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回過頭想一想,單元枝懷疑六長老,在場諸人當中,最應該義憤填膺青筋暴起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六長老的親生兒子方是正理。可劉師弟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之前剛見麵時好歹還能說上兩句話,這會兒怎地神隱了?唐沁兒心下覺得很不對勁,側過臉去一望,劉師弟果然還是癱坐在原地,連姿勢都和方才自己情緒失控之前所看到的一模一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移動過。原本身為活屍,劉桓的臉上就沒什麼血色可言,這會兒也是一如既往地蒼白如雪,然而看上去倒像是比之前更甚三分。最關鍵的是他那一雙眼睛。先前見到他時,還覺得他什麼都變了,又好似什麼都沒變,最主要的就是他那一對招子,儘管絕談不上神采奕奕,但好歹還轉動自如,看著畢竟像是一雙人的眸子。隻是現如今望過去,唐沁兒卻陡然發現,劉桓雙眼木然,轉也不轉,一眨不眨,原本就不算多的那點兒精氣神也消失得涓滴不剩,反正唐沁兒是找尋不出來。都說活屍活屍,真要細論起來,先前的劉桓主要還是偏向一個“活”,這會兒才是徹徹底底的“屍”了。與其說這是因為自己的至親在身死之後依舊受人猜疑,自己身為人子卻保不住父親的身後名,故而失魂落魄垂頭喪氣,倒不如說,這更像是……被人一語戳中痛腳之後,無從辯駁又無力挽回的消沉與心虛。一想到這一點,唐沁兒一顆心,登時也跟著慢慢沉入了無底的深淵。她依舊無法置信,也仍然不能甘心。試探著喚了兩聲,見劉桓還是沒有應答,唐沁兒終於徹底按捺不住,又一次高聲叫了起來:“劉桓!你這是發的什麼呆?你說,你親口說,這件事情和六長老有沒有關係?你快說!”劉桓終於動了。他一點一點抬起頭,極其僵硬地仰著自己的脖子,很是呆滯地看了唐沁兒半晌,雙眸之中才總算是又染上了幾絲靈光,有了一點兒微弱的波動,看起來相當不容易。再然後,他又十分艱難地轉動著眼珠子,從在場的每個人身上掃過,最後重新定格在唐師姐身上,須臾,卻是萬分沮喪地垂下了頭,悶聲道:“師姐,對不起。”唐沁兒心頭那個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明顯,也讓她越來越沉不住氣。聞言,她幾乎要直接跳起來,到底是勉強忍住了,卻根本沒辦法接受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更做不到就此戛然而止不再追問:“為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你哪裡對不起我了?說話!”“師姐,你的好,你的信任,劉桓感同身受,在這裡替爹謝過了。”“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是說……”劉桓也明白自己前腳道歉後腳道謝的說話方式很令人頭大,不過有這麼兩句不著四六的言語做鋪墊,劉桓也算是攢足了勇氣,終於有法子鼓起勁兒,說出那最重要最有營養的一句話來——“大人猜得沒錯,激活腳下陣法的,正是先父。”這下子,就連唐沁兒也無力再撐住自己的身子,整個人軟綿綿向地上倒去。宋立晚從旁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雙手扶著她的胳膊,雙眼看的卻是劉桓,滿目皆是十二萬分的震驚:“劉師弟,你說什麼?六長老他……當真便是元凶?!”“是。”劉桓的頭垂得越發低了,幾乎要把自己埋到胸膛裡麵,又一次恢複了那種恨不能扒開一條縫鑽進去的無地自容狀態。得到劉桓的二度肯定,唐沁兒隻覺得眼前一黑,幾乎要當場昏厥過去。“怎麼會這樣……六長老為什麼要這麼做?”相比起唐沁兒,從未在六長老膝下受過教誨的宋立晚自然要堅強許多,但畢竟也是自己往昔歲月裡時時敬仰愛戴的派中長老,甫一得知其人竟然便是將一個好端端的玉懷派變成人間煉獄的頭號凶手,若是要求他依舊保持鎮定冷靜,那也未免太過強人所難。“六……劉靖如此作惡,你全都知道,為什麼不阻止?為什麼知情不報,包庇禍首?就因為他是你的父親,你就為了他是非不分忠奸不辯了?你這樣做,如何對得起養育你栽培你這麼多年的玉懷派,等你真的下了陰曹地府,你還有什麼顏麵去見那些因為你和劉靖而枉死的師兄弟姐妹?!”自己身處何間,身側何人,宋立晚已然通通不知道,也沒心思知道了。他的眸中僅剩一人——害慘了整個玉懷派的一人,極有可能還會殃及山下更多無辜百姓的一人,必須清理門戶的那一人!悲憤欲絕的無邊怒火自玉懷派大弟子心尖上燒起,於雙瞳中噴薄而出,同時跟著祭出的,還有宋立晚帶著恨意的一掌。這一掌,雖是驟然而發未曾醞釀,可他驚怒之下拍出,已是用了十二分力氣,飽含他勤修苦練多年的全力。生前稀疏平常,那也是生前的事情了,劉桓早已今非昔比,得了陣法的威力加持,此刻又正腳踏於副陣眼之上,可以說,這裡是劉桓的主場,即便做不到一招戰而勝之,要化解宋立晚這一掌也隻是舉手之勞。可是,劉桓沒有動手。他甚至連躲都沒有躲,明擺著束手就擒,坐以待斃。宋立晚要清理門戶,理由足夠充分;劉桓要以身謝罪,寧願被拍得散架也不想抵抗,原因亦是不言而喻。可眼下如此情形,這等地方,單元枝卻決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一掌當頭落下,直接把他從活屍拍成死屍。於是,他無奈地輕歎一聲,出手了。也不見單元枝如何動作,隻是下一瞬,在眼看著宋立晚的掌力就要觸及劉桓天靈蓋的當口,一道黑影掠過,搶先一步承住了那一掌之力。獵獵掌風刮得那道人影身上的衣袍掀起層層褶皺,好在掌風來得快去也快,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一切就都趨於平靜。塵埃落定,宋立晚才反應過來自己這一掌非但出得莽撞,消亡得也很莫名其妙。因為他雖然是淩空劈出的這一掌,並非拳拳到肉的那種充滿粗獷美的打鬥方法,但是這一掌好歹也是他拍出來的,甭管擊中了什麼東西,他總歸有些觸感才是。可眼下,他覺得自己仿佛一掌撲了個空,掌力抵達處根本沒有任何觸感反饋過來。那種感覺比起一拳頭錘中了一團軟棉花還要讓人難受,宋立晚隻覺得一陣鬱悶,抬眼定睛一看,卻發現自己視線所及處,已然看不到那張可恨的臉,能看見的隻有單俠士。難不成,自己方才打出的那一掌,最後中招的人竟然是他?宋立晚並沒有多少愧疚之意。他這一掌既無意針對單元枝,也絕對不是衝著有可能殃及他的方向祭出的,最終卻還是打中了他,那麼很明顯,是單元枝自己有意要撞上來的,非己之過。可是拍出這一掌的時候,宋立晚即便心神震蕩,也還不至於連那會兒單元枝立在哪塊磚上都分辨不清楚。一想到電石火花之間,單元枝就能夠瞬移至自己的跟前,悶聲不響擋下這一掌,如此神出鬼沒,又如此輕描淡寫;自己非但出手時反應不及,那一掌對他來說也好似泥牛入海,打在他身上連一根汗毛都拍不斷,宋立晚就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毛全都豎起來了。那個已經在腦海裡浮起沉沒又浮起,翻江倒海許多次的念頭再一次倒騰了出來——此人,當真隻是個普通道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