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酒的人爛醉如泥,一貫高傲自持的人也擺脫不了這個特質,像個樹袋熊一樣掛在岑賀的身上。岑賀半摟著她的腰,試圖用右胳膊扛起她全身的重量,一隻手騰出來打車。可許鳶偏生半點不安分,在他懷裡扭來扭去,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岑賀又覺得好笑,又覺得無奈,隻好不停地哄著她。好容易上了車,女人更鬨了,一股腦地把臉往他的身上湊。岑賀接到電話就趕出了門,衣服也來不及換,還穿著上班時的訂製西裝。剛才扶著許鳶時,胸口前襟又沾染上了不少的粉底和口紅,他望著這件精致不菲的襯衫,又看著還在他懷裡掙紮的人,無奈笑了。司機透過後視鏡看著醉酒的人,憂心忡忡:“這姑娘沒事吧?不會吐我車上吧?”岑賀摸了摸她的頭,撫慰道:“沒事,她挺安分的。”話音剛落沒多久,那個被他說是乖巧安分的人,聽到車載廣播的聲音後,驀地把頭伸出窗外,岑賀還來不及扯住她,就聽見許鳶扯著嗓子叫了一聲:“是——!”聲音在深夜依舊繁華的街頭回蕩,有好事的司機聽到這一聲拖長了音調的叫喊聲紛紛探出頭來看,卻隻見一個滿臉通紅,眼神不甚清明的漂亮女人醉得眼裡眉梢都是笑意,似乎還在為自己的率性之舉感到高興。岑賀急了,一把摟住她的腰往回帶:“許鳶!”聲音裡有微惱,氣得是她突然探出頭去不顧安全。可喝醉了酒的人哪裡能察覺到他的氣惱,跌倒在他的懷裡,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眼底因為流淚暈妝的淡淡黑色絲毫不能影響她此刻的動人。許鳶撅著嘴,眼神似是清明,又有著不合時宜的少女嬌羞。“我說‘是’呀……”岑賀懵了,沒明白:“什麼是?”“哼,”許鳶扭過頭去不看他,“不想理你了。”你都完全不懂。坐在駕駛座的司機剛還想開口叱責兩位乘客的不安全舉動,現在看到許鳶傻乎乎的模樣,一腔指責早就淡了下來。他望著車後座打鬨的小情侶,無奈道:“人家女孩子說:你是她最疼愛的人。”岑賀一怔,轉瞬,廣播裡的歌還在唱。那首耳熟能詳的老歌唱道:“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你為什麼不說話……”他瞬間明白。——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是!她從不肯在清醒的時候坦率地承認自己的情意,卻在喝醉了以後,自在又快樂地向全世界宣布。岑賀不得不承認,在知道答案的這一刻,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充實和安全感。他喟歎一聲,複而把懷裡偷笑的人抱緊。——好容易回到了家,一身酒氣的人卻好似瞬間昏迷過去了一樣,倒在床上悶頭把被子一卷就開始睡得七葷八素。岑賀無奈,隻得把人放下,自己準備換了衣服去煮醒酒湯。岑賀的腕表剛剛脫下,襯衣解開一顆扣子,卻被人驀地拉住了領帶。他腳下一個不穩,踉蹌一下,直接單膝跪在了床上,姿勢狼狽。始作俑者此刻卻卷著被子,整個人像裹著被子的表情包一樣,隻露一張臉出來,依舊臉不紅心不跳地指責:“你乾嘛去!”“給你煮點醒酒湯去。”“我不要!”許鳶還維持著拉著他領帶的姿勢,岑賀卻已經把大手悄然包裹上她的手:“乖,聽點話。”許鳶嘴一鼓,雙眼已經氤氳,好像就要哭出來:“我不要你去!”這會兒他可算明白了,平日裡多冷靜,醉酒耍起酒瘋來就有多刁蠻。於是他順勢躺了下來,鑽進她的被子裡,也有模有樣地一起裹著,將兩人偽裝成愛斯基摩人的樣子。岑賀輕點她的額尖:“那就睡吧。”不去就不去,她想什麼時候醒就什麼時候醒,她要任性多久就任性多久。果然,鬨騰著的人在接近到巨大的熱源以後,自覺地雙手雙腳纏在他的身上,縮著身子安然地合上了雙眼熟睡了。人陡然變得好哄了起來,岑賀還有些不習慣。她一定很委屈,他低頭看著女孩沉靜的睡顏,心想。……許鳶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快要五點,宿醉讓她渾身酸軟,大腦發懵,可更遲鈍的是壓在兩人身體之間的手臂。輕輕動一下,麻意一股腦就順著血管攀到了指尖。“嘶……”她有些吃力地動了動手,不禁輕呼了出來,哪知道隻是小小的一個動靜已經惹得那個抱著她的人驚醒。岑賀的聲音漫著倦意和慵懶,還有清晨獨特的嘶啞:“醒了?”還等不及她說下一句,繼續問,“頭暈嗎?”許鳶搖搖頭,剛想否認,卻發現自己的頭沉得像一塊鐵一樣。“昨天……”話一開口,嗓子嘶啞的程度幾乎讓許鳶愣住了。“少說點兒話,”岑賀的手貼上她的額頭,輕輕地用手背量了量,“嗯,溫度正常了。”他把人更加摟緊了幾分:“昨天後半夜你忽然發起熱來,又嚷著熱,我給你擦了擦身子,卸了妝又換了睡衣,你睡了一會兒,現在好像已經不燙了。”果不其然,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裙裝已經換成了睡衣。其實許鳶並沒有完全斷片,關於她在酒吧賴著不走,等到岑賀來後才嚎啕大哭,以及在車上耍瘋,回家以後撒嬌的場景她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在行動的當時她都是有著清楚的意識的。自己的行為好像完全脫軌了一樣,她變得不受自己控製。她不再理智懂事,反而像極了她表麵不屑內心羨慕已久的其他“作精”女友。隻是再怎麼滿足了夙願,終究在清醒後有點臉熱。岑賀敏銳地發現了她倏忽變紅的臉,皺著眉:“還沒完全好?”她有點不好意思,扭過頭去,匆匆逃離他的“魔掌”含含糊糊道:“沒呢……”岑賀何其聰明,自然發現了她彆扭的地方,隻是沉默著緩解許鳶的尷尬。他不說話,許鳶反而更尷尬,隻是此時背對著岑賀,自然厚著臉皮沒話找話聊。“我昨晚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沒。”“瞎說,肯定有。”“真沒。”“……”許鳶兀自翻了個白眼,什麼在出租車上突然探出頭去大喊一聲,如果是她碰到這種情況,她恨不得立馬下車拋下岑賀一個人在車上呢,於是她換了個話題,“我昨晚是不是跟你聊工作了?”這也是許鳶心裡極其敏感的一個地方。她向來驕傲自信,根源在於她優異的成績和出色的事業。她從來都是眾人眼裡“彆人家的孩子”,這一次她是跌了一個大跟頭,所以才會失態到去酒吧買醉,甚至在岑賀麵前出醜。岑賀想了想:“沒說什麼,隻說你快丟工作了。”其實還有彆的,比如嘴碎的同事。許鳶一聽,心情立馬差了起來,扁了扁嘴:“你就沒什麼想問的嗎?”“問什麼,你想告訴我自然會告訴我的。”她猛然轉過身去,岑賀的澄黑的眼眸就和她對上了,那眼裡的平靜讓她陡然生出了無窮勇氣,好像麵對這雙眼她再也沒辦法掩藏什麼。包括她的所有缺點、不安和失敗。“岑賀,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為什麼要學法律?”沉默許久,許鳶突然問道。岑賀沒想到她想了許久,最終問了這句話,臉上訝異的表情還沒收下就聽到她繼續說:“其實剛開始填這個專業我被我媽罵了一頓,她甚至還悄悄背著我去學校想要改我的誌願,”她自嘲地笑笑,可語氣裡的平淡像是在敘述彆人的故事,“但我的班主任看她的表情不對,馬上打電話通知了我,於是我和她就在老師辦公室裡大吵了一架——你看,多丟人。但最後她還是妥協了,我沒去她心心念念的金融係——就是她覺得能掙大錢的專業,反而去了一個就業率極低,前途未卜的法律係。”“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許鳶盯著岑賀的眼睛,“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場辯論賽?”和許鳶在一起後他看過她很多場辯論賽。幾乎每一場,她都是宛若女王般的存在。短短幾字之間就能將對方輕巧地殺得片甲不留。可若提起“那一場”,那岑賀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就隻能想到唯一一場。看到他的表情,許鳶知道他已經想起來了。她仰著頭,看著天花板上白晃晃的燈光,眼眶有點熱:“正義還是職業道德。”——她說的那場辯題是:律師更應該看重正義還是職業道德。老實說這個辯題其實沒有什麼討論的價值,一乾辯論隊隊員也都將它當成了娛樂表演賽,紛紛拋出了最詼諧有趣的段子打動現場的氣氛,可唯有許鳶從始至終嚴肅認真。她最後一次站起身來發言時,語調沉穩,引經據典地說明了正義的重要性,可最後隻用言簡意賅的一句話結尾:“我們法學生——雖滿嘴男盜女娼,”台下哄笑一片,被她的用詞驚到,可緊接著她繼續道,“卻渾身浩然正氣!”這時台下寂靜了幾秒,還是回過神來的岑賀率先帶頭鼓起了掌。掌聲雷動裡,許鳶坐下。“其實學了這麼多年的法律,又工作了這麼多年,前輩們總說不要對正義抱有太大的期望,你能做的僅僅就是保障當事人的利益而已。以前我還不理解,可現在我早已經明白了他們之前的苦心,於是現在的我希望的不是,世界上因為多了我這一個律師會變得更好,我隻希望世界並不會因為多了我這一個律師而變得更糟。”“可是,岑賀,事到如今,我又不明白了。”“這個世界真的因為我沒有變得更糟糕嗎?”“我到底有沒有錯?”我不低頭屈服於醜惡的規則,到底是不是違背了常規,到底是不是眾人眼中錯得離譜的天真幼稚的典型?罕見地,岑賀在許鳶臉上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他知道她或許是動搖了,她知道她或許是陷入了自我懷疑中。或許是心中的正義觀和殘酷的現實讓她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從多年前就開始奉行的價值觀。岑賀沉默了半晌沒有答話。許鳶也漸漸出了神。就在她以為自己得不到答複的時候,她忽然聽到岑賀說:“許鳶,你不要怕,毫無顧忌地放心往前走吧,這一次,我來當你的退路。” 這是第一次許鳶在清醒的時候親耳聽到這句承諾。有人對她說:你放心好了,我就是你的退路。他沒有告訴她,她是對是錯,亦沒有說大道理和心靈雞湯。他隻是在黎明破曉,晨曦降至時,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摟著她,告訴她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後。而這句話,她等了好多年。窗外,晨光終於咬破了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