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賀始終沒有回應她的話,許鳶心裡七上八下,可看著他沉靜的模樣也不知該怎麼開口說。她是沒辦法輕易忘記岑賀父母對自己的態度的——可同時她也沒辦法將自己和他們對立起來,讓岑賀在其中左右為難。出租車緩慢地行駛在車流裡,雪天裡遠遠近近的車燈亮起一片,在將黑未黑的夜色裡籠起一層光亮。兩人誰也沒有先說話,車廂裡就此安靜著。直到許鳶發現車行的方向開始偏離回家的路。她扒在車窗上,皺眉:“師傅,是不是繞路了?”出租車司機老不樂意了,語氣不善:“你這小姑娘怎麼說的話呢?不是你男朋友一上車就說去高鐵站的嗎?”“高鐵站?”許鳶一愣,轉過頭去看岑賀。他的手還握著她,隻是自己因為他回避自己的問題一路上都心緒紛飛壓根沒有注意他說了什麼。他沒有回答,因為早已經有了決定。抵達江城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幸而大雪沒有攔住他們的去程。但一路上許鳶都忐忑不安,上一次和岑賀母親鬨得實在不算好看,這一次又是突然上門,什麼也沒帶,該說什麼呢?還是乾脆他們會拒絕見到她?還是岑賀又替她作了決定:“明天再回去,今天不急。”許鳶點點頭。隻是心想:如果不急,你又為什麼從咖啡廳帶著我在大雪天裡跨越了幾百公裡回家?岑賀在家裡附近酒店開了間房。剛知道的時候許鳶還很詫異:都到家門口了,怎麼不上去住?他正在和前台小姐說話簽單,服務單上一手行草流利,頭也不抬地回:“那也要家裡有位置留下給我,”筆下一頓,他將簽好名的單子遞回去,“給。”說罷,禮貌笑笑。前台小姐立刻被他笑得臉紅了。沒辦法,這男人無需刻意,魅力釋放得渾然天成。而許鳶心裡卻複雜得很,一路沉默著上了電梯進了房間才繼續剛才的話題,躊躇好半天問:“你……跟家裡關係不好嗎?”岑賀的家庭狀況對於她而言一直是片空白,他從未提起過,她隻是隱約從紀同磊口裡聽說過他的父母都是大學老師,除此之外再沒彆的印象。算起來,上一次和岑母林雅眉還是第一次見麵。隻是不怎麼愉快罷了。岑賀脫大衣的手一停:“也沒不好,隻是不怎麼熱絡罷了。”“過來,”岑賀對她招招手,許鳶滿腦子都是他剛剛的話,對於岑賀來說能說出“不熱絡”大概就是關係不太好的證明,於是她聽話地往前走,“讓我抱抱。”他說。兩人抱在一起,岑賀將頭擱在她的肩膀上,灼熱的呼吸撲在她的耳郭上,漸漸溫熱了剛剛在雪天裡行走帶來的寒意。不知怎麼地,許鳶在這一刻忽然有些心疼他。在她心裡,岑賀應當是得天獨厚的一個人。出色的外表、卓越的成績、溫潤的性格,世上所有美好的褒義形容詞都應該冠以他的名字才對。可就這樣一個人,卻是有軟肋的。而且是一個從來都沒有提起過的軟肋。走神片刻,岑賀的唇已經覆上她的,溫熱地含著,舌尖抵開,雙手同時在她的後背輕輕撫摸著,帶來一陣戰栗。許鳶踮著腳仰著頭,同他在他從小長大城市的酒店房間裡接吻。“不要可憐我。”他說。會讓我有了不應該有的期待。——次日,兩人在午飯之前抵達。在樓下時,許鳶磨蹭著怎麼也不肯上去,最後還是執拗地提了一袋水果才上樓。岑賀摁下門鈴後,許鳶的心跳得飛快。很快,有人來開門。那人在開門後的一瞬,驚喜地喊:“小賀!”隨即將他推進門,“怎麼提也沒提一聲就回家了?你不說家裡都沒準備菜呢。”岑賀被她推得往前走了幾步,站在身後的許鳶自然而然沒了遮擋。“阿姨。”許鳶點點頭,笑得很溫和,好似全然忘了之前她們之間的矛盾。岑母林雅眉愣了片刻,臉色很快沉了下來,也沒跟她打招呼,就拉著岑賀往裡麵走。“快快,你爸還在廚房裡做飯,得趕緊讓他知道你回來了,多做幾個菜。”竟然管也沒管還在身後的許鳶。岑賀定在原地,稍稍掙脫林雅眉的桎梏:“等等,許鳶在後麵,”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替她拿拖鞋,“先換鞋。”他輕聲說。在看不見的角落,許鳶安撫性地摸了摸他的手,表示沒事。上一次的的確確是她太衝動,和岑賀母親起了大衝動,而且兩人結婚也確實沒有告訴過各自的父母,一意孤行,任意妄為。飯桌上沉默異常,四個人都埋頭吃飯不怎麼交談。之前岑遠國聽到廚房外的動靜,曾經出來看過一兩眼,看到岑賀時他的表情有片刻鬆動,可在看到家裡出現的陌生女人時,他竟然舉著勺子決絕地又往廚房走去,招呼也沒打,堅決異常。因此,這時,一時間飯桌上竟然隻有叮叮當當筷子不小心擦到碗邊緣撞擊的聲音。許鳶小心又小心,就著眼前的一碗青菜,囫圇吞著飯,決不伸手去夠離她兩個菜碗的菜,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岑賀看了看她,長臂一伸,替她夾了一筷子炒雞,教育她:“彆隻吃蔬菜,減什麼肥,成天上班已經夠辛苦了,當心加班的時候低血糖。”全然不提她現在已經沒有工作了,也忽略了在座的其他兩人,好像隻是夫妻倆普通話著家常。許鳶埋著頭微窘,聲音幾不可聞:“哪有減肥。”明明隻是不好意思伸手去夾菜。他挑挑眉,其實心裡明白她的想法,隻是另找了個由頭說出來罷了。也沒有彆的原因,無非是為了在自家父母麵前給她樹立一個好點兒的形象。岑父岑母對視一眼,心下明了。林雅眉皺著眉,有些不悅他的護短,但又不好發作,隻得從許鳶處下手說道:“不要假客氣。”這也是她對許鳶說的第一句話。語氣又淡又冷,岑賀聽到的一瞬,立馬抬頭瞥了一眼自家父母,眼神裡的不快意味明顯。對他的冷淡和無視他可以忍,可他受不了許鳶受委屈。岑遠國“啪”地一下擱下筷子,一雙眼瞪得滾圓:“岑賀你對你媽這是什麼態度?!”一腔壓抑許久的怒氣終於一股腦地發泄了出來。被點到名的人亦平靜地放下筷子,相似的眉眼裡儘是漠然。他輕輕嗬了一聲:“也要看看你們對我們是什麼態度了。”一旁原本還想著打圓場的林雅眉聽到這話卻是再也忍不住了,拔高了聲音製止父子倆的較勁:“小賀!”與其說是拉架,不如說是幫偏架——林雅眉隻是在單方麵地指責岑賀。岑賀早已經對這種場麵習以為常。平日生活裡隻要有一點點讓他們不如意,他們先會拿威嚴壓著,發現無果後便會用高漲的脾氣來製住他。如果換作以前的話,他可以熟視無睹,甚至繼續冷靜地吃著飯,可現在岑賀卻沒有辦法忽視父母字字句句裡對許鳶的漠視和不屑。他倏忽站起身來,椅子被他帶動摩擦在地上發出刺耳尖銳的響聲。“其實本不必這樣的,”岑賀拉著許鳶的手,抬眼直視著父母,“如果不是許鳶,今天我很可能不會回來,是她說快過年了讓我回家看看。不過既然你們不歡迎,也就算了。”許鳶被他扯著踉蹌一下站起來,半天沒回過神來,但在聽到岑賀開口時已經知道來不及,卻還是急急地嗬斥他:“岑賀!你少說點兒!”“說,讓他說!”岑遠國不怒反笑,一隻手指著岑賀,“我倒要看看他因為你對這個家還有什麼不滿!”“遠國!”這會兒林雅眉也發現父子倆是真動氣了,劍拔弩張的氣勢讓她也按捺不住出來勸說了。岑賀無謂地搖搖頭,麵上似乎還是沒有被激怒,眼裡卻翻湧著情緒。往事一樁樁湧現,他好似看到了以前那個孤單無助的小岑賀,又好像再度品嘗了自己等待父母關愛和表揚未果的一次次失望與憤懣。和許鳶無關,是他受夠了被擺布的人生和精致和諧的家庭外表下冷漠的人情。他強硬地拉著許鳶往門口走,許鳶用儘全力定在原地,不讓他動。岑賀皺了皺眉,好似不解。爭執之下,碗筷嘩啦一聲摔在地上,一片粉碎。搪瓷摔碎的聲音讓岑賀短暫地恢複了一會兒清明。他的手還用力地拉著許鳶,可人已經背過身去,執拗地拖著她離開。離開前,岑賀說道:“對了,忘了告訴你們了,”他頓了頓,“不過你們可能也不大在意。過短時間,我要在上海做個手術——沒彆的意思,不是讓你們同情,隻是‘有人’說我應當儘到告知義務。”那個“有人”,就是許鳶。岑賀明白,她認為自己理應把這件大事告訴父母,也真誠地想要改善她和他父母之間的關係,所以寧肯在自己被下了臉後,還謙卑地低下頭來儘到一個做小輩的義務。聽到岑賀的話,許鳶心裡一緊,不由得就扭過頭去看岑賀父母的臉色。果不其然,岑賀的母親林雅眉率先冷了臉色,她尖叫:“小賀你站住!”岑賀聞言一頓,卻沒回頭,隻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林雅眉捂著胸口,心跳得很快,但她卻不得不問出口:“你說的手術,是什麼手術?”“我以為你們不會在意,”岑賀笑笑,眼眸垂下,可從許鳶這個角度卻把他眼裡的落寞儘收眼底,空間裡的壓抑感讓他忍不住想要去摸口袋找煙, “甲狀腺癌。”他把最後幾個字補充完整,空餘的右手尋煙落空後他才恍惚想到自己和許鳶結婚後竟真的再沒有碰過煙了。岑賀的手心很燙,用力握著的時候烙得許鳶的手背發疼。他極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刻,或許父母親情本身於他而言也是他的軟肋。身後一片寂靜。“早期還是晚期?”良久,林雅眉哆嗦著,嘴唇發抖似的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