿了行李:“主子,您可算是回宮啦。”顧驚秋瞥了一眼電視機——果然又在放《甄嬛傳》——然後馬上也跟著拿腔拿調地搭了他故意伸出來的一隻手臂:“是啊小薛子,等久了吧。”薛義捏住嗓子,迅速進入角色:“主子讓我等著,我哪兒敢不等著啊——就是您這眼睛,沒瞎吧?”顧驚秋掀起紗布一角,給他看了看自己完好的眼睛,然後才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看著薛義把行李箱一路給他推進了臥室,然後一邊拿著手機翻看外賣軟件一邊繼續捏著嗓子:“主子還沒用膳吧?要我給您傳膳嗎?”顧驚秋到底是沒忍住:“誒,你戲癮也太大了,要不下次你跟我一塊兒去橫店客串一把?”薛義頭也沒抬,冷笑了一聲:“您什麼時候舍得剃光了您那一頭秀發去拍清宮劇,我馬上來給您當太監。彆的就算了吧,彆糟蹋我這張國色天香的臉。”顧驚秋跟薛義十幾年的交情,卻始終無法理解他對演太監的執著心理,隻能笑著搖了搖頭。薛義飛速點完了外賣,又從屁兜裡掏出了一封被對折起來的信,伸手遞給了他:“對了,那誰給你寄的。”信封右下角有一行紅字,是外省一個工廠的名字,地址卻是手寫的,字跡有點兒歪歪斜斜,看上去非常幼稚,寫的是薛義的地址,然後是“長腿哥哥收”。薛義一撇嘴,還是沒忍住:“長腿哥哥,你怎麼這麼不要臉?”顧驚秋一邊拆信,一邊斜了他一眼:“我腿不長嗎?”薛義一個白眼幾乎要翻到天上去:“行行行,你腿長,你三條腿都長。”顧驚秋對他突如其來的黃腔早就免疫了,一邊展開信一邊不鹹不淡地接招:“過獎了,怎麼,想試試啊?”薛義立刻護住了胸作出堅貞不屈的姿態:“小爺我鋼鐵直男,你彆想侵犯我啊!”顧驚秋埋頭看信,懶得理他。信封裡隻有薄薄兩張紙,顧驚秋兩眼就掃完了,然後又像是看不夠似的,翻過去又從頭看了一遍,嘴角忍不住地往上揚了起來。薛義看他一眼:“哎喲,哎喲,至於嗎,小姑娘給你寫情書了?”顧驚秋把信疊了兩下,重新又放回了信封裡,然後從客廳裡的架子上取了一個精致的木盒來,一打開,裡麵是好幾封同樣筆跡的信,無一例外都寫了薛義的地址和“長腿哥哥收”。他把最新的這封小心放好了,這才回頭到:“琳琳說上次考試考了第一名,還說想考北京的大學,然後來見我。”薛義把自己攤在沙發上,又開始坐沒坐相:“你真會見她嗎?你連真實地址都沒告訴她。”顧驚秋就勢靠在架子上,抱著胳膊笑了一下:“何必戳破呢,她不知道我是誰最好。”“誒我就奇了怪了,你們圈裡那些人,做個慈善恨不得滿世界張揚去,就您在這兒做好事兒不留名,資助這孩子上了三年學一聲都不吭,您這價值觀夠古典的。”薛義撓了撓頭,“還有啊,你最開始是怎麼精準地找到這孩子的?那麼多貧困生,你怎麼就光資助她一個?”顧驚秋卻隻是笑,什麼也沒說。薛義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追問了。他和顧驚秋這些年的交情,可以說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了自己知道彆多問的基礎上。薛義換了個姿勢攤得更舒服:“說吧,今兒叫我來到底什麼事兒。”顧驚秋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想請你幫我找個助理。”薛義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這種事兒還要找我?你們公司不會給你找啊?”顧驚秋擺了擺手:“不,我要一個我自己的人,你明白嗎?”薛義把一邊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大概是本身氣質的原因,他的麵相帶了幾分邪氣,這麼挑著眉毛看人的時候,就更顯得不懷好意——通俗來講就是很找揍。顧驚秋移開視線,換了公事公辦的口氣:“你給我找個人,不走天靈的賬開工資,直接從我這兒拿錢,要多少好商量,到時候我就跟朱哥說是我親戚。男女都行,我就一個要求,嘴巴嚴。”薛義誇張地“哦”了一聲:“明白了,您要個貔貅。”顧驚秋朝他展顏一笑:“那我找你不就完了。”薛義一時還沒跟上顧驚秋這句話,茫然地愣了一下才猛地炸了起來:“顧一凡我操你大爺!你才沒屁眼!”顧驚秋一伸手撈住了他扔來的抱枕,悶聲笑得感覺自己傷口都要裂開了,趕緊伸手抻住了自己快笑崩的臉:“你就說找不找得到吧。”薛義扔給他一個白眼:“小爺我酒仙橋小王子,給你找個信得過的人還不是分分鐘,包我身上了。”顧驚秋點點頭,然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補充道:“但也不能超過五千一個月啊,你悠著點,彆給我牛皮吹上天。”薛義:“哎喲喂,還大明星呢,您還能再寒磣點不?您那片酬後麵的零我們小老百姓一眼都數不清,都上哪兒去了?養小情兒去啦?”顧驚秋把那個抱枕又扔了回去:“少貧兩句你能少二兩肉。”薛義“嘿嘿”笑了一聲:“知道了知道了,不給你在外麵亂敗家。”然後又正色下來:“一凡。”顧驚秋被他叫得一怔,薛義這個混子滿嘴裡就沒幾句正經的,平常不是陰陽怪氣地喊他“大明星”,就是“爺爺”、“孫子”的一通胡叫,極少會這樣叫他,也極少露出這樣的神色問他:“你是不是,遇上事兒了?”顧驚秋愣了一下:“沒有啊?”“那你為什麼要讓我給你找助理啊?肯定就是信不過你們公司裡那賊禿唄。”顧驚秋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薛義說的賊禿就是曾黎。“誒,我看那個家夥就不像什麼正經人。我跟你說啊,咱們不惹事兒,但也不怕事兒,他要是想玩兒陰的,你跟我說,我……”“知道,酒仙橋小王子嘛。”顧驚秋笑著擠兌他,“分分鐘叫來一百個兄弟拉他茬架去。”薛義眉眼一飛,露出一個標準的流氓笑容:“那不能。北京是我家,文明靠大家。我肯定跟他文明地解決。”顧驚秋搖了搖頭,一點兒都不想知道薛義要怎麼個“文明”法:“你放心吧,不是你想的那樣。”薛義打量了他兩眼,笑意慢慢地收了起來,人也坐直了身子:“一凡……”顧驚秋快被他叫出一聲雞皮疙瘩:“你今天怎麼回事?能不能好好說話?”“……主子。”顧驚秋滿意了:“有屁快放。”“你是不是……”薛義斟酌了一下詞句,還是沒想出一個確切的說法,最後隻能勉強挑了一個詞,“打算紅了?”“瞧您這話說得……”顧驚秋快被他逗笑了,“紅不紅是我說了就能算數的嗎?”薛義沒理會他的避重就輕,反而越發沉下了臉色:“你知道我什麼意思。”顧驚秋不說話了,雙手抱著胸,低下頭避開了薛義的視線。“你要是想紅,前幾年機會多得是,是你自己選擇放棄的。你說你不想當什麼大明星,當年去參加那個選秀,也是因為你需要錢。”薛義站了起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你明知道……”他頓了一下,似乎是意識到接下來的話不該說,又隻能咽了回去。“老薛。”顧驚秋歎了一口氣,終於抬頭迎上了他的視線,“人是會變的,我的想法,當然也不可能一直不變。”薛義麵上露出一點兒尷尬的神色來:“不是……一凡,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明白。乾你們這行的都想紅,我不可能礙著我兄弟賺錢不是?再說你那麼喜歡演戲,老這麼演小角色,我也替你憋屈……可是,可是……”他一把揪住了自己一頭綠毛,像是恨不得揪幾根下來才能表達內心的糾結。他雖然不在娛樂圈,但是看著顧驚秋這麼蒙頭踏進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了今天,多少也看出一點門路來。既然有“圈子”,就有“派係”,什麼滬圈京圈,說白了跟以前的梨園裡跟對師父還是一樣的,進了那幾個院校,才是真正進了這個圈。科班出身的藝人,就是不那麼費心思營銷自己,總還能有老師同學什麼的,不愁接不到戲。但是像顧驚秋這樣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的,除了這副好皮囊,彆的是真的倚仗不上,他不營銷,不走流量的路,下場就是徹底被埋沒,慢慢地從這個圈裡消失。換句話說,顧驚秋根本沒有任何清高的資本。薛義長歎一聲,還是把壓在心頭的疑慮說了出來:“你一旦成了大明星,就會有無數的人拿著放大鏡盯著你,使勁想挖你的過去。你……你真的想好了嗎?”顧驚秋一笑,像是有點累了,歪著頭靠在了那個架子上:“你想得多了,未必就能紅了。”薛義立刻挺挺胸,展現了一個腦殘粉的優秀素質:“你隻要想,肯定能紅。你都不紅,天理難容!”“……”這文盲,還學會押韻了。顧驚秋無奈地刮了一下自己完好的那邊眉毛:“那我就承您吉言啦——真紅了就兵來將擋吧,你也彆把這圈子想得太可怕了,真想瞞住的事兒,也沒那麼輕易就被抖出來。”薛義不以為然地露出了一個“小爺我什麼都知道”的高深表情,顧驚秋沒理他,隻是輕聲道:“再說,我費了這麼大的力氣走到今天,不是為了一直活在過去的。”薛義敏銳地眯了眯眼睛,從顧驚秋身上砸摸出了一絲不一樣的東西。“不對。”他跳了起來,跟一頭聞到了血腥氣的鯊魚一樣緊抓不放地遊到了顧驚秋身邊,伸出一根手指意味深長地指著他,“你這個想法不對勁。”顧驚秋一把拍開他戲多的爪子:“怎麼不對,這不是你一直勸我的嗎?活得輕鬆點兒,忘了過去,開始新生活什麼的?”“對啊,是我勸你的啊。”薛義學著他剛才的樣子兩手抱胸,理直氣壯,“可你不是一直也不肯聽我的嗎,怎麼突然就想開了——還有,你為什麼突然改名字?”“因為這名字撞了前輩的,我得避避。”顧驚秋白了薛義一眼,繞開他坐回了沙發上,“怎麼這麼能操心,真成總管大太監了。”薛義追著他:“撞名這事兒不是你們那姓朱的早跟你說過了嗎,你也沒管啊,怎麼突然又打算改了?”顧驚秋長腿一抬,一腳踹開了這煩人玩意兒:“你叫的外賣呢?朕快餓死了!”他經常拍古裝劇,功夫倒是有點兒,不過都是好看的花架子,顯然沒有酒仙橋小王子豐富的街頭鬥毆經驗來得紮實,被他輕輕鬆鬆地閃開了一腳,同時也閃過了他用來轉移話題的新話頭:“顧一凡,你心裡有鬼啊!”顧驚秋一招不成,又生一招,馬上把自己一鍵靜音,開始裝聾作啞。薛義還要再接再厲,卻猛地被顧驚秋的手機鈴聲截了個正著。顧驚秋如蒙大赦,趕緊掏出來看看是哪個活菩薩救他於水火——結果剛看到屏幕上“周衍”兩個大字,就五味雜陳地愣在了當地。薛義看著他的神色,又瞄了一眼手機上的名字,露出了一個堪比剛逮住傑瑞的湯姆的表情:“哎喲,說有鬼,鬼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