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新年之前,兩人一起去了趟洛杉磯。許鳶是為了年後去LQ工作,提前熟悉一下工作環境,而岑賀卻是為了去美國收拾上次匆忙離開沒有帶走的東西。說是收拾,其實也不儘然,在他心裡,這些都無關緊要,無非是為了陪許鳶一起回去看看。更多的也是內心深處的隱隱憂慮:擔心自己從今往後在沒有機會能回到這個拆散他們緣分、又給了他們緣分的地方。飛機停在洛杉磯時,許鳶透過小窗,望著窗外冬景下的豔陽,忽而有些恍惚。怎麼時間就過得這麼快了?上一次來這兒,她絕沒有想到她能在這裡遇到已經分彆七年的前男友,也無從得知兩人竟然會在重逢後結婚。儘管這婚結得有些不儘如人意。“怎麼了?”岑賀見她分神,體貼地將手搭在她的額頭上,輕聲問,“是不是飛行太久有點不舒服?”許鳶側過頭去看他。溫暖的日光下,男人堅毅的側臉被籠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芒,筆挺的山根上眉頭微皺——如果不是因為她,這樣情緒明顯的表情顯然不會出現在岑賀的臉上。他是個多麼驕傲的人啊。處變不驚,又清冷高貴得如同高嶺之花,可在遇見她後卻頻頻破戒,有了如同凡人一般的喜怒哀樂。她看得眼眶一熱,不知道怎麼就感性了起來。岑賀自然察覺到了她瞬間紅了的眼眶,一秒微愣後是心急。他把人摟進懷裡,心疼地揉了揉許鳶的頭發:“怎麼哭了?飛機上不舒服了?”許鳶在他懷裡搖頭,一味地往裡鑽,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狼狽,可微啞的聲音卻早已經泄露了自己的情緒。“岑賀……我有沒有說過,你對我真的太好了……好到……”許鳶沒繼續說下去。未儘的話語卻被人洞悉了個明白。岑賀鬆開她,強迫性地把她的下巴抬起來,逼著她看著自己的眼睛。女人的眼晶瑩透亮,神色戚戚,可又帶著一股讓人心疼的倔強。這或許就是童年的經曆帶來的影響。讓人一輩子渴求疼愛,卻又在真正地得到疼愛時惴惴不安。岑賀從來不喜歡在公共場合與人有過分的親昵。即使是自己的女朋友和妻子,也是點到為止。可現在兩人的距離卻近得有些過分了,以至於兩人沉默不言時,彼此呼吸出的熱氣儘數撲到了對方的臉上,燒出一片滾燙。“鳶鳶,這些都是你應得的。”他喟歎一聲。許鳶盯著他的雙眼,良久點頭。停頓一會,又說:“岑賀,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愛你。”因為愛,才小心翼翼。——來接兩人的這會真是岑賀的前室友魏君。或許是因為上次他委托了彆人來接,惹得許鳶誤會,這次在麵對她的時候,小夥子有著不正常的羞赧和不自在,刻意回避著她的眼神。兩人坐在後座,魏君開車,岑賀替她係好安全帶,可許鳶卻一直在觀察著魏君。“看那麼入神?”岑賀出聲提醒,“他可有喜歡的人了。”語氣裡有吃味。許鳶斜瞪了他一眼:“你想什麼呢。”隻是想從彆人的身上好好捕捉一下和曾經的你有關的一切。魏君從車中鏡裡看到兩人的互動,想加入進去,卻一直憋著,不知說什麼。岑賀自然發現了,他開了個玩笑:“想看嫂子就儘管看,小魏。”魏君微窘,臉皮發紅:“說什麼呢岑哥。我隻是覺得你和嫂子感情很好而已。”被他這樣一說,岑賀興起了想要八卦的意味,不過也是為了徹底讓許鳶放心。“和朱莉最近怎麼樣?”他說得讓魏君措手不及,險些就手抖開錯了道。朱莉是魏君一直心儀的對象,是岑賀的前同事,美國單身辣媽一位,偶然一次機會見到魏君,從此這個來自中國的內斂程序員就無法自拔地迷戀上了她。可朱莉對這個大男孩卻一直視為朋友家的小弟弟。一來二去,魏君苦戀多年未果。魏君低落,呐呐道:“沒怎樣。”沒聯係,也不敢聯係。“我今天叫了人來家裡吃飯。”岑賀說。言下之意是你自己把握。魏君驟然抬頭,眼裡儘是歡喜,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許鳶沒想到岑賀說的“叫人來吃飯”是這樣一個局麵。當她看到一個大圓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她的旁邊是有過一麵之緣還讓她誤會了的金發大波浪美女朱莉,她的對麵是和她短暫合作過關係還不錯的、看著她眼神發光的美國小夥子cris,她有些出乎意料。Cris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Ja,好久不見!你還是這麼迷人!”美國人向來直率,許鳶大方受住,亦回報微笑:“謝謝,你也還是一樣帥氣。”“比岑賀怎麼樣?”cris突然說了句中文,儘管發音語調不純正,可還是引得大家側目,他撓了撓頭,有些害羞,“你走後我開始學中文啦。”許鳶看著他,心裡竟輕鬆了不少。岑賀不動聲色地攬住許鳶的肩,看也不看對麵的男孩,道:“可惜我原本就是中國人,不需要學中文。”明晃晃地宣誓主權。Cris嚷嚷著抗議:“Carver你也太霸道了,許鳶隻是你的未婚妻,你不能乾預她的正常社交!她有權利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噢,”岑賀抬了抬眼皮看著他,“可惜我們已經結婚了。法律上,她沒有權利了。”Cris一愣,更加委屈了。“誰讓你倆都是中國人,你那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他嘟囔道,還說了句中國諺語。岑賀挑眉:“近得不是一星半點,大學時許鳶就已經是我的女朋友了。”語氣裡張揚炫耀的幼稚氣息讓許鳶不由得輕輕拉了一下他。他側頭,玩味道:“難道不是?”就算是,你也彆這麼高調!你以前不是這麼高調的人呀!許鳶腹誹。朱莉出來打圓場,她揉了揉身邊小男孩的腦袋:“Tom你可記住了,以後碰到喜歡的女孩子要儘快下手追。”Tom是朱莉的小孩,已經五歲,她離婚後跟著她生活。金發碧眼的小男孩忽然指著對麵的魏君:“那你還不趕快行動。”一本正經的英語,一本正經的語氣,惹得大家狂笑,而魏君的臉爆紅。“也不是沒追啊,這不是她不同意嘛……”他自言自語。……一番調笑後,席間的氣氛輕鬆了不少。熱氣氤氳裡,就連許鳶的表情也柔和了。她透過蒸汽打量著眾人:在朱莉旁手足無措的魏君,隻好一筷子又一筷子地給她的兒子添菜,看起來還真的頗有父親的樣子;而朱莉,自信美麗,看著兩人的相處亦是微笑不說話;一旁的Cris還在嘰嘰喳喳著什麼,不斷地追問許鳶最近的生活怎樣,是否真的要來美國工作,惹得好脾氣的岑賀也忍不住懟他。一切,在富有中國氣息的飯桌上,顯得那樣和諧又溫馨。恍惚裡,許鳶想到了自己小時候。那時父母還沒有離婚,三人生活美滿,許鳶懂事又聰明,母親能乾溫婉,而父親也是大院裡最有能力的年輕一代。似乎周遭的人人都在羨慕他們生活的幸福。隻可惜,那天過後,小小的許鳶才明白,這樣的幸福不過是鏡花水月。他們的生活,和其他普通人辛苦又藏汙納垢的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同。從那之後,她再沒體會過“家”的感覺。可偶然地,在距離中國千萬裡的重洋之外,在一個曾經讓她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的土地上,經年之後,她卻久違地體會到了家的感覺。那是不必顧慮,可以袒露心聲和脆弱的地方,也是可以縱情歡笑肆意交流的地方。那是久違的心安。岑賀自然注意到了許鳶的片刻恍惚。他低下頭,魏君還在和朱莉的小孩鬥智鬥勇無暇分心到這邊,因而他用的是隻有兩人才能聽懂的中文。“怎麼突然不開心了?剛不是還好好的嗎。”許鳶搖搖頭,把腦子裡那些惆悵的情緒都甩掉:“隻是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岑賀了然,抓住她的手:“以後這樣的感覺,都由我來給你。”家也好,愛也好,陪伴也好,肆無顧忌也好,都由我給你。許鳶抬頭,在短短一天內,再次表白。“岑賀,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愛你。”她看著岑賀的眼睛認真道。我當然知道。他捉住女人的手,輕吻,卻沒把話說出口。對麵的cris著急了,指著他倆對魏君說:“你們中國人不是最含蓄的嗎,為什麼他們當眾卿卿我我!”氣急敗壞是假,調侃是真。岑賀順勢:“你也可以找一個在我和許鳶麵前炫耀。”年輕的男孩抱著雙臂,說:“carver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能氣人。”岑賀微笑不語。一旁的朱莉和魏君笑開了,不自知之間朱莉離魏君近了。魏君自然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在桌下的一雙手緊張地擰著衣角,身子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許鳶看到了,心歎:這世間真是一物降一物。她又抬頭看著身旁的男人,她的丈夫。再度覺得這句真理沒錯。起碼,她是被降住了。——或許是因為飯間的氣氛實在太良好,許鳶竟然控製不住地懷念起了家的感覺,於是也再沒顧忌之前和母親張瑜鬨得那丁點兒矛盾——反正這麼多年過來了,忍也忍得住了,她離席,站在窗戶邊,久違地給母親打了個電話。那邊正是早晨,張瑜已經起床。“喂。”女人淡漠的聲音在電話裡響起,刻意沒叫她的名字。不過許鳶渾不在意:“媽。”“這麼久了總算知道打電話了?”張瑜輕哼了一聲,好似也不在意之前的事情了。“對不住,最近有點忙,一直騰不出時間來。”許鳶握著電話輕聲道歉。“算了算了,你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要是這點還不清楚你,我白當你那麼多年媽了,”張瑜說道,不過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說,“你上回說你結婚了?大學那個男朋友是吧,下次帶回家讓我看看。”許鳶想到那人,勾起嘴角答:“嗯。”“最近又在忙什麼?成天不落屋的,都結了婚了這樣的性子可沒哪個男人會喜歡。”饒是已經決心了要給自己的女兒留些麵子,張瑜還是忍不住奚落兩句,或許是刻在骨子裡的刻薄這麼多年來早就沒辦法改了。許鳶渾不在意:“他倒沒什麼,隻是我最近要換工作了,是在美國。”想了很久許鳶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這是第一次,不經由母親詢問,她會主動上報自己的行蹤。說不出為什麼,許鳶在想這說不定是家人之間的義務?果不其然,張瑜沉默了好一會,連帶著許鳶的心也開始緊張了起來。良久,張瑜沉沉歎了一口氣,似是極其無奈:“罷了,你大了,我也管不住你了,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說完突然像是嗆到了一般,劇烈地咳嗽了一聲,然後便聽見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媽!”許鳶叫道,“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張瑜撐著桌子,忍著兩眼間的發白,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擺了擺手:“沒什麼事,可能昨天沒休息好,有點頭暈胸悶。”舉起的手因為想到女兒現在不在身旁,又輕飄飄地落下了。許鳶皺了皺眉,語氣不算太好:“你也年紀不小了,得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張瑜很是不耐煩:“差不多得了,你也忙你自己的事去,彆管我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許鳶無言,最終按耐下了心頭萬般的不痛快,冷冷說:“行,那你自己注意。”然後便徑直掛斷了電話。動作是很瀟灑,可是心裡不開心。她揉著眉,歎著氣轉頭,卻在自己身後看到了一個不知道站了多久的男人。見她打完電話,岑賀邁步走上前來,手搭在她的肩上,有意無意地將人圈在了自己的懷裡。許鳶順勢埋進了他的懷抱裡,悶悶不樂。見她不想開口,岑賀也沒瞞著她自己聽完了整個電話的事:“媽又說你什麼了?”他的稱呼倒改得快,也不想想自己是不是不被接受。許鳶在他懷裡翻著白眼,默默腹誹。許鳶不想回答,岑賀也不願逼她,隻是說:“回國後我們還是回去看看,乖。”一個乖字,包含千萬種愁緒。或許是物傷其類。不知怎麼的,在這一刻許鳶忽然覺得兩人都很可憐。起碼他們年幼時,從未曾真正地體驗過家庭的滋味。人終其一生就是為了整合自童年起形成的性格。於她,於岑賀,都是如此,所以兩個都有缺憾的人,才在對方身上,找到了屬於自我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