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幸運莫過於有一個適合的愛人,一份普通的工作,然後能夠平淡地度過這乏善可陳的一生,最終壽終正寢。最好的死亡方式,是在睡夢裡悄無聲息地離開,沒有病痛的困擾,甚至合上眼睡覺前還在幻想明天的日常生活。所以許鳶真的很疑惑:張瑜離開前,會不會想到馬上她就能和自己的女兒見麵了,也會不會因為心臟缺血缺氧帶來的劇痛而感到絕望痛苦?她的一生,沒有一段完美的感情,破碎的家庭下女兒也不甚親近,日日夜夜桎梏於被背叛的痛苦裡。這樣的情況下,張瑜究竟會不會最終是帶著怨恨離開的呢?許鳶不得而知,因為那個人再也不能開口了。大雨從大年二十九那一天一直下到了大年初五。這一日,是張瑜的頭七,在岑賀的幫忙下,兩人簡單地在殯儀館進行了遺體告彆儀式。自打回國後,許鳶就一直覺得身體不適,臉色也差得很。岑賀心裡明白她是被母親的去世打擊到了,因此也自然而然地承擔起了為張瑜處理後事的一係列繁瑣事宜。兩人穿著黑色的正裝站在殯儀館提供的場地裡。臨出門時,岑賀看了一眼許鳶,覺得她就穿著單薄的黑色羊絨衫實在太冷,一言不發又容不得她半點抗拒地給人硬披上了一件自己的大衣。張瑜生前的好友並不多,或許是因為離婚後她愈發乖戾偏執的性格,許多學校裡的同事和她早就已經陌路,至於鄰居,那是多年前看過她的離婚“好戲”的人,張瑜自然而然也不可能和她們親近得起來。於是一時之間,偌大的大堂裡,竟然隻零零散散地站了十幾個人,其中還有娘家的親戚以及幾個實在看不過眼自發前來吊唁的鄰居。許鳶的氣色實在太差,於是岑賀主動承擔起了發言的責任。空曠的場地裡回蕩著他沉穩又包含悲痛的聲音。而躺在玻璃棺裡那人的女兒卻自始至終站在一旁,低眉順目,一言不發,滴淚未掉。死亡總是容易給人帶來感同身受的悲戚,儘管岑賀的發言普通平淡,可台下還是有親朋好友忍不住掉了眼淚,嗚咽出聲。發言完畢,開始到了程序上繞棺一周,賓客吊唁並安慰親友的階段。許鳶隨著岑賀的步伐,默默地走到大堂的一邊站著,垂著頭盯著地板,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顧不得場合,岑賀捏了捏她的手:“萬事有我。”聲音壓得極低,不想打擾這裡的死寂。像是被手上的動作拉回神,許鳶極為遲鈍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悶悶地“嗯”了一聲。岑賀實在擔心她的精神狀態——從大年二十九那晚開始,除了最開始急急忙忙地趕到醫院得知張瑜的死訊時許鳶痛哭了一場,這幾天她幾乎是一滴眼淚都沒掉,可也幾乎除卻一些簡單的話語,她也極少說話。親朋好友象征性地擁抱了一下兩人,又說了一些體己話,許鳶不開口,也隻有岑賀出麵感謝他們。驟然知道親家的離世,岑遠國和林雅眉也從江城趕了過來。自打上次見麵,他們對許鳶的印象已經改觀了不少,這次更是心疼她的遭遇。林雅眉拉著許鳶的手,眼淚含在眼眶裡打轉,女孩蒼白的臉色讓她心疼不已:“小鳶,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能自己倒下了,”還想說更多的話,千言萬語卻堵在喉頭說不出來,最終隻剩下一句,“節哀順變。”許鳶遲緩地抬起了頭:“謝謝媽。”可眼神好似透過了林雅眉,穿越到了不知道多少個年月之前的大院裡,那時候,媽媽對她來說,還意味著另一個人。岑遠國在一旁用眼色無聲詢問岑賀許鳶的情況。岑賀隻是擰著眉頭,靜靜無奈地搖了搖頭。岑遠國鄭重其事地囑咐:“好好照顧許鳶,有什麼事隨時找我和你媽媽,”他頓了頓,不忍說出下麵的話,“她現在也隻有你一個親人能夠依靠了。”說到“隻有一個親人”時,許鳶的眼皮不輕不重地跳了一下。之後的程序非常繁瑣。對於去世的人來說或許隻是雙眼一閉,化作一抔黃土就能結束,可對於生者而言,卻是要忍著傷痛主持一係列身後事,接受來自各方的安慰,虛偽地表達自己能夠節製失去親人摯愛的哀傷,然後懷揣著痛徹心扉的感受,繼續活在這孤苦伶仃的世上。答謝宴會依舊是岑賀操持的。張瑜的父母早已離世,唯一一個哥哥也在前兩年意外去世,隻剩下一個舅母帶著表弟。舅母先前在追悼會上沒能跟許鳶好好說話,現在終於得空,坐在許鳶的旁邊,給她一個勁兒添菜。“小鳶,你多吃點兒,你這樣下去身體會扛不住的。”舅母耐心勸她。許鳶扒拉著菜,乖巧地點頭。舅母歎氣:“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小浩的父親剛去世那會兒我也是這樣接受不了的,”小浩是許鳶的表弟,“但是清醒過來,日子還是要繼續過下去的,起碼為了小浩我也得堅強,”舅母看了一旁的岑賀,滿意道,“你看小賀就很不錯,這會兒這麼大的事也幫你扛了下來,為了他你好歹得振作點兒。”岑賀這幾日的行為確實是有目共睹的有擔當,知道內情的,誰人不誇讚幾句。隻是許鳶或許是聽膩了,神情倦倦。驀地,她的胃猛烈地抽動了幾下,眉頭緊擰,人踉蹌著就往洗手間裡衝。岑賀跟了上去,也沒管這是女性洗手間。隻見許鳶撐在盥洗台上,一頭長發垂下,不住地吐著酸水。一張臉本就蒼白,這會兒強烈地嘔吐之下更凸顯了一份慘白。他憂心地上前,拍了拍許鳶的背:“還好嗎?”許鳶從他手裡接過紙來,用涼水漱了一下口,又擦乾淨了嘴角的水,壓抑下還在翻騰的惡心搖頭:“沒什麼事,可能是最近沒吃什麼東西,胃裡有些不舒服,以前也常這樣,不要緊。”岑賀歎氣:“多少還是得吃點,不然這樣身體吃不消。”也沒說讓她放下母親的事。勸人放下,原本就是世間最沒有同理心的做法。不能同病相憐,永遠無法感同身受。失去親人的切膚之痛,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撫慰的。長發還垂在耳邊,岑賀沒忍住就伸手幫她撩到了耳後。長發下的許鳶表情是瞬間的凝滯,等到後知後覺發現岑賀的注視,她才回過神來,勉強扯出一個笑來。“走吧,出去吧,舅母可能要擔心了。”——一場儀式忙到了晚上。兩人住回了大院裡張瑜的家裡,就睡在許鳶小時候的房間裡。許鳶自打大學後已經離家多年,也隻有逢年過節或是放假會回家,可她房間裡的擺設竟然和多年前的如出一轍,沒有什麼改變,甚至連灰都沒有落下。兩人勞累的一天,很快就擠在這張小床上睡下了。睡到半夜,岑賀忽然感覺身旁忽然傳來輕微的響動聲,然後便是身旁的床位突然一空。黑暗裡,他睜開眼,看著那人的舉動。女人摸索著出門了,過了幾分鐘,又輕手輕腳地回來了。進門的時候似乎是被什麼絆住了,許鳶踉蹌了一下,撞出了巨大的聲響。“小心!”岑賀喊,顧不得自己還在假寐的狀態。嘩啦一聲,似乎是重重地磕到了地上。岑賀光著腳,情急之下忘了開燈,憑著感覺就衝到了許鳶的身旁,牢牢地將人抓住:“有沒有什麼事?”懷裡的人沒有說話。“怎麼了?磕到哪兒了?是不是很疼?”剛才那一聲實在動靜太大,如果是撞在了家具上,少不了要鮮血淋漓。懷裡的人還是沒說話。過了很久,才聽見她恍惚的聲音,在黑夜裡模模糊糊:“以前都會有燈的……”“什麼?”岑賀有些沒聽清。“以前都會有燈的……”許鳶喃喃,“以前晚上起夜家裡總會有燈的。”張瑜有很嚴重的失眠症,往往許鳶都睡下了,她還在客廳裡開著盞小燈坐著。於是每一次她起床時,總不用擔心自己會撞到什麼。可現在這盞小燈沒了。岑賀仿佛是有了什麼感應似的,把人抱在懷裡,頭擱在她的肩上。“你恨她嗎?”岑賀問。“不恨。”許鳶給了一個出乎人意料的答案。 她靠在岑賀的懷裡,膝蓋還在隱隱作痛,似乎有血滲了出來。 兩人就這樣坐在冬日裡冰涼的地上,也不嫌冷。 許鳶恍惚著想:哪裡能恨她?她打心眼裡愛她,給她吃,給她穿,給了她其他母親都給不了的東西。她怎麼可以恨她?但是是怨過的。怨她一直逼著自己往前走,怨她一直讓自己不能喘息,怨她一直讓自己驕傲得不敢低頭。可是這些怨,在她再也不能出現在自己麵前時,早已經煙消雲散了。突然像是想到了極痛的事,許鳶抓著岑賀的胳膊,擰著他的袖口,“我沒媽媽了……”過了幾秒,她大慟:“我沒有媽媽了!”哭得心肝都在顫。時隔七日,她終於再一次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