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鳶如果聽話的話就不是那個許鳶了。岑賀回家的時候她正穿著居家服躺在沙發上玩手機,餐桌上外帶的食物還完好無暇地擺著沒有拆封,見到他回來,她幾乎是一步一蹦地跑了過來。“怎麼這麼高興?”岑賀被她的快樂感染了,也不禁揚起了嘴角。“炒老板魷魚了,現在我是無業遊民、待崗人員了,”許鳶眯著眼,破天荒地湊了上去替他撣了撣肩頭的雪,“外麵下雪啦?你怎麼都不打傘。”沒有被拂落的雪就融化在羊絨大衣上,濕了一片。岑賀搖搖頭:“雪不大,沒事。”“你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岑賀極少在公司加班到晚上回來,大多數時候他都是把工作帶回來完成,也幾乎沒有像今天一樣因為非公事的原因逗留到這麼晚。許鳶可以篤定他不是和朋友見麵,否則他應該會第一時間就向她交代自己的去向,和哪位朋友見麵。包裡的那份病情診斷書仿佛在發熱,燙得岑賀不由得捂緊了包。許鳶當然察覺了他的異常,見他沉默著不開口,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吃完飯以後,猶豫再三,岑賀還是把包裡麵的東西遞給了許鳶。他沒道理瞞著她,也不能不負責任地像狗血惡俗的電視劇一樣瞞著她就提出要分開。她是他的妻子,理應享有知情權。雖然這樣的知情,讓人心碎。許鳶接了過來,還沒翻開,問:“什麼東西?誰的病例?”當看到封麵上的那個名字時,心頭一緊,“你回國以後去過醫院了?”“嗯,之前就一直覺得身體不舒服,回國以後讓紀同磊給我預約了一個全身檢查,這是結果。”岑賀避開她審視的目光,刻意不讓自己去想她驟然從快樂變得像從前一樣冷冽的眼神。許鳶沉靜地翻開病例,儘管事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被夾在其中的那張診斷報告書震得短暫大腦空白了一段時間。她啞著嗓子,儘力讓自己的眼神聚焦在那幾個大字上:“這是真的麼?”“這個病,是真的麼?”她又問了一次,可卻不敢提起這個病的名字,害怕一旦說出來就真的成真了。岑賀點了點頭。許鳶合上了病曆本,深呼吸了一口氣,直視著岑賀,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所以說,我們夫妻倆都要成失業人員了?”她試圖活躍氣氛,還講了個笑話。見岑賀遲遲不說話,許鳶心裡不好的預感越來越濃厚,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岑賀,你是不是想裝個好人,現在告訴我你要離婚?”不願意麻煩任何人,不給任何人增添困難,也的確是他的作風。岑賀從包裡拿出另一份資料給她,東西不厚,就輕輕的兩張紙,可在許鳶看到抬頭幾個字時莫名地覺得這份東西實在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仿佛是怕她不肯親自看,他還在解釋:“前麵這張是離婚協議書,後麵的是我的自書遺囑,我已經去公證過了,具有法律效力,”他頓了頓,“其實也沒有什麼彆的東西。我有一些存款,也不多,一百五十萬,你也知道,我準備留下來買房的,還有美國剩下沒處理的一些東西和車,折合下來也有一些錢。我打算把這筆錢五五分,分給我爸媽和你。原本法律上是要三等分的,但是這件事終究是我對不起你,我和你結婚太倉促了,沒考慮到這些事情,讓你年紀輕輕就要變成離異狀態,我理應給你一些補償……”“或者,你還有什麼其他想要的東西也可以,你儘力提,我都會想辦法滿足你。”“岑賀,”許鳶打斷他,冷靜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要離婚嗎?是因為你生病了所以你想要離婚,對嗎?”岑賀深深呼了一口氣:“是。我沒道理拖累你,許鳶。所以,我們就這樣算了吧。”許鳶抬起頭來看著岑賀,試圖從他的眼裡找到一丁點兒情緒。但他實在表現得太冷靜,以至於她根本找不到任何毛病。“算了是什麼意思?”“算了就是這樣,就回到以前你在美國,我在國內,或者你在國內,我在美國的日子。這樣就挺好。”分開後,她還會有更好的人生。結婚生子也好,工作奮鬥也好,許鳶會有更加美好燦爛的未來。而這個未來,不會再有他岑賀的參與。許鳶怒極反笑:“岑賀你以為我是誰?憑什麼你說分就分,你說好就好,從以前,到現在,哪一次不是這樣?”最開始大學時期,是他說小師妹不然我們兩個試一試,也是他率先離開了她,給這段感情劃上了一個休止符。再後來,重逢時,亦是他,說想要重來,想要結婚。可現在,還是他!還是他想把她扔下!“許鳶,是你自己說的。你以前可是常把那句話掛在嘴邊。”岑賀垂著頭,不去看她。許鳶微微一愣,很快想到了他指的是哪句話。那還是大學的時候,她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迷戀過美國簡約主義家雷蒙德·卡佛。他的文字簡約而冷酷,處處蒙著一層屬於普通平凡人的陰霾和歇斯底裡。他對生活的態度極其的消極,或說是無謂。許鳶自詡是一個現實主義的人,對卡佛文字背後的乏味、平庸、愚昧的生活格外能夠理解。因此她也曾無數次捧著書,在岑賀麵前朗讀過卡佛那一句最經典的句子。——“假如明天我們倆有誰出了事,我想另一個,另一個人會傷心一會兒,你們知道,但很快,活著的一方就會跑出去,再次戀愛,用不了多久就會另有新歡。所有這些,所有這些我們談論的愛情,隻不過是一種記憶罷了。甚至可能連記憶都不是。”她一直夠冷靜,夠克製,夠理智,所以她想象中的自己也應當是如同卡佛書裡所描繪的那樣,麵對生離死彆不僅是淡然,更是無謂。所謂愛情,連記憶都稱不上,也自然而然不可能影響到她接下來的人生。就好像她和岑賀分手的那七年裡,她竭力偽裝成的樣子一樣:她一點兒也不難過。“可是這不一樣。”許鳶說。“哪裡不一樣。”岑賀問。許鳶沉默良久。見她久久不說話,岑賀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我們哪裡能夠免俗?不過是世上最普通的情侶和夫妻罷了。撐不過生離死彆,挨不過人間現實。“但我愛你。”正當岑賀悲觀地幻想著兩人離婚之後的事時,許鳶忽然大聲地說了一句。“但我愛你,岑賀!”因為愛,所以不會隻是記憶。因為愛,所以不會另結新歡。因為愛,所以一輩子都會恨當時放棄他丟下他沒有與他共患難的自己!他們之間不是哪個作家筆下的愛情,也不是她曾經幻想過的成熟理智克製的愛情,更不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能結束的愛情。他們是糾纏了快十年的人,是邁過漫長時空仍然沒有忘記放棄對方的人,是早已經骨血相融且理應該無論貧窮富貴健康疾病都一直相互扶持的夫妻。岑賀震驚地抬著頭看著那個眼裡已經蓄滿了眼淚的人。她似乎極力地在克製自己渾身的顫抖和恐慌,用儘了全力才對他吼出這樣一句話。吼完之後情緒終於再難壓抑,淚水很快就決堤。但許鳶不肯認輸,她咬著唇,死死地盯著岑賀,好像這樣就能讓他不離開一樣。岑賀看著她哭得滿臉是淚卻仍舊強忍著情緒,心頭劇痛,可卻遲遲鼓不起勇氣來像往常一樣走上前去擁抱她、吻她、安慰她。他不敢再讓自己去看她:“那我還有一份東西想給你看?”“是什麼?遺書麼?”許鳶抹了把眼淚。岑賀的動作頓住。許鳶說的沒錯,還真是遺書。他想的是,倘若,倘若真有那麼一種可能,許鳶死活不願意和他離婚,那他也應該留下隻言片語,以防哪一日他突然離去,卻什麼也沒有能夠給她留下。許鳶嘲諷地笑笑:“你還真是一如既往地考慮周到呢,連離婚都有PLAN B,”嘲諷完他,她繼續,“但你的遺書我不會看的——最起碼,現在我不會看的,等你哪天死了我再自己去看吧。”岑賀心情複雜,插不上話,又聽見她自顧自地說。“不過恐怕這輩子也沒機會了。”許鳶向他邁開了步子,主動地撲入了他的懷裡,雙手攬著他的腰,眼淚儘數蹭到了他的羊絨衫上。“岑賀,你知道我其實膽子小,我真的沒有我表麵上那麼要強。我沒辦法麵對沒有你的人生,沒辦法接受在失去了你之後我還要一個人度過那麼漫長的人生……”“所以,就當我求你,岑賀,我求你,求你不要先離開我。我太軟弱了,我受不了你先死,我不想承受這些痛苦。我太自私了,我到死都想讓你來給我處理後事……我會舍不得你,我會受不了……”“好好活下去,岑賀,我求你……”岑賀抱住了她,箍得許鳶發痛。“會的,我會好好治療,我會一直陪著你。”會讓你安心地快樂地度過一輩子,沒有憂愁,不必麵對死亡帶來的分彆。我保證。許鳶仰起頭來看著他,破涕為笑:“你還要養我,我現在沒有工作了。你說好了的,你是我的退路。”“是,我是你的退路。”岑賀肯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