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灰缸裡積了厚厚一層灰,然而指尖的夾著的細煙上的一截燒完的煙絲仍舊搖搖欲墜,房間裡煙霧彌漫。自打岑賀說完那句話後,一貫清冷自持的林雅眉就哭了。出乎岑賀意料的是,他的母親——他從小就認為不怎麼在意他的母親,竟然哭著求他留下來好好聊一聊。許鳶在背後輕輕戳他,示意他留下來。她其實明白,岑賀最初沒打算這麼輕易地說出來的,大概是因為她的事受氣,所以他才賭氣一般地把這件事告訴了父母,好讓他們受點打擊。當然,她也記得昨晚在酒店的時候岑賀曾經垂著頭說過的一句話。“他們?他們大概不會在意吧。”不會在意他的人生,他的病情。畢竟對於岑賀父母來說,大概岑賀隻是他們人生的複刻,是一個必要的能夠證明他們育兒有方的存在。所以在這時突然崩潰的林雅眉讓岑賀短暫地失神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人就已經被許鳶半拉半推地帶回了客廳。岑遠國坐在一旁沒說話,隻是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林雅眉哭了好一會兒之後終於還是憑借著超乎常人的意誌冷靜下來了,她聲音裡還有哭過後的澀意:“老岑你彆抽了,孩子聞不得煙味。”岑遠國恍若未聞,煙還在繼續燃著,然而人已經出神。“我讓你彆抽了!”林雅眉一把奪過他的煙,狠狠地摔在地上,“你怎麼就說不聽,還在孩子旁邊抽煙,你明知道他……”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把後麵的話吞到了肚子裡。“哦。”一反常態的,岑遠國竟然沒有發火,隻是靜靜地把地上的煙撿了起來,重新摁滅,也沒管燙紅了的指尖。岑父岑母已經快六十了,卻依舊精神矍鑠,又有著讀書人特有的溫雅氣質,仿佛歲月在他們身上留不下一點兒痕跡。此時此刻,岑遠國依舊坐得直直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道:“情況具體是什麼樣的?”語氣平平,和平時無異。“甲狀腺癌早期,PTC,情況最好的那種,做個手術,術後恢複也不難,所幸發現得早,沒有什麼特殊的問題的話,應該不會對生命造成威脅。”許鳶搶在岑賀的前麵說道。岑遠國靜靜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同樣坐得筆直的女孩——一個從進門起,他就不屑於拿正眼去看的人。其實他老早就知道許鳶這個人。岑父岑母都是江城A大的教授,兒子一路順風順水地念到了江大的本科生,順理成章地成了學校裡的風雲人物。而之後,他們也曾隱隱約約聽說過,自己的兒子有了心儀的女孩,似乎郎才女貌,兩人關係極好,所以他們從來未曾正麵和岑賀提過這個問題,隻是私底下也曾向法學院的教授打聽過許鳶。恰好,兩人找上的就是曾經給許鳶打了低分後來又改成滿績的法學院滅絕師太。一臉嚴厲的女人在提到許鳶時也罕見滿意地稱讚了一句:“這女孩兒身上有韌性。”是但凡給她一點兒機會,她就能從泥裡爬起來的那種堅韌不拔。所以岑父岑母也放心了。隻是他們沒想到,後來事情出乎了他們的意料。岑賀第一次違背了他們,放棄了首都優渥的工作,為了許鳶選擇留在魔都,而這個女孩卻在一年後不聲不吭地遠走高飛,自此之後自己的兒子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原本就沉靜的他愈發地沉默寡言,好似沒了魂。後來,岑賀也不聲不響地離開祖國,遠赴重洋之外,沒給二老交代。過了幾年,和他們關係並不熱絡的岑賀難得地主動給他們打電話,竟然是告訴他們他回國了,而且已經結婚了。一氣之下,岑遠國在家裡放話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情急之中,林雅眉獨自趕往魔都,想要勸勸岑賀,卻沒想到撞見了獨自一人在家的許鳶。帶著滿腔怨恨,林雅眉諷刺了一通許鳶便離開。再之後,岑賀得知,又孤身一人回到了江城,和他們大吵一架離開。岑父岑母幾乎是已經對這段子女情心灰意冷。可他們沒想到,岑賀竟然會生病。而那個破壞了他們子女情,又在多年之前拋棄了自己兒子的女孩,竟然這一次沒有選擇離開。“那你呢?”岑遠國問道。“爸。”岑賀皺眉,想要阻止他問下去。“我會陪著他。”沒有任何猶豫,許鳶越過岑賀,直接回答道。“你確定你不會這次又因為什麼事出國?”岑遠國不鹹不淡地諷刺。“不可能,”許鳶忽略他話裡的敵意,肯定道,“我不會再丟下他一個人。”人不可能一生踏入兩次同一條河流,一個錯誤也不會再犯兩次。從前她孤軍奮戰隻有一人,所以活得戰戰兢兢,膽小慎重,看到一丁點兒機會都要向上爬,可現在不一樣了,她還有岑賀,所以她沒可能因為擔心沒有後路就放棄和他前進的路,和他分道揚鑣。聞言岑遠國也安靜了下來,沒再說話。林雅眉縮了縮鼻子,啞著聲音:“醫院那邊都打點好了嗎?需不需要我們過去?還是說我們回江城來做這個手術?”岑賀搖頭:“不必,那邊已經聯係好了,是紀同磊安排的,這次體檢也是他幫忙的。”“那就好,那就好。”林雅眉慌亂裡點頭,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便再也不知道如何繼續下去。幾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還是岑賀率先提出要離開。說實話,他有些不太適應家裡的氣氛。自打記事起,家裡的三個人都是清冷不善言辭的性子,父母又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嚴厲有餘關愛不足。三人能夠敞開心扉聊一聊的時間和機會實在不多,像今天這樣的更是前所未有。所以他現在感覺極其地坐立不安。林雅眉一愣:“就要走了?不在家裡住一住麼?這麼急乾什麼,晚了也沒有車回滬啊。”“家裡也沒有我的房間。”岑賀淡淡地說。自打他上了大學有了宿舍,岑父岑母就把他的房間改成了書房,本就不寬裕的教師住房就沒了他能住的地方。其實家裡條件不錯,這些年來兩個大學教授攢了不少錢,要論換房給岑賀留個位置是完全沒問題的事。可是兩人在這兒住慣了,又想著岑賀自小就是獨立的個性,一來二去,竟然沒考慮到這樣的選擇下自己的兒子心裡會有多難受。本來是極其正常陳述事實的一句話,在此時此刻,聽在岑父岑母耳裡卻異常刺耳。“小賀……”許鳶一見情況不對,立馬出來打圓場:“爸媽,你們不要擔心,我們昨天其實就到了,已經在外麵訂了酒店,我們今天先不回上海,還要在江城呆幾天呢。”岑賀瞥了她一眼,明白她的用意。不過是怕他和父母關係變僵,就自作主張說了要留下來。這個女孩啊。——外頭雪還沒有停,落在地上厚厚一層,踩在上麵,深一腳淺一腳,雪淺處留下一灘濕漉漉的雪水。岑賀去小區外攔車了,林雅眉和許鳶就站在樓下單元門口等著。原本許鳶沒讓他們送,可林雅眉執意要下樓,在家裡的岑遠國也沒說什麼,隨她去了。冬夜的氣溫格外低,南方的冬季又陰冷潮濕,許鳶竭力控製住自己沒哆嗦,隻好站在原地把頭埋在領子裡,牙齒打顫。她看了一眼就穿著家居服披了件羽絨衣的林雅眉,躊躇再三還是說道:“媽,不然你先上去吧,外頭冷。”林雅眉搖搖頭:“我不冷,我等小賀回來,”話說到一半,她看了看許鳶,眼裡又氤氳起一層水意,“倒是你,年輕女孩穿的少,也不怕凍著。”她早就想說了,許鳶就穿了件高領毛衣和大衣,底下一雙過膝長靴,看著就不保暖。可是礙於岑賀極其護短,話到嘴邊怎麼也不敢說出來,怕岑賀又惱她。“我沒事兒。”許鳶強裝不冷,笑道。兩人相顧無言,很是尷尬。許鳶假裝看向遠方路燈處,好像在等岑賀回來。“小鳶啊……”突然的,林雅眉開口說道。“嗯?”許鳶回過頭去,看見岑母抬起了頭,有些複雜的眼神。“之前那件事,是阿姨……”“媽,”許鳶更改了一下措辭,打斷了她,“之前的事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林雅眉是個何其通透的人,隻需一句話,就從許鳶的稱呼裡聽出了她的態度,明白她是真的不再在意這件事了,隻是紅著眼睛低低地“噯”了聲,說:“小賀他,就需要你多照顧了。我和他爸都……”林雅眉沒再繼續說下去。岑賀自小獨立,又興許是他們給的關愛不夠,他們總覺得他冷情有餘而和父母的關係不夠好,因此遇到了什麼事他都是自己一聲不吭地扛了下來。這一次也是一樣,如果不是許鳶,或許他都沒想到要和家裡提一提自己的病。更出乎他們意料的事,許鳶沒有選擇離開。許鳶笑了下:“媽,這是我應該做的,不算什麼特彆稀奇的事。”“嗯。”林雅眉不知道如何繼續說,隻好從口袋裡又翻出來那張老早就準備好了的東西。許鳶一眼就瞧見了熟悉的那張卡。那正是上一次相見時,林雅眉留在家裡用來譏諷她的那張。“這個錢上次小賀還回來了,但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交給你。我知道你們年輕人都倔,上次如果不是小賀實在很缺錢他的性格也不會問我們來要錢,所以我和他爸也不是說不願意出錢,隻是覺得他太不把自己的人生大事當回事來看了。這一次這個錢是單獨給你的。”許鳶聞言一愣,看著對麵那個眼角已經哭紅發皺的女人。短短一晚,她已然失去了平日裡的精致和風雅,變得如同塵世上所有母親一般蒼老疲倦。“小賀他性格獨立,我們也沒什麼能給他的,可是小鳶你既然嫁給了他,小賀現在又是這個狀況,我和他爸斷然沒有看著你們兩個吃苦的意思,所以這筆錢也請你收下,就當做是我們對你的補償,不論小賀他……”林雅眉說不下去了。可許鳶已經明白了。她慎重地把卡接過來。這一次是真心誠意的。“放心吧,媽,一切都會好的。”許鳶告訴她,也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