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尾聲 請彆忘了我(1 / 1)

岑賀手術的日子定在了情人節,一個十分浪漫的日子。手術前岑賀本想勸著父母不要過來,哪知道岑母一反得知他病情後的妥協心態,說什麼也不肯錯過這次手術,並且不讓許鳶管他們的衣食住行,讓她陪著岑賀安心待在醫院。手術前一天晚上,許鳶在陪床。說是陪床,其實隻是找了張折疊床,窩在一個小角落上睡在旁邊。將近一米七個子的女人縮在一個小地方,岑賀怎麼可能不心疼。“不然你睡上來吧?兩個人擠擠還是能睡的,你在下麵睡不好的。”關了燈後,岑賀看著那個背影道。許鳶轉過身來,一雙眼睛在黑夜裡不知怎的特彆明亮。她看著他——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男人一頭黑發壓在白皙的手上,另一隻手袖子卷了上去,露出已經插了好幾天的留置針來,旁邊一圈的皮膚因為長期插著針都露出了可怖的青紫色。剛開始許鳶看得心疼極了,又是用熱水袋熱敷又是替他按摩手臂疏通血液的。但隨著時間越來越久,這些招數都已經開始不奏效,岑賀隻能硬生生地扛著這些,更彆提有時候要打疏通血管的藥時候他的感受了。岑賀原以為許鳶是不會答應的,沒想到一反常態的今晚她竟然點了點頭,乖巧地爬上了病床,自覺地縮到了男人的懷裡躺下,就好像還在家裡一樣的動作一般。他有一隻手動彈不得,隻能平躺在床上,許鳶就緊緊地貼著床邊靠在他的身上,一隻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不動。“怎麼今天這麼乖?”沒法摟著她,隻得用自己的下巴去蹭她的腦袋頂。毛茸茸的頭頂發撓得他心癢癢的。“老公你怕嗎?”許鳶抬起頭來看他。岑賀本是笑著的,一雙眼蕩漾著溫柔,隻是因為最近住院有些疲態。之前兩人故意不去提這件事,但現在卻被許鳶挑明。唇貼到妻子光潔的額頭上,嘴唇動了動,還是說:“有點怕。”怎麼會不怕?但凡他在世間還有牽掛,他就不可能不怕。許鳶搭在他胸口的手下意識地一抖,然後自己無聲又無奈地笑了出來:“我也怕。”兩人靜默了幾秒,岑賀突然翻過身去伸手在床頭櫃裡找著什麼,也沒管手上插著的針頭。大幅度動作之下,針頭險些滑出。“小心!”許鳶喊道,有點埋怨,“拿什麼呀,我來動就好了,你彆亂動呢。”好容易夠到了東西,岑賀才像是放心了一點兒一樣,把東西塞回許鳶的懷裡,自己側著身子躺下,和她麵對麵地看著。手裡被半推半強迫地塞入一個信封。許鳶沒去拆,隻是抬眼看著“上次你沒看的東西,如果我……”岑賀頓了頓,“真有如果的話,我還是希望你能看一下。”這樣一提醒,許鳶就明白是什麼了。她有些惱怒,把東西強硬地扔回去:“我不要看!”說完就背過身去,也不看他,倒像是真的氣了一樣。岑賀歎了口氣,自然而然地往前靠了靠,也不顧手上的輸液管,把人帶入懷裡。“老婆你聽話點兒。”向來冷靜理性的母親這會兒來醫院看到他拿出遺書來哭得稀裡嘩啦了就不提,連自己一貫好脾氣堅強的太太也在這件事上頗為不冷靜。許鳶還在氣著,沒發現語氣裡不自覺地帶著哭腔:“你之前就說了以後不再寫這些東西惹我難受了!”岑賀理虧,沒說話。“你答應了我的,不能比我先死,為什麼又要在這個時候把這東西拿出來讓我傷心!”許鳶轉過來,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是真的帶著氣,所以手下的動作也不輕。岑賀悶哼一聲,顧不上還在痛了,一把掰正了她的臉,逼人直視著她,動作竟然帶點兒強硬:“不是上次那個,我重寫了一份……”話沒說話,就被許鳶悄聲無息掉下來的眼淚嚇到了。不知道怎麼的,最近她格外敏感易哭,岑賀都有些舉手無措。許鳶是真難過了,抽抽噎噎地:“我不管,你這人說話不算話,說好了給我送終,現在又要在這個時候逼我看這東西,我不想看!”說到他不吉利的事許鳶在乎的很,可說到自己的死亡她卻又一點都不介意。剛上來的脾氣在看到女人的眼淚時霎時就消了去,岑賀喟歎了一聲,趕緊安慰:“沒逼你看,誰逼你了呢,”他伸手揩去眼淚,“隻是怕現在不拿出來之後就沒機會了。”許鳶不說話。岑賀“哎”了一聲,自知自己說錯話了,又改口:“我不是這意思——隻是鳶鳶,其實我比你更怕。”怕自己留不下隻言片語,怕自己捱不過生老病死。他這樣坦誠,明明是生氣的,可許鳶還是不自覺地把東西收了下來。眼見許鳶的態度鬆動了,岑賀可算放心了,卻又聽到那人在黑暗裡說:“我不是不計較這些了,隻是等你好了,”她頓了頓,刻意咬著牙惡狠狠道,“隻是等你好了我再跟你算賬!”哪裡不明白她的虛張聲勢,岑賀說了聲好,就把這事揭過不提,隻當是個普通的夜晚就這樣兩人擁著漸漸入睡了。——手術是第二天早上八點。手術的空腹要求,岑賀已經整整一天沒有進食,全憑葡萄糖撐著。岑父岑母一大早就提著早餐來了,卻又陡然想起手術的要求,一大袋各式各樣的早餐就這樣擺在擁擠的床頭櫃上。“二十八床岑賀。”護士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房間裡的四個人一起齊齊望著她。“準備手術了。”護士道。岑賀微笑點頭,情緒依舊平靜:“好的,謝謝。”“小賀……”林雅眉動了動嘴唇,怕說到傷心的事,便不敢再說話了。“媽,彆擔心,”他看了一眼旁邊眉頭緊鎖的父親:“爸,你多陪陪媽,讓她少瞎想。”岑遠國卻擰著眉頭,明明說著有些傷感的話,語氣卻不客氣:“知道你媽想得多就少給她看那些有的沒的!”這是在說他前幾天把自己的遺書交給母親的事。岑賀有些無奈。“二十八床岑賀,走了。”護士再度回來站在門口說。醫護人員推著輪椅進來吩咐岑賀坐上去,看了看家屬:“手術在二十樓,家屬可以去門口等,情況好的話不要多久。”三人顧不得病房的東西,也跟著護士下樓。躺在病床上被推入手術室前,岑賀還是沒忍住,扯了扯許鳶的衣袖。從早上開始,她就不大樂意理他,岑賀知道她氣著,也不打擾她,可這會兒實在是忍不住了。“鳶鳶。”他輕聲叫她的名字。“記得我說的話。”岑賀說。許鳶一下沒忍住,癟著嘴囁喏:“知道了……”“那就好,”岑賀放心地點點頭,“等我出來。”病床漸漸被推走,許鳶忽然提高了聲音叫他的名字,聲嘶力竭:“岑賀!”也不管還是在醫院了。岑賀驟然抬頭看她。隻見許鳶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嘴唇張開,無聲道:“你要當爸爸了。”岑賀心神俱震。——手術從早上一直進行到了晚上,手術室的門開開關關了好幾遭,可讓人牽掛的那人還是沒出來。許鳶陪著岑父岑母坐在走廊的板凳上等著。還是岑遠國看不過眼裡,硬拉著林雅眉去吃東西,嚴厲地嗬斥了她幾聲才讓魂不守舍的她回過神來。隻是他和許鳶到底還是不怎麼熟。不好苛責她,隻說是讓她在這兒等著,等著兩人帶盒飯回來吃。兩人走後,就徹底隻剩下許鳶一人坐在走廊上了。走廊人來人往,有像她一樣的家屬,也有冷著臉沒什麼表情的醫護人員。她就這樣盯著雪白牆壁上的時鐘,看著它的秒針一秒一下地動著,然後是分針挪動,然後是時針緩緩微不可聞地變換……從早晨,到晚上。突然手術室裡走出來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他朝這頭走來,許鳶的心猛然跳動,連帶著眼皮也跳個不停。“對不起,我們已經儘力了。”他在距離許鳶僅僅隻有幾步之遙的另一個板凳邊停下,遺憾地道。被告知的家屬愣了幾秒,然後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我兒!”安靜的醫院裡撕心裂肺的哭泣讓人心頭擰在一起,快要窒息。許鳶隻覺得手背涼了,低頭一看才發覺手臂上竟然滴了一滴眼淚。她恍恍惚惚地抬起頭來,用力地擦了擦眼淚,才發現眼淚不知道怎麼地越擦越多,心也越來越慌。慌亂裡,許鳶下意識地掏口袋去找紙,卻在口袋裡發現了一封熟悉的、她不想看到的東西。大概是岑賀今早趁她不注意偷偷放進來的。這人,總有辦法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信封正麵寫著三個字:與妻書。一手行草行雲流水,正是岑賀的字。明明不想拆的,明明說好了一輩子都不會看這樣東西的,可是此時此刻,許鳶忽然有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鳶鳶卿卿如晤:當你看到這行字時,興許已經發生了我們都最不想見到的事,不然鳶鳶你一輩子不會狠下心來看這些。我先跟你道歉,對不起我失約了,沒能陪你到最後。之前剛知道自己得病的那會兒,我寫了一封類似的信。寫信時,我還不能肯定你知道我的病情後還會不會願意留在我身邊。於是,我在信裡願你平安快樂,一生順遂,能夠找到一個人繼續疼愛你,或是彌補我的空缺。可現在看起來,卻怎麼也再也不能接受了。老實說,遇見你以前我對愛情沒有任何幻想。對我而言,原生家庭間感情的生疏,讓我對親緣關係沒有期待,遑論沒有血緣單純建立在感情上的愛情。遇見你之後,便更沒有了——倒不是因為不愛你,或是對你失望,隻是我仍難以想象,除了你以外,我會和誰建立一個家庭,孕育一個生命,共度無聊乏味的一生。對我而言,許鳶這個名字,就是“愛情”一詞的全部意義。我騙過你。在從美國回來後,你問我有沒有一個時刻想過要放棄你。當時我說,沒有,無論何時我都沒想過放棄你。可我騙了你,其實我想過要放棄的。當我一想到你身邊可能會有另一個更愛你,更疼你,更適合你,和你之前沒有糟糕過往的男人共度一生時,我就想放棄你了。信前的你是不是在笑我?笑我這樣大度的想法。其實不是,我隻是總覺得,比起完美,或許有缺憾的結局才更能讓人惦記。我是如此卑劣地想要讓你一輩子都忘不掉我,哪怕你身邊有一個更適合的人。所以我寧願放棄你。可後來變了,我不想放棄你了,我還想再等下去。後來等到你了,我也想過和你離婚。或許是因為我們倆這麼多年來的隔閡,又或許是因為我的病情。我實在不願意拖累你,不願意你的情意被生活裡雞毛蒜皮的小事磨滅至殆儘,也不願最後出現在你麵前的我被病痛折磨瀟灑英俊不再。人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一切的矢誌不渝的愛情,忠肝義膽的氣魄,皆因為時間不夠長。曠日持久不容易,一切事物之美好在於沒時間變壞。我多害怕,脫去了愛情原本的濾鏡後,你站在生活裡看到的岑賀,是如此狼狽不堪又和常人沒有任何區彆的岑賀。所以我想過離開。隻是因為我寧肯我們之間停留在最美好的那個瞬間,這樣好歹讓你日後回想起來的時候仍覺得不虛愛過一場。可再後來,我竟然連離開也舍不得了。像飲鴆止渴一樣,一旦再度嘗過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沒辦法忍受離開你,哪怕一天都不可以。一想到我這一生,有過前半生和家庭不甚親近的親緣關係,也在好不容易得償所願時突聞疾病噩耗,可除了你,這個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你之外,竟然沒有一件事讓我可以在疾病的折磨裡有個念想,我就舍不得離開你。我想年年日日天天時時分分秒秒都再不要和你分彆。唯有你,能讓我在這沒什麼期待的世上還有一丁點兒期待。所以我不想離開。但我希望假使我真的離你而去,你也能忘了我,堅強勇敢地生活下去。或許能有另一個人陪你度過接下來漫長無味的人生,那樣即便我不在了,我也可以不再留下遺憾。所以我才會那樣坦然地祝願你幸福喜樂。可是當我現在看到這一切的時候,我卻又更加自私了。我不想你忘了我。我不想讓你愛上彆人。我不想這一切到頭來都隻有我一人記得。我不想除了我以外你的身邊還會有另一個人如我一般疼你愛你。所以,鳶鳶,即便我已經不在,也沒辦法再給你從今往後的陪伴,但我還是想任性地、自私地請求你:——你可以不再愛我了,但請你不要忘記我岑賀——才看到一半,許鳶就開始嚎啕大哭。她真不該在這時候看這些,她就不應該看這些!她一個孕婦,怎麼受得了岑賀筆下的這些文字,還有隱隱約約被水漬暈染開來的字跡。我不會忘了你,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的啊!許鳶抽噎著心想。不遠處手術室的最後一盞燈終於熄滅了,許鳶捏著信怔怔地站起身來望著。手術室沉重的大門終於打開,有一個人躺在病床上被緩緩地推了出來。還沒來得及想,許鳶身體先於大腦就狂奔了過去。看到她焦急的神情和哭紅的雙眼,醫生摘下口罩來,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恭喜,手術很成功。”許鳶腳下一軟,跌倒在地,堪堪撐著病床的邊緣跪著。“我們的醫護人員會幫你一起把病人送回病房。”許鳶看著床上那人蒼白的臉——他的鼻子上還插著呼吸機,手上掛著輸液瓶,眉頭微擰,好似在睡夢裡還不得寧靜。她從沒有見過岑賀這樣脆弱的一麵。以前都是他帶著她一路前行的,不管再難。可是此時此刻她才陡然發覺,原來岑賀並不是萬能的。“醫生他……”許鳶張了張嘴。“放心好了,過了麻醉效果後,人馬上就會醒。”醫生安慰道。許鳶感激地胡亂點了點頭,手卻已經伸入被子裡,緊緊地捏著那人的手。想要試探他身上的溫度。“送二十八床病人回房!”醫生扭過頭去對護士道。不好再阻擋在走廊上,許鳶撐著床邊,站起身來,準備給岑父岑母打電話。驀地她忽然感覺手被一股微弱的力量攥住。“鳶鳶……”本不應該在這時醒來的人忽然迷迷糊糊叫出了她的名字。許鳶怔了片刻,很快反應過來,急急地說了聲我在,就低下頭湊到他的耳邊去聽。又輕又痛的一句話在她的耳邊斷斷續續地響起。隻一句,刹住的眼淚就再也沒能忍住。“鳶鳶……”他再喃喃了一遍她的名字,是無意識的。“不要,不要忘了我。”混沌的句子被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每一遍重複就惹得許鳶的眼淚掉得更凶,她隻好握著那人的手,一字一頓地肯定道:“我答應你了岑賀,這輩子你休想我忘了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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