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陛下金安》(1 / 1)

驚秋 鰻魚Tech 2844 字 3天前

顧一凡腳下有點兒虛,推開衛生間裡隔間的門的時候幾乎是整個人一個踉蹌,順勢就趴到了馬桶上。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卻什麼都沒吐出來,隻是嘔出了一點兒帶著酒氣的酸水。他也不知多久沒這麼喝過了,渾身都有點兒發軟,就這麼坐在了隔間的地上,一點兒也不嫌臟似的,準備先緩一緩。顧一凡參加這樣的飯局的機會不多,雖然電視劇拍完的殺青宴上大家也都會喝很多,但他太小透明了,喝不喝也沒什麼大礙。今天這飯局才叫他認識到了什麼叫喝出來的生意經。朱正陽催他喝也就罷了,張寧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卯著一股勁兒似的,逮著周衍敬。可能是這個周衍跟曾黎那種附庸的風雅不太一樣,他一張口談戲,還真的挺像一回事,張寧那一臉的“半生懷才不遇,今日始得知己”,顧一凡覺得他都快哭了。朱正陽隻好一個勁兒的把話題往顧一凡身上帶,他也沒法子,隻能喝。呂雪一看朱正陽這邊的小動作,也不肯落了下風,那個劉泊杉也是很會看眼色,這就開始搶上戲了。都是人精,一頓飯吃得腥風血雨。顧一凡無奈地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點兒頭重腳輕,眼前都是花的,一閉眼,眼前卻又是周衍剛才的那個眼神。周衍是非常有數的,大約也是身份在那裡壓著的緣故,大家爭著敬,爭著“自罰”,卻沒人會去灌他的酒。所以他的眼神始終是清明的,好像還帶點兒局外人的事不關己,看著這一桌的明爭暗鬥。直到談及影視圈接下來流行什麼題材的時候,他才像是稍稍提了點兒興趣,聽呂雪和朱正陽兩個侃侃而談了半天,自己才斟酌著說上了兩句。一個那樣年輕的人,坐到了他那樣的位置,卻能夠在一桌人的追捧下還知道斟酌著詞句說話。顧一凡心裡一動,抬頭看了他一眼,隻看見他正側著臉看著另一邊的呂雪說話,從顧一凡的角度看過去,鼻子在燈光下高挺得驚心動魄。呂雪也有點兒意外,越發奉承起來:“哎呀,周總的眼光真是獨到,常春藤名校念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啊!”周衍舉杯湊到嘴邊,不鹹不淡地笑了一下:“過譽了,不過……我不是常春藤聯盟的學校畢業的。”呂雪的臉色微微僵了一下,她估計也隻是聽說過“常春藤”而已,順手就拿來恭維人了,倒沒想到周衍會突然這麼不給麵子。但周衍卻好像沒在意到她的反應一樣,順理成章地往下繼續道:“我念的是波科奈爾學院。”顧一凡正低頭喝湯,手裡的勺子突然“當”的一聲砸在了碗底。周衍轉過臉來看著他,語句頓都沒頓:“……一所沒什麼名氣的文理學院罷了——怎麼,顧先生聽說過?”顧一凡的手指在桌上蜷了一下,趕緊扯了兩張紙來擦身上被濺到的湯汁,一麵抬起臉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酒量不行,手都抖了……周總您說什麼?”他說話的時候帶了點似真似假的醉意,兩頰酡紅,眼神都有點兒朦朦朧朧的。周衍沒再重複自己的問題,隻是定定地又看了他一眼。臉上還是笑著,可那眼神裡卻是一點兒笑意都沒有,比旁人略淺的瞳仁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突然就在顧一凡的胃裡狠狠地一墜。他站起身來,勉強說了一句“失陪”,便跑進了廁所。顧一凡撐著馬桶的邊緣站起來,疑神疑鬼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背,總覺得周衍剛才那個眼神像是在他背上燒出了兩個洞似的,手一伸過去,卻隻摸到了背上一層薄汗,連他自己都愣住了,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至於麼?”好像是不太至於。顧一凡穩住了情緒,腦子像是鏽住了,想點兒什麼都慢得很。他站了一會兒,估摸了一下自己目前醉的這個程度,覺得還是能夠大體保持神智的清醒的,就是胃裡實在難受,就跟他的胃已經成了一個濾網紮的袋子,裡頭不分青紅皂白地灌了一堆東西,然後有兩隻手在那兒使勁地揉捏掐弄,要擠出點兒汁水來似的。他俯下身,決定手動摳喉嚨先吐掉點兒,免得一會兒回去真的交待在桌上了。剛要把一根手指伸進喉嚨口,就聽見了外麵傳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然後緊跟著是另一個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在追前一個人似的。兩個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進了衛生間。這個會所的廁所隔間私密度極好,門都是落到地的,不像那種一眼就能看見腳的廁所。不過剛才顧一凡進來得急,隔間的門隻是虛掩了一下,沒關實,眼下聽見有人進來了,趕緊轉過身去正要關門,卻忽然聽到了張寧的聲音:“周總!”顧一凡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搭在門把手上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動。從留下的門縫裡看出去,勉強能看到一個男人的半個背影,深藍色的西裝,正是周衍。他的聲音裡有一點兒意外:“張先生?怎麼了?”周衍比張寧要高一點兒,從顧一凡的角度看出去,正好擋了個嚴嚴實實,所以他隻能聽到張寧那刻意壓低了的模糊的聲音,帶了點兒醉意,更多的是濃得化都不化不開的曖昧意味,配著衛生間裡昏暗的光線,活活把顧一凡聽出了一聲雞皮疙瘩。周衍要是這都不明白張寧想乾什麼,就真是傻的了,可他偏偏什麼也沒說,連一個多餘的動作都沒有。從顧一凡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到他直挺挺的背影,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顧一凡就是能夠想象出來,周衍此刻那種迫人的審視的眼神。衛生間裡隻有沒擰緊的水龍頭滴下來的水聲。下一刻,周衍的身影突然動了,整個從顧一凡透過門縫看出去的那一點視野裡滑了出去,然後就是沉悶的一聲“咚”,像是他結結實實地撞在了牆上似的。顧一凡一驚,也顧不上掩護自己了,無聲地把隔間的門稍稍拉大了一點,正好看見張寧把周衍推到了洗手台上,要湊上去吻他。顧一凡突然覺得自己作為演員,看過的戲還是太少了。最起碼他從來沒見過哪個本子裡會安排霸道總裁被壁咚強吻的情節。周衍顯然也沒遇到過這種事,他的臉上明顯帶出了一點薄怒,猛地伸手把張寧一推,誰料那個醉鬼力氣還挺大,一推還沒推開。更顯得兩個人黏黏糊糊糾纏不清了,周衍眉頭一皺,怒意再也掩飾不住,馬上站直了身子,牢牢地抓住了張寧那隻往他脖子上攀的手腕,冷著臉道:“乾什麼?”現在這個視角換成了張寧背對著顧一凡,他看不到張寧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張寧劇顫的肩膀,然後才聽到他因激烈的情緒而變了調的聲音:“周總,你相信我,我絕對比顧一凡更適合這個角色,他能做的事,我也可以!”顧一凡狠狠地皺了眉頭,這又關他什麼事?他做什麼了?周衍的眉頭舒展開來,他再一次把張寧往外一推,這一次用的力氣好像還沒剛才大,可是張寧整個人都像沒什麼骨頭一樣,被他推得踉蹌了兩步。周衍不動聲色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西裝:“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張先生好像是有女朋友的吧?”張寧整個人都僵住了。不錯,他上半年的時候參加了一個戀愛真人秀節目,沒想到和搭檔假戲真做了,曾黎將計就計,乾脆給他炒起了cp,現在張寧上綜藝、上雜誌基本都是和他的女朋友捆綁在了一起,現在節目的熱度早就下去了,兩個人還炒個沒完,輿論已經反彈得很厲害了。可是炒cp就是這點兒不好,炒了就不能輕易散,否則會被罵得更慘。張寧現在頗有點兒騎虎難下,又突然被周衍這麼戳破,肩膀不由顫得更厲害了:“我……”周衍正好站在了一盞壁燈下,衛生間裡特有的那種昏暗的暖光籠在他頭上,把他的表情映得陰惻惻的:“我無意乾涉你的私生活,你願意拿什麼去換你的前程是你的事。隻不過——”他冷冷地笑了一下,說不出的譏誚意味,“我一向不喜歡強人所難,這種事,最好還是兩廂情願才好,我不太喜歡去猜睡在我身邊的人是不是在心裡罵我惡心,你說呢?”張寧站在原地,肩膀已經不顫了,而是整個地垮了下去:“周總,我……”“這件事我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周衍平靜地轉過身去,開了水龍頭洗了洗手,“也不會告訴朱總。希望張先生也好自為之。”話都說到了這份上,再不走就是自己給自己難堪了。張寧什麼都沒說,狼狽地轉身離開了。周衍還是沒動,他兩隻手撐在了洗手台上,頭微微地垂下去,任由水嘩嘩地流出來,感覺自己身體裡好像也有某種情緒跟這水一樣,嘩啦啦的,無休止的,就這麼全流了個乾淨。不是他。周衍咬了咬牙,那個叫顧一凡的人不可能是季珃。可是為什麼,在他故意提到波科奈爾學院的時候,他會突然掉了手裡的湯匙呢?難不成真的是喝多了手抖麼?周衍在波科奈爾學的是社會學,研究的最多的就是階級,自問看人很少會走眼——一個人成長的環境、接受的教育都會在這個人身上留下痕跡,哪怕長大以後實現了階級的跨越,也很少有人能夠突破這種局限。以他的了解,季珃的家境已經脫離了一般意義上的“優越”,而是實打實的特權階級。他12歲就到了美國,從中學開始接受的都是所謂的“精英教育”。周衍雖然嘴上說波科奈爾隻是沒什麼名氣的文理學院,實際上是因為這個學校的錄取率低得可怕,且很少招收國際學生,所以在國內根本沒有人知道而已。換句話說,季珃應該就是那種滿身“王子病”,絲毫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周衍身邊這樣的人多了去了,隔了十米就能聞見他們身上那股優越的味兒。而且以他對政界的了解,季珃那麼小就被送出去,多半也是為了家裡轉移財產的,就算他父母宦海沉浮翻了船,也能保證他一輩子在國外衣食無憂,何用回到國內來做個沒名氣的小演員?剛才飯桌上他也旁敲側擊地問了,這個顧一凡,不過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出來的年輕人,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學,因為大四的時候陰差陽錯地去參加了一個選秀才一腳踏進了這個圈子而已。他整個人,從名字到舉手投足的言行舉止,都帶著那種小人物明哲保身的油滑,和他自述的身世絲毫不錯。如果真的是演出來的,那他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周衍突然伸手鞠了一把水,然後猛地往臉上撲了撲。抬起頭,鏡中是自己熟悉的臉,隻是眉梢和睫毛都掛著水珠,有點兒說不出的落寞。突然,鏡中有扇門動了動。周衍猛地回過頭去,那扇隔間的門虛掩著,隻留了一條縫,隔間裡沒有燈,完完全全是一片黑暗。剛才那一下,好像隻是他的錯覺。周衍愣了一下,突然輕聲地問了一句:“是你嗎?”回答他的隻有水聲帶來的一點兒回音。周衍鬆懈下來,低頭搖了搖,像是在笑自己似的,然後關上了水龍頭轉身走了出去。《陛下金安》的劇本和合同一起送到顧一凡手裡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了。在這期間,顧一凡早就已經看完了那本。他演的角色是權臣的幼子,和六皇子從小一起長大,情深意篤,暗中扶保六皇子參與奪嫡之爭,因此觸怒了老皇帝,明升暗降,將他遣往邊關。沒想到他天縱英才,幾年之內在邊關屢立奇功,又被召回京城,拜為大將軍。但為了奪嫡,他不得不與六皇子保持距離。直到最後六皇子最大的對手三皇子狗急跳牆,挾君逼宮,大將軍誤以為六皇子已死,悲憤之下起兵勤王,最後三皇子和老皇帝同歸於儘,六皇子奇跡般地死而複生,終於坐上了皇位,過上了“朕與將軍解戰袍”的沒羞沒臊的幸福生活。顧一凡是個尊重版權的好讀者,正經花了錢從文學網站訂閱了全本,結果看到最後幾章,卻總是出現一些意味不明的“生命的大和諧”的字樣。他翻了半天評論才找到了微博上那個神秘賬號,還是特意申請了小號,才敢按照評論裡的指點,跟特工對暗號似的私信了訂閱記錄,這才拿到了缺失的部分。由於全程都把自己帶入了大將軍角色,以至於看到那些“和諧”的內容的時候,顧一凡隻想摔了手機問問蒼天問問大地這“純愛”在哪裡。當然,劇本是不可能這麼照搬的,從顧一凡讀過的那一版劇本來看,主要戲份還是集中在了劉泊杉飾演的六皇子是如何奪嫡之上。至於那些苦戀情深的橋段,要麼就是刪了,實在不能刪的就換成了“一聲兄弟大過天”,編劇甚至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安排了少年將軍和少年六皇子來了個義結金蘭,看得顧一凡心情很是複雜。可是這一次送過來的劇本,和上次似乎有點兒不太一樣。顧一凡在朱正陽意有所指的目光下粗粗地翻了一下新的劇本,有點兒難以置信地道:“改過了?”朱正陽朝他擠眉弄眼:“給你加戲了!”顧一凡又翻了一下,果然,原本一筆帶過的“屢立奇功”,現在已經變成了十好幾頁的情節,甚至還出現了攻城戰這樣的大場麵。這種嚴格控製成本的網劇,要加這種燒錢的場麵戲,勢必就會壓了原來的戲份,顧一凡心裡一動:“青檸那邊......也同意嗎?”“當然不同意。”朱正陽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要不你以為為什麼磨了一個月?不過呂雪不同意也沒用,也不看看是誰要求加的戲......”顧一凡乾巴巴地扯了扯嘴角,是誰要求加的戲,他當然是心知肚明。那頭朱正陽還在說個沒完:“當然,劉泊杉的名字還是排在你的前麵,不過這個沒關係,戲份多才是硬道理——哎呀,這個周總真是的,不聲不響,突然來這麼一手,我還以為上次吃飯你那個心不在焉的樣子,惹他不高興了呢……這樣,我再幫你跟他單獨約一頓飯,你好好謝謝人家……到時候去吃飯之前先來公司,我找人給你做個造型……”他說到這兒,突然停了下來,定定地看了顧一凡一眼。坐在他麵前的年輕人正低著頭凝視著自己的指尖,劉海半遮住眼睛,看不出他的神情。朱正陽歎了口氣,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一凡啊……這個圈子就是這樣的。周總為人算是相當不錯了,你不知道有多少老板,把人玩膩了,卻什麼實質的資源都沒給……”顧一凡啞然失笑,這麼說起來,周衍還真是挺有誠意的:“行啦朱哥,我明白。我就是覺得,上來就這麼大手筆,得罪了青檸來捧我,不像是就想睡我啊——我有這麼值錢嗎?”朱正陽被他說得一愣,不由也點了點頭:“也是啊,這年頭跟以前也不一樣啦,哪還有一覺搞定這麼便宜的事兒啊……”顧一凡朝他意味深長地遞了個眼神:“我覺得……可能咱們都想錯了,周總應該是——”朱正陽趕緊正了正臉色,洗耳恭聽。顧一凡一眨眼睛:“——我的影迷吧?你彆把人家想得太下流了,說不定他就是喜歡我的戲想捧我而已呢?”還沒說完,他就好像知道朱正陽要跳腳一般,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把擼走了桌上的合同和劇本,一邊笑著一邊逃到了辦公室門口,又探回半個腦袋:“行啦朱哥,聯係好了吃飯時間告訴我啊,我一定提前洗個頭。”朱正陽又是氣,又是笑:“……滾!”顧一凡揚了揚手裡的劇本,笑得一派燦爛,一點兒都看不出要賣身的不情願。然後關上了朱正陽辦公室的門,順手就把手裡的劇本卷了一卷握在了手裡,再抬起頭,臉上已經沒有了一絲笑容。劇本第一頁上出品方的名字裡,MCB已經排到了第一位,剛才顧一凡就看見了。那幾場燒錢的場麵戲,估計不隻是壓一壓劉泊杉的戲份就能省出來的,約莫還是周衍自己掏的腰包。顧一凡不是什麼剛進圈子的愣頭青,他對行情清楚得很。周衍就是想把現在如日中天的韓俊傑包養起來都不用花這麼大的代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顧一凡自問自己還賣不出這個價錢。他把卷成一個圓筒的劇本在左手的手心敲了兩下,越發想不透這個人了。周衍……他到底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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