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年歲催人老(1 / 1)

其實她這樣痛哭一場,岑賀比較放心,如果說許鳶始終憋在心裡,沒有什麼情緒波動,他反倒是會愈加擔心。或許是因為徹底放開了情緒,哭過之後許鳶冷靜了不少。兩人坐在黑暗狹小房間的地方,就這樣彼此依偎著。許鳶靠在岑賀的胸口,聽著他平靜又讓人安全感叢生的心跳聲:“岑賀。”她叫他的名字,聲音帶著哭過後的乾啞聲。“嗯?”岑賀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她的頭發。“明天我們把東西收拾一下就回上海吧。”“這麼急?”他手上的動作一頓。睡前太倉促,甚至忘了拉窗簾,此時月亮恰好升起到能夠照映在房間裡的角度。朦朦朧朧的月色下,可以模糊看見許鳶雙眼紅腫,眼眶下還掛著幾條淚痕,可她說出來的話卻是這樣清醒理智。“她應該不願意看到我這樣放縱的。”許鳶輕笑了一聲,沒提那人的名字。次日,兩人在這座承載著許鳶所有關於童年的房子裡收拾東西。張瑜的東西並不多,零零碎碎的,大多是一些生活用品。許鳶在自己房裡還看到了那個擺得整整齊齊的那幾個日記本,裡麵瑣碎地記錄著她從小到大的生活。許鳶看了一眼。“要帶走嗎?”岑賀注意到了她複雜的眼神。許鳶搖頭:“算了。”如果人能有在天之靈,張瑜有空時或許可以翻一翻,雖然,大概,她早就已經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最後兩人清理完整個房間,除了一個帶著鎖的小箱子,還真沒有發現其他能夠帶走的東西。兩人靜靜看著這個上了鎖的箱子。鎖就是最普通平凡的小鎖,不值一提,隻需要一根鐵絲就能輕輕撬開的那種。岑賀使了點辦法,鎖立馬就打開了。意外的是,除了一張過了塑泛著黃的照片,箱子裡竟然彆的什麼都沒有。許鳶靜靜地拿起那張照片。上麵是父母的結婚照。那時兩人還年輕,沒有經受過現實的蹉跎,笑得純粹又開心,甚至張瑜的臉上都能看出一絲屬於少女的嬌羞來。其實哪能不難過的?再堅強獨立,被背叛後咬著牙活的女人,在夜深人靜時,大抵都會難以自控地想到自己從前愛得那樣熱烈的一個人。許鳶想,她真是張瑜的女兒,兩人連這股不服輸的勁兒都一樣。她或許是恨自己的父親許誌軍的,但也是真真切切地愛過這個人的。所以才會在支撐不住時,偶爾緬懷一下曾經,視若珍寶地將這段回憶這個人當作自己繼續勇敢生活下去的勇氣。許鳶靜靜摩挲著這張照片,忽然做了一個決定。——許誌軍接到許鳶的電話時還很訝異。他和這個女兒除了逢年過節時,真沒什麼聯係。這一次就連除夕夜她也沒有打電話過來,許誌軍以為她是忘了。可是他並不恨,也不怨,因為他明白,這是他活該。三個人相顧無言地坐在茶館裡,父女倆不開口說話,岑賀也不便開口。許誌軍偷偷打量了幾眼麵前這個芝蘭玉樹的年輕男人,像是終於忍不住了,問:“小鳶,這是你男朋友?”言語裡還有期待——他原以為,自己的女兒在經曆了父母離異的事,多少會對感情有些失望。沒想到許鳶卻搖了搖頭。許誌軍的眼神顯而易見地淡了下去,有些失望。“不是男朋友,是老公,”許鳶說,“我們已經結婚了。”許誌軍拿茶杯的手抖了一下,緊接著就是更深的失落和痛楚:“怎麼結婚了,都不和爸爸……說一聲呢。你的婚禮我都沒參加。”說爸爸一詞他頓了頓,像是極久沒有提到這個稱呼一樣的艱澀。岑賀抓住許鳶的手,率先解釋:“爸,我和鳶鳶還沒來得及辦婚禮,到時候補辦婚禮的時候再叫您去。”也沒管許鳶會不會因為自己的插嘴生氣。許誌軍心裡一鬆,有些寬慰,但很快又想到了一件事,他皺著眉有些不安:“你媽那裡……她會不會不太想讓我出現?”畢竟他的出現,就是許鳶父母婚姻失敗的證明,以張瑜的個性,絕對是怕極了讓許鳶在男方父母和賓客麵子落了麵子的。“媽去世了。”許鳶平淡地說道。這這句平淡的話卻如同在許誌軍的心裡投下一顆驚雷。他驚痛著抬眼:“你說什麼?!”一直以來他都是垂著頭不敢直視自己女兒的。這麼多年來,他沒有一天能夠睡個安穩覺,隻要一睡著他總會夢到那一天,在朦朧的夕陽下,他結發多年的妻子將他的東西扔出大門,冷冷地看著他狼狽的樣子,而他的女兒懵懵懂懂地不知道什麼是離彆,還以為他要出遠門,等到終於醒悟時,卻是拉著他的褲腿求著他不要離開。“媽不在了。”許鳶又平淡地重複了一遍,並無波瀾。許誌軍失神地往後倒,頹喪地癱在椅子上喃喃:“怎麼人就不在了?”“急性心肌梗塞。”茶館包間裡安靜了很久,靜到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許誌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良久才能平靜下來,艱難地開口:“小鳶你當時在身邊嗎……”許鳶搖頭:“我不在,我到家的時候人已經送去醫院了,我到醫院的時候人已經沒了。”她沒能見上最後一麵。許誌軍的心臟痛到堵住他的喉嚨,讓他不能言語。該多痛?該多悔?張瑜臨終時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親人。許誌軍知道這些年來其實許鳶同母親的關係並沒有多好。或許是因為張瑜偏執激烈的性格,也或許是因為女兒下意識地回避可能讓她想起痛苦童年的人。許誌軍也明白其實張瑜對女兒的態度不好,甚至在某些時刻過於嚴厲,將對他的仇恨轉移到了女兒的身上。可是他更明白,身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在接近死亡的時刻,沒能見到自己的女兒,是一件該有多痛苦的事。“小鳶你……”許誌軍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什麼也說不出。那些年其實和張瑜是有恩愛過的。他們不是父母指配,也不是熟人介紹,是真心實意的兩個少男少女相遇在學府裡,真心相交,自由戀愛後選擇邁入婚姻殿堂的。可是現實又不似故事劇情,不是一句“公主和王子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就能概括往後餘生所有日子的結尾。兩人會因為雞毛蒜皮的事爭執。會因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心生怨懟。會始終活在周遭鄰裡的評價中,對著他人的言語耿耿於懷。張瑜是那樣倔強強勢的性格,從暗暗地表達不滿,到明說他的懦弱無能。所有一切婚前事關溫潤如玉的評價,到了婚後瑣碎的生活裡都變成了懦弱無能。作為一個男人,許誌軍覺得受不了。於是自然而然便有了其他的紅袖添香,有了更加服軟溫柔的年輕解語花。可也僅僅隻是解語花罷了,他和那個女人之間實質性的關係什麼也沒發生過。但就這樣也被心細敏感的張瑜發現。她怒吼著讓他滾出自己的家,讓他在鄰居和女兒麵前顏麵掃地,可許誌軍也是虧心愧疚的,於是他一言不發地離開,甚至一句辯解都沒有。當然他也明白,辯解也是不應該有的。於是這麼多年來,他獨自一人生活,雖然孤苦,卻也輕鬆自在。偶爾地,也會回想起那個曾經和他同甘共苦的女人和他聰明伶俐的女兒。隻是他從來未曾想到過,這麼多年後,他第一次知道張瑜的消息,會是她的死訊。許鳶看著眼前這個驟然蒼老了不少的男人,心裡還是動搖了。她把懷裡的東西掏出來,推到許誌軍麵前。“這是我在媽的箱子裡發現的,我覺得應該物歸原主。”許誌軍愣了愣,低眸去看,隻發現一張過了塑被精心保護著的舊照片擺在了桌上。“我們的結婚照……”許誌軍喃喃。張瑜竟然還留著。一個“她”字說了好幾次,卻沒辦法接一句完整的話。眼前的世界有些模糊,許誌軍隻得在這一片濕意裡摩挲著這張照片。她恨不恨他呢?應該恨的,畢竟他背叛了她,讓她傷心難過,從此對愛情和婚姻失望。那她有沒有想過他呢?這張照片也給了許誌軍答案。“我想媽應該會對我的處理方式感到滿意。”許鳶說。許誌軍囫圇地點了點頭,捏著這張舊照片反複看著,最終像是不敢麵對一樣,又慌亂地把它塞進了口袋裡。他背過身去,極為隱蔽地迅速地揉了揉眼睛。然後轉過身來問:“小鳶你現在在哪兒工作呢。”“現在在上海,不過過段時間就要去美國了。”許鳶答道。許誌軍頓了頓:“美國、美國……哦,美國好啊!”他勉強扯出一個笑。美國真的很好,隻是不知道天高地遠,是否以後還會有機會和女兒相見。“爸,我和小鳶會經常來看你的,有什麼事你也可以聯係我,這是我的電話。”岑賀終是不忍。許誌軍嗯了一聲。“我、我出門前飯還在鍋上,今天我就先回家了。”許誌軍站起身來。“爸,我送你。”岑賀也跟著站起來。可許誌軍的動作更快。他轉過身去,擺了擺手,聲音還是啞的:“不用,外頭冷,你和小鳶等到雪小一點了再回去吧。”岑賀還想說什麼,可看到許鳶平淡的眼神時卻硬生生都咽了下去。門口的風鈴被門外的狂風撞擊出了嘩啦啦的清脆響聲。裹著單薄棉衣的老人獨自一人邁入了風雪之中。許鳶坐在室內,握著滾燙的茶杯,靜靜地看著那人的身影。他好像老了很多,連步子都開始慢了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她記憶裡那個高大強壯的父親了。他走得那樣小心翼翼,好像在護著什麼似的,緊緊地攏著衣服,不讓裡麵的東西受到風雪的一絲沾染。大雪落了他滿身,融入了白發裡。半百的頭發,遠遠看去,竟然已經全白。這是她的父親。許鳶靜靜地想。這是她已經不知何時悄悄老去的父親。許鳶一直強忍著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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