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白背著一書包作業輔導書又來到了醫院。要不是條件不允許,她倒真想來醫院做個陪床。於白很少生病,從小到大連來醫院的次數都屈指可數,因為傅煙她倒是把這些年錯過的醫院風景都給補了回來。這些天因為她來的勤快,容靄也輕鬆了許多,往往兩人見麵的時間恰好錯開,也給了容靄一些休息的餘地。傅煙的身體狀況似乎好轉了不少,不過方醫生依然不允許他出院,傅煙對她隻報喜不報憂,於白心裡多少也明白點什麼。傅煙正坐在病床對麵的小沙發上看書,方達克並不主張長久地輸液治療,這樣對病人得身體弊大於利,所以傅煙一天之內總有一段時間是不輸液的,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隻是不讓出醫院而已。傅煙聽見門口的聲響下意識地覺得時間不太符合,抬眼看見剛好從門口探出小腦袋的於白。小姑娘一看見他就直起了身子笑盈盈地走進門,書包鬆鬆垮垮地背在身後,書包帶已經下垂到了手肘內側堪堪掛住,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從邁進門的步伐可以看出人是雀躍地蹦著進來的。傅煙看了一眼對麵牆上的掛鐘,連六點都還不到。他麵色不顯,看向已經蹦蹦跳跳來到他身邊的於白,清脆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傅煙!”鈴鐺似的聲音裡的喜悅纏著思念昭然若揭。“最後一節課上了嗎?”傅煙問話的時候沒有表情,隻是看著她。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五次了——於白壓縮上課的時間來醫院。於白愣了一下,隨口回答道:“沒啊。”她背著書包坐在傅煙身邊,胳膊親親熱熱地勾住傅煙的小臂。懶洋洋地提起身子就想往他身上靠。之前傅煙也跟她提過,要求十分過分,除去必要的上課還說讓她晚自習上了再來醫院,她不樂意,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陽奉陰違地答應著。下一秒,胳膊裡的溫熱就空了,於白愣著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手臂,看向傅煙,對方不僅無情地抽出了手臂,還起身稍微坐遠了些,側過身子麵對著她不留情麵地繼續問道:“那作業呢,寫完了嗎?”於白看出傅煙的臉色變得嚴峻了不少,癟了癟嘴,她沒法蒙傅煙,老老實實地回答道:“隻寫了數學和英語,文綜還沒動。”傅煙的眉幾不可見地斂了下:“我說過你要麼把課上完,要麼寫完作業做到一個才能來醫院。”於白沒說話。“你要是再這樣的話,以後就……不許你來。”於白鼓了鼓臉頰,轉著眼珠盯著傅煙看,他對她放狠話的聲音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多餘的情緒,但她能感覺出來傅煙不太高興。於白向一邊挪了挪,把兩人在沙發間之間的距離縮減為0,上身緊緊挨著傅煙,在傅煙挪動之前嘴上先流利地來了一句:“我錯了。”然後彎著腰蹭了過去,從下而上看著傅煙低垂著的臉龐,盯著傅煙淺褐色的瞳孔微微撅起嘴鼓著臉繼續道:“再也不敢了。”傅煙瞥了她一眼,避開眼神接觸,頭側向一邊。於白不依不饒地又貼過去,眼角都跟著下垂,彎彎的眼角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狗,眨著眼睛湊近傅煙的臉龐,烏漆的眼神盛著一派無辜:“再犯就打斷我的狗腿。”傅煙轉過臉來對上她的小狗眼,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起碼課不能耽誤。”於白狡黠地一笑,小虎牙露出唇角:“一定一定,都聽你的。”話音未落,嘴唇已經不受控製地向著那顆小紅痣飛奔而去,忘記了身後撇在肩膀一側厚重的大書包,在身體順著心意無牽無掛地向前時,書包的重力帶著慣性猝不及防地拉扯著她向後仰去。傅煙的視線一直未曾離開過她,此時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撈,把人攬了回來,這樣突然向後倒難免撞到後腦勺,就算不是後腦勺也很有可能會受傷。書包掉落在地,於白隻驚了一下,轉眼就坐在了傅煙腿上。她就是這樣,在傅煙麵前的時候,連最基本的身體操控力都失去了。於白抬眼看見傅煙擔心又略帶責怪的眼神,心裡一暖,抬起胳膊就勾住了傅煙的脖頸,臉頰也跟著貼在傅煙脖頸側,整個人坐著依偎進傅煙懷裡,鼻子一點點嗅著屬於少年身上獨有的草木香氣,心房被人灌了糖水一般又甜又喜。不由自主地就開始傾訴衷腸:“我好想你啊,傅煙。”尾音拉長,軟軟地叫著已經叫過無數次的名字。這話她昨天也說過。傅煙拿懷裡的小姑娘沒有辦法,但仍是不放心地囑咐道:“小白,聽話,你……”於白暖熱的手指帶著溫度輕輕點了點傅煙脖頸處的小紅痣,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啦。”她知道傅煙在擔心什麼:“我一定不會落下學習的。”說完還怕傅煙不相信似的又急忙補充道:“要是我這回期末考試成績的排名下降了,你就打爆我的狗頭!”這話是她跟葉格格那學的,說起來特彆順嘴,隻是苦於沒有說這句話的對象,畢竟她身邊沒有打得過她的,不過對著傅煙就無所謂了。傅煙不知道她從哪學來的亂七八糟的話,低頭看著小姑娘發誓保證的嚴肅表情,隻是捏了捏人的下巴輕輕搖晃了下以示警告,也就由她去了。這段時間忙於期末考試於白去醫院的次數都少了很多,等真正考完最後一科的時候,已經將近半個月沒去看傅煙了,有時候實在熬不住還是會給他打電話,聽到傅煙的聲音心裡的躁動也會壓下去一些。高二的下學期期末考試是完全按照高考的模式來的,於白考完英語的時候直接就收拾書包衝了出去。出班的時候把吳乾撞了一個趔趄,吳乾揉著肩膀走回座位嘟嘟囔囔地抱怨:“這哥們怎麼回事,又橫衝直撞的……”“還能乾嘛,醫院專業戶唄!”葉格格正坐在於白的座位給她歸置暑假作業的卷子,亂七八糟地也不知道分類,連帶著自己的一塊堆在一起。沒過一會兒,陳生走了進來,四散開來烏泱烏泱地一群學生全部回了自己的座位。於白習慣性地推門進去,傅煙站在窗戶旁邊出神,並沒有意識到她的到來,身上意外地沒有穿著病服。於白慢慢地走近,放輕步伐,準備嚇他一跳,離傅煙還有三步遠時,從斜後方看到了他的神色。於白怔了怔,此時,傅煙的眼裡,並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種神情。於白的詞彙太過貧瘠,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隻覺得很黑,很空,讓人很難過。像是冥河儘頭處的漩渦,黑漆漆地流淌著一層層的旋轉著的水波,幽深靜謐。於白的手臂抬了抬,想去抹去他眼角的憂思,衣衫摩擦的聲音讓傅煙聽到了動靜,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化作實質,柔和了下來,於白也霎時間鬆了口氣,視線從他的目光移開分出心思打量他的穿著。傅煙上身是一件藏藍色的襯衫,隱約可見突出的鎖骨輪廓,米色的九分褲穿在腿上空蕩蕩的,褲腳處露出雪白纖細的腳踝,踝骨的線條被凸顯的骨骼分明而顯得過分迷人。於白盯著那一截不盈一握的踝骨不受控製地伸出手,卻被半路攔截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看什麼呢這麼入神?”“沒什麼。”於白搖搖頭,沒敢說自己剛才莫名其妙的想法,問道:“你今天怎麼沒穿病號服?”“今天陪你出去玩。”於白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在腦海裡咀嚼了一下這句話再次問出口:“啊,為什麼啊?”傅煙抬起手用食指蹭了蹭她的側臉,唇邊淺淺的笑意進門來一直沒消下去:“陪你玩還不高興?”於白的眼皮又跳了跳,飛快地眨了兩下眼睛:“我不想出去玩,我就想在醫院樓下的花園裡走走。”“嗯?”傅煙的視線在她臉上的神情劃過一圈,和平常一樣表達她內心的訴求,想要什麼就坦然告知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和她的個性不太相符。“那之前在我跟前鬨著要出去玩的人是誰,嗯?”於白垂下眼睛微微撅起嘴上前兩步圈住他的腰,她的個頭隻到他肩膀,踮起腳的時候仰臉嘴唇剛好能碰到他的下巴,眼巴巴地望著他:“我想去花園,那裡的花都開了,陪我去看看嘛……”她把尾音拖長,末了添上一句:“好嗎?”聲音裡撒上了糖粉。傅煙胸腔裡呼出一口氣,右手捏了捏她臉頰上的嬰兒肥因抿嘴皺出的褶兒,低頭無奈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好吧,都聽你的。”兩個人真的哪也沒去,活動範圍隻局限在醫院樓下的一方小花園竟也自得其樂。天高雲淡,花園的鋪設十分簡單,綠樹成蔭,小橋流水紅亭,鵝卵石的小路蔓延到一排深綠色的長椅。於白拉著傅煙在花園了走了一個來回,一直聽傅煙給她講之前在美國的事情。傍晚的天色已黯淡下來,於白也不再東遊西逛,拉著人在一處長椅上和傅煙並排坐下。晚霞染紅了霧雲,霞光溫和地四散開來,鋪滿了天穹,若隱若現的絢麗並不晃眼,勾著雲卷雲舒相伴微風。於白和傅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多數是於白在訴說。她向往常一樣彙報著自己的常態和在學校裡遇到的趣事,隻是這次的內容比起往常還多了些什麼。“我聽你的話,和我爸商量過了,他沒有反對,同意讓我不體考了,走正常高考。”“那就好,以後有什麼事情也要先和家人商量,不要自己隨便做決定。”“今天期末考試我感覺還不錯,不知道能不能進步。”“一定能,不進步也沒關係,我們循序漸進地來,你已經進步得很快了。”“我考完直接來找你的,讓葉格格給我拿的暑假作業,對了,臨走的時候我還撞了吳乾一下。”“那你暑假要安排好時間,每天都要寫作業。”“我之前還碰見鄭柯了,他對我不體考的事情還挺不高興,也不知道為什麼,鄭柯你知道嗎,就是那個……”“知道,你的師弟。”“對,我還有好多師弟,有一個小胖子,就那個李念,人可老實,還有那個趙永,就那個特彆貧的。”“知道,原先我去散打館給你送作業的時候見過。”“我還有個妹妹,叫於安妮,特彆可愛的,是個小混血。”“嗯,你給我看過她的照片,是很可愛。”“我,我還有……”“小白。”傅煙驀地打斷了她的話:“你在哭。”於白吸了吸鼻子,臉頰上的冰涼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落上去的,她低下頭止住了絮絮叨叨的話。傅煙從長椅上起來蹲到她麵前看著她已經通紅成一片的眼眶,臉頰上的軟肉還掛著未掉落的淚珠,他用掌心一一擦去她的淚珠,溫熱的皮膚輕輕貼合著細膩的肌理。不等他開口,於白已經抓著自己臉上的掌心嗚嗚地低訴,哭腔濃重:“傅煙,你是不是要去做手術了?”聲音低軟著叫著他的名字。傅煙抑製著被感染的鼻腔間的酸澀,把人拉起來站著輕扶在懷裡,不住地輕聲撫慰:“彆哭,我的心源找到了,你不高興嗎?”這個小姑娘看著粗枝大葉,卻往往對他的事情心細如發,他的病情雖然有了好轉,可也始終無法得到痊愈。就在三天前,秦文遠找了將近八年的遍尋不到的心心源終於有了著落。“成功率隻有60%是嗎?”傅煙一時啞口無言,他沒想到於白知道得這麼多。他的身體稍微恢複了一些,心源一到,醫院內的醫生和設備都已準備就緒,後天他就要上手術台了,自他記事以來,上手術台是司空見慣的事,可這次他卻害怕了,害怕剩下的40%真的發生……傅煙疲於治療奔波,但活著是他的唯一選擇,他抱緊懷裡低泣的小姑娘,掌心覆在她的頭頂上一遍遍輕輕撫摸:“小白,彆哭了,手術會成功的。”於白把臉從他已經浸濕的肩膀上移開,抬頭淚眼婆娑地望著他:“真的嗎?”“真的。”“那你也一定會回來的是嗎?”“是,我一定會回來,我的小白還在這裡,我會回來的。”他的語氣輕柔,無形之中竭力給予她最大的安慰。於白隻來得及最後看了他一眼,腦袋就被按在了傅煙的胸前。短暫的一瞥中,那一刻的傅煙,在她心中留下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剪影。他從來沒有見傅煙這樣笑過。雖然帶著一點悲傷,卻無比的溫柔,像是深海儘頭處遙遠的、淡淡的星輝落進了他眼睛裡。而她緊緊靠著傅煙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到他一下下平穩的心跳。誰能想到這顆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心臟能夠給她一生中最難以言繪的禮物。鼻端嗅著傅煙身上淺淺的草木藥香、還未完全散去的消毒水的味道,忽然感到心臟在胸腔裡狠狠跳了幾下。三天後,傅煙接受手術,手術成功。兩個月後,傅煙出院。高考那天,傅煙和於白一起踏進了考場。時間告訴我們,簡單的喜歡,最長久;平凡中的陪伴,最心安;懂你的人,最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