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一凡的手還搭在門把上沒擰開，半個身子卻轉了過去看著曾黎，嘴巴因為吃驚而微微地張開，然後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這樣可能太蠢，趕緊閉了嘴巴，有點兒茫然地看了看朱正陽，又看回了曾黎。後者卻隻是若無其事地又點上了一支煙，嘬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又補了一句：“上次慶功宴……你沒去。周總看了片花，很中意你。”顧一凡沒控製住，高高地挑了挑眉。所謂的“中意”，也不過就是周衍問了兩句這是誰。但從曾黎的嘴裡說出來，便像是周衍點名要顧一凡去陪酒似的。朱正陽心裡咯噔一下，突然想起了一樁舊事，趕緊覷了覷顧一凡的臉色，一時有點兒忐忑。顧一凡當時出道是靠著一台選秀節目，當時他的成績著實不怎麼樣，八強就被刷了下來，連決賽都沒進得去。後來朱正陽才隱約聽到了一點風聲，說是當年八強名單內定以後，製片人帶著那幾個年輕人去吃飯慶祝，席間便對顧一凡動手動腳，當場就被顧一凡給揍了，那製片人氣得連夜把他從八強名單裡踢了出去。那製片人朱正陽也打過交道，風評確實不怎麼樣，不過這事兒就他們朋友圈裡私底下傳來傳去，從來也沒實證。後來朱正陽帶了顧一凡，怎麼看這人的性格也不像是會當場揮拳頭的，便也沒再放在心上，可是此刻突然想起來，再看看顧一凡沉默著看不出喜怒的神情，突然心裡又沒了底。曾黎也看著顧一凡，聲音微微低了下去：“怎麼？請不動你？”顧一凡握著門把的手指不動聲色地緊了一緊。朱正陽趕緊在心裡組織了一下語言，斟酌著剛要開口，就聽見顧一凡突然笑了：“曾總說笑了，我……我隻是沒跟這麼大的領導一塊兒吃過飯，怕做錯事，破壞了公司的什麼規劃。”他一邊說，一邊朝朱正陽看了過來，臉上的笑容拿捏得恰到好處，乖順裡還帶著一點兒羞赧和忐忑：“到時候還要勞煩朱哥在旁邊給我指點著。”曾黎的神色登時就緩和了下來，跟朱正陽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MCB影業來勢洶洶，又有周家的勝達集團作為後盾，周衍也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野心，隻不過，MCB影業沒有簽自己的藝人。這個關頭，無論是他們天靈文娛，還是彆的藝人工作室，都在想儘辦法跟周衍搭上線。曾黎雖然是個附庸風雅的老流氓，但好歹自知之明還是有幾分的，知道天靈文娛隻能捧人，沒這眼光做出好劇，比韓俊傑更紅的他們也不是沒捧出來過，但是沒有好作品和好口碑，往往紅不了兩年就沒聲音了。若是能夠搭上MCB這條大船，對公司、對曾黎自己，都是一樁好事，至於這個人是韓俊傑、顧一凡或者是楚欣，對曾黎來說，沒有任何分彆。今天把顧一凡叫來，迂回地說了這麼半天，其實也就是這個意思罷了。曾黎心滿意足地又嘬了一口煙，沒想到這個顧一凡看著愣頭愣腦，一點兒沒有韓俊傑的世故，倒還算是懂事，反應慢是慢了點，好歹算是聽明白了，於是說出口的話也放鬆了不少：“這個飯局嘛，青檸的人也會去，你回去好好準備準備，給我機靈點兒。”一頓飯，怎麼準備？洗乾淨屁股再去麼？顧一凡心裡冷笑了一聲，麵上卻還是笑得跟孫子似的，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朱正陽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後，心想當年的事果然隻是謠言。顧一凡哪會有這樣的脾氣呢？周衍正忙裡偷閒地掏出手機看一眼他的蛙給他寄回來的明信片，還沒來得及保存，辦公室的門就被敲了兩下。他的助理姓何，是個大學沒畢業幾年的年輕女孩子，但是一身板正的灰色職業套裝，讓周衍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也跟著正襟危坐，默默地把手機的屏幕摁滅了。小何隻當沒看見旅行青蛙那一閃而過的界麵，公事公辦地說：“周總，天靈那邊的朱總剛才打了一個電話，問您什麼時候到。”周衍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一時沒想起來她說的是哪樁事。小何見怪不怪，提醒道：“青檸傳媒拍的那部片子已經試鏡完了，您上周答應了今天一起吃個飯，見見主角們。”周衍“哦”了一聲，想起來了：“兩個角色都定了？”小何微笑：“算不上定，隻是他們挑了幾個，這不還想看看您的意思。”“幾個？”周衍一哂，起身從衣架上取了西裝外套，做出一副準備出門的架勢：“我就出這麼點兒錢，還要看我的意思——無非就是他們兩家一人出一個，青檸隻有劉泊杉一個，天靈那邊是誰？韓俊傑？”小何輕聲道：“不是，這回沒有韓俊傑，有個叫張寧的。”哦，張寧他倒是知道，不溫不火的三線明星，也擔綱主演過幾個劇，就是總火不起來。周衍把手伸進西裝袖子裡，摸了摸露出來的襯衫袖口，嘴裡下意識地問：“還有呢？”一邊翻開了辦公室抽屜摸出一對袖扣來。“還有個叫顧一凡的。”周衍正攏著袖扣的手猛地就是一頓。小何還以為他是不記得這誰了，趕緊又補了一句：“就是那天您還讓我給您找了片花和資料的那個……”“我知道。”周衍斂了神色，繼續把袖扣釘好，又整了整西裝外套，這才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從桌邊取了兩份文件，吩咐道：“給朱總回個電話，說我一會兒就過去。這兩份文件你幫我拿去再給法務看兩眼，晚上讓他們給我發郵件。”小何趕緊接過文件：“好的。”周衍“嗯”了一聲，剛要抬腳走，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又轉過臉來問了一句：“顧一凡這陣子是不是上了兩回微博熱搜了？”小何被領導突如其來地問了一句，頓時有點兒茫然：“啊？是……是吧。”周衍半真半假地教訓她：“說多少次了，你好歹也關心關心娛樂八卦，沒事兒微博和論壇都刷一刷，年紀輕輕的還沒我門兒清，你平常玩手機都玩什麼呀？”小何眨眨眼睛：“……小紅書。”周衍一句“那你還整天穿得這麼灰”幾乎都要衝到喉嚨口了，但是身為老板，在職場中對女性下屬的穿著品頭論足實在不是他的做派，隻好又咽了回去，高深莫測地看了看小何。女助理還在消化著他剛才那句話：“您的意思是，天靈現在開始捧顧一凡了？”周衍極其敷衍地笑了一下，反而把這話頭又撂下了：“叫王師傅把車開到樓下吧。”小何應了一聲，司機是早就準備好了，她掏出手機發了個“周總馬上下來”的微信，手指在鍵盤上跳得飛快，一邊倒是不耽誤跟上周衍的步伐。她剛打開另一個對話框，準備發信息給法務的同事的時候，周衍卻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你也去？”“啊？”小何愣了一下，臉上因為尷尬而有點兒發紅——往常的飯局，她不都得跟著麼？幫著擋個酒救個場什麼的，還得準備著萬一周總喝多了她得把人送回去。周衍突然這麼一問，反倒讓她有點兒無所適從：“您……您一個人去嗎？”周衍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是搖了搖頭：“我自己去就行了，你送完文件就早點兒下班吧。”說完，便獨自一個人轉身走進了電梯。平常的應酬，帶個助理不稀奇，實際上，大家都會帶，以前叫“秘書”、“公關”，這幾年改叫“助理”了。周衍自小見慣了父親出入這樣的飯局，像是桌上要是沒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這幫人就張不開嘴喝酒。但他的規矩重，都知道他是個正經人，連帶著也沒人敢對小何不客氣。周衍抬頭看了看電梯裡電子顯示屏上不斷變化的樓層數，自己對著自己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國外念書念久了，這一點上，他和他的父親確實不一樣。青檸傳媒的這個投資不算大，他根本就沒太過問，真要請客吃飯，MCB也有專門的項目對接人。可是曾黎親自給他打電話約時間吃飯，根本不給他推脫的餘地，眼下又莫名其妙地開始捧顧一凡……電梯門“叮”的一聲打開，周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起了女助理那套強裝成熟的職業裙和她其實根本還稚氣未脫的臉。這種飯局，小何還是少見為妙吧。司機王師傅已經侯在了車邊，見他走了出來，趕緊給他開車門。周衍坐進了後座，在車子發動前便已經閉上了眼，準備趁路上這點時間抓緊養養神。從楚欣開始，曾黎的意圖就已經非常明顯了。這是擺明了要往他床上塞人，楚欣不行，那就換一個。他既問起了顧一凡，那就把顧一凡塞過來。這個顧一凡……他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摔酒壇的年輕人。那片花看了太多遍了，以至於一閉眼就能想起來，慢慢地和記憶深處一個業已模糊的身影融合在了一起，但又始終覺得有哪裡不對，像兩個怎麼都嵌不上的齒輪似的，卡在了一起誰也無法轉動。周衍的指關節無意識地蜷了起來，輕輕地在自己的膝頭上敲了敲，像是在給一段聽不見的旋律打節拍。見見也好。周衍的嘴角極輕微地上揚了一下，眼睛卻依舊沒有睜開。都送上門了，也沒有往外推的道理。吃飯的地方是朱正陽挑的，是北京一個沒什麼名氣、但消費極高的會所，主打的就是私密性。他們訂的包間不大，天靈三個人再加上青檸那邊兩個人，總共也就五個人，圍著一個十人桌。主位還空著，其餘人都隔得很開，眼下朱正陽和呂雪也出去接周衍了，剩下的就更沒什麼話，各自玩著手機。張寧像是有點兒焦躁似的，隨便刷了刷微博，又把手機摁滅了。抬起頭一看，卻見劉泊杉和顧一凡兩個人都埋頭看著自己的手機，頓時又覺得沒趣兒，猶豫了一下，便伸過頭來看他身邊的顧一凡在乾什麼。顧一凡知道他在看，倒也不忌諱，仍舊是自顧自地盯著屏幕，張寧一看，發現他是在看。“看不出來。”張寧輕聲在顧一凡耳邊說，“你還挺愛看書。”顧一凡像是沒聽見似的，腦袋動也不動，隻是點了一下屏幕上方，電子書的信息立刻彈了出來，正是這次要拍的劇的原著《陛下金安》。張寧一愣，顧一凡這才抬起頭，人畜無害地朝他笑了一下：“我揣摩揣摩人物。”這話說得，就跟角色已經確定了是他了似的。張寧臉色一變，沒忍住從鼻子裡冷笑式地“哼”了一聲。這一聲哼得有點響，對麵的劉泊杉都聽見了，茫然地抬了抬頭。顧一凡卻毫無反應似的，仍舊低下了頭看他的。他不知道朱正陽是怎麼跟張寧說的，大約也是和給他的說法一樣，反正他們倆直到試鏡的時候才知道對方也在競爭這個角色，從那會兒開始，張寧對他的態度就不怎麼客氣了。顧一凡倒沒什麼，不過他挺能理解張寧的。科班院校出身，人又清高，蹉跎了這麼多年也沒火出來，再看看他的同班同學，有一個都拿了視帝了，於是那點子傲氣啊清高啊，不知不覺就被磨得不見影蹤了。如今還要和他這麼一個十八線在一起競爭一個“純愛”網劇的二番，這份苦澀，真是想想都舌頭麻。顧一凡盯著手機屏幕，還是有些控製不住地走神了。也不知道張寧是不是明白這頓飯局背後真正的意義，若是他明白，還願意坐在這裡……顧一凡還沒來得及替旁人感慨完，包廂的門便突然被打開了。三位藝人都一秒鐘收起了手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臉上統一地掛出了他們能力範圍內最燦爛的微笑。最先進來是呂雪，大概是兩位男士都很紳士，她一麵笑著走進來，一麵還要回過頭去把嘴裡那句客套說完：“……今兒總算是見著周總了，到底是久聞不如一見呐！”門口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呂導真的太客氣。”話音未落，人已經被朱正陽讓著走了進來。周衍還不到三十歲，但也已經很靠近了，一身藍色的西裝，卻特意沒打領帶，所以顯得不那麼拘謹。比起才剛二十出頭的劉泊杉，他身上已經有了濃重的因世故而帶來的從容，可是比起身邊真正“世故”的朱正陽，他又顯得銳氣十足，順理成章地帶著一點兒少年得意的風度翩翩。正是一個男人最好的年紀。張寧是第一個往前挪步子的，可朱正陽比他更快，伸手一撈就把顧一凡拉過來引見道：“周總，這就是顧一凡。”顧一凡心裡暗叫了一聲朱哥你真會拿我當靶子，臉上卻不得不保持著他那個陽光燦爛的笑容，兩隻手都伸出來要去跟周衍握手，熟練地微微躬了躬身子，嘴裡客氣道：“周總，久仰久仰。”周衍手都沒伸出來。顧一凡兩隻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一時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張寧多少帶著點惡意的目光如影隨形地黏在他的後背上，讓他幾乎要淌下汗來。那邊呂雪和劉泊杉也困惑地盯著這邊看，周衍卻好像故意要給顧一凡難堪似的，仍舊是一動不動。不是說這人“中意”他嘛！就是這麼中意的麼！顧一凡尷尬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隻能僵硬地收了手，抬起頭來想找補兩句場麵話，卻迎頭就撞上了周衍的眼睛。他進門以來，顧一凡這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正眼地看到周衍，第一個感受竟然是——睫毛真長啊。周衍可能不知道哪一輩的祖上帶了點兒少數民族的血統，雖然一看還是一張正統東方人的臉，細看之下卻能發覺，他的五官很深邃，眼睛的顏色也偏淺一些，睫毛尤其長。本來應該是有點兒女相的一張臉，卻又生得鼻如懸膽，下頜線條利落分明，刻出了一份勃勃英氣，糅雜在一起，說不出的好看和熟稔。——等一下，熟稔？顧一凡輕輕皺起了眉頭，總覺得這張臉好像是見過，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兩個人就這麼各懷心思地互相看了好幾秒，整個包廂裡的空氣都好像凝固住了。就在朱正陽決定他必須得說點兒什麼的時候，周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一般，猛地抓住了顧一凡的手，有些過分熱情地握了握：“哎呀！真不好意思，你和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我都看傻了。”顧一凡鬆了一口氣，馬上舒展了眉頭，順杆就爬了上去：“我一見周總，也覺得麵善得很，這可不就是一見如故嘛？”話一說完，他自己都恨不得起一身雞皮疙瘩。呂雪那邊更是意味深長地越過了這邊親切握手的兩人，直接瞪住了朱正陽。她雖然拍的電視劇很少女心，人卻是一點兒不少女，天靈這邊在玩什麼把戲，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就是沒想到，都說周衍不一樣，是圈裡的正經人，其實也正經得有限，原來是好這口。顧一凡當然能感覺到房裡其他人微妙的目光，但此時也隻好硬著頭皮繼續朝周衍露出了一個諂媚的笑容。周衍鬆開了他的手，神情幾乎沒什麼變化，隻是一雙眼睛仍是定定地看著他，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一個窟窿來。“是嗎？”周衍的聲音微妙地沉了一下，語調仍舊保持著場麵上近乎虛偽的客套，尾音卻令人難以察覺地拖出了一點兒意味深長來，配合著他盯著顧一凡的眼神，竟莫名地帶上了一點冷冰冰的審問意味。“說不定，咱們真的在哪兒見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