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賀找到人的時候,人已經喝多了趴在酒吧的吧台上睡著了。他最近加班忙,剛到家正疑心許鳶還沒到家時,就接到了她的電話。那頭傳來年輕的男人聲音在嘈雜震耳欲聾的音樂下問他:“請問是岑賀先生嗎?”他衣服脫到一半,動作一停,微微皺眉語氣不善:“是,請問手機號原主人在?”“太好了!這位小姐在我們店喝醉了,麻煩您來接一下……”於是等到岑賀到了酒吧時,就看見那個人一頭長發披在肩頭,散落在臉頰旁,而人臉色酡紅,雙睫微顫,剩下半邊臉露在外麵,側著趴在吧台上睡得不甚安穩。一旁的酒保看到岑賀,喜出望外,連忙走上前把手機遞給他。“岑先生?”其實岑賀的外表並沒有什麼攻擊性,看上去也不像有壞心的人,但出於保險,酒保還是先行詢問了一遍。岑賀點頭,看到許鳶現在的醉態皺了皺眉,走到她旁邊坐下,又替她把頭發綰至腦後,語氣不由得輕柔了半分:“怎麼醉成這樣了?”酒保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隻說他把許鳶手機裡的號碼幾乎要撥了個遍,無論準備撥哪個她都抗拒得很,直吵著不要打電話,等到他準備打給存為“母親”的電話時,許鳶鬨得更凶了,幾乎是一巴掌拍下了手機,勒令他不準打,還嘟囔著說:“她壓根也不會在乎我……”好不容易,找到了C字姓的人——岑賀,許鳶才鬆了口讓酒保打了這個電話出來。岑賀有些哭笑不得,但同時內心又有些道不明的溫暖:這是否起碼證明了他在許鳶心裡和其他人都不一樣?至少,不道德的比較,她在他麵前,比在自己母親麵前更容易卸下心防。將一樁大事辦完,小酒保鬆了一口氣,心裡一顆大石頭落地,也沒再打擾兩人,準備離開。這時心情甚好的岑賀還叫住了他,塞了兩百塊錢,並感謝道:“麻煩你了。”收錢的人一臉驚訝,欣喜地擺手:“不麻煩、不麻煩!”許鳶的外套早就已經脫了,剩下一件單薄的貼身高領針織衫,勾勒出迷人而完美的曲線。而她本人猶不知,淩亂的長發更多添了一份頹廢而迷亂的美感。岑賀輕歎了一口氣,攬著她的腰,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喚她:“鳶鳶,鳶鳶?”一連叫了好幾聲,許鳶才迷蒙地睜開眼回答:“岑賀。”岑賀摟緊了她半分:“我在。”許鳶把腦袋往他懷裡拱了拱,似乎是感覺到了他身上的暖意,癟著嘴抱怨道:“我好冷。”他有些無奈,替她把衣服披上了,可轉瞬許鳶又把衣服一把掀了開來,吵著熱不想穿。喝了酒的人性子愈發惡劣了起來,說什麼都不情不願的,岑賀隻好放低了身段,用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去哄她,才好說歹說讓她穿上了外套。他原本不想在她還醉著的時候問原因的,可是許鳶卻突然一癟嘴哭了出來,自己交代了,聲音驟然拔高:“他們都欺負我!”還沒等到岑賀反應,她就撲進了他的懷裡,一顆腦袋拚命地在他胸口拱動。“我搞砸啦,我要沒工作啦岑賀……”“他坑了我,想讓我屈服,但我偏不!”“他幸災樂禍的,也就這種事能扳倒我了……”“還有那些女的,平時嘴碎得不得了,我許鳶什麼時候靠過彆人!”“媽媽也不要我了,她說我沒出息嗚……”好似是因為喝了酒,許鳶徹底沒了顧慮,一股腦地把平時咬緊了牙關不肯說的話全部說了出來,洶湧流出的眼淚也浸濕了岑賀的前襟。而岑賀隻是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沒管話裡那些“他”到底都是誰,靜靜地聽著。“為什麼大家都以為活著很簡單,都以為我的工作很簡單?……我從來沒有走過任何後門,也從來沒有利用過任何便利,我已經很辛苦了,為什麼還要覺得我所有的東西都來得輕鬆……”“為什麼非要盯著我,非要掌控我的一切行蹤,這到底是我的人生還是她的人生?……”“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好好工作賺錢,一個人輕鬆過,我到底哪裡做錯了,哪裡對不起彆人了……”“嗚嗚,我好辛苦啊,我真的好辛苦啊……”“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岑賀……我好辛苦啊……”到了後來,許鳶也說不出話來了,前言不搭後語,隻是一個勁地哭,從哽咽變成了嚎啕大哭,說著自己真的很辛苦。岑賀聽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心疼萬分,可隻能抱著她,吻著她的額頭安慰:“有我在。”但他分明知道這一劫,隻有許鳶自己一個人才能渡。好似是哭累了,許鳶的聲音都啞了,哭過後沾了眼淚的頭發一縷一縷的貼在臉上,形容狼狽。酒吧裡正是人流量最高的時刻,眾人早就已經對醉酒後哭得稀裡嘩啦的人見怪不怪了。但岑賀還是心裡微微不適,攙著許鳶就要帶她離開。可這時候許鳶兩隻手忽然摟上了他的脖子,本人踮著腳站了起來,一雙明亮卻有著醉酒混沌的眼睜開,緊緊地盯著岑賀的臉。兩人相距不過幾厘米,岑賀可以清晰地聞到來自許鳶身上的酒氣混雜著她原本身上馥鬱的香味。因為她忽然的動作,岑賀的心顫了顫,拚了命才忍住自己沒有想歪。可許鳶又不說話,隻是怔怔地看著他,眼睛出神。“鳶鳶,怎麼了?”哭啞了的許鳶看著他,突然道:“我已經沒有路了。”“什麼?”岑賀沒有聽清。“我已經沒有後路了,”許鳶喃喃道,“我身後沒有人了。”岑賀好容易聽清楚她的話,卻是心神巨震。因為他想到了幾個月前的一件事,那件讓他直接決定了回國的事。——那還是八月的時候。中國大陸仍然籠罩著揮散不去的熱意,而許鳶就是盛夏時分出生的女孩。岑賀早幾年就已經知道了許鳶已經回國,可自己卻一直犟著不肯回國。或許是因為不想再低頭,或許也是因為害怕知道她身邊多了彆人。可那一次,鬼使神差的,他就回國了,就在許鳶生日的前一天,他莫名地想要見到她。也是那一次,他在幾年後第一次看到了許鳶,是在她律所樓下的便利店裡。也許是因為長時間的工作,她的妝花了,可她自己也顧不上,隻是坐在便利店的塑料板凳上,捧著一碗泡麵出神。岑賀站在街角看了多久,許鳶就發愣了多久。或許是因為麵涼了下來,她驟然驚醒了過來,沒猶豫,捧著湯碗就喝了一口。可是動作太急太快,香辣的湯汁嗆到了氣管中,許鳶連忙放下碗,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甚至都有眼淚從眼角沁了出來。許鳶慌慌張張地從包裡拿紙出來擦,可眼淚好像怎麼都擦不乾淨似的,一包紙用儘了,也沒見停歇下來。於是她雙手捧著臉,肩頭聳動著,無聲又絕望地繼續哭著。過了幾分鐘,似乎是平複了下來。許鳶吸了吸鼻子,又買了一包紙,冷靜地把桌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了乾淨,掏出隨身攜帶的化妝鏡來,才終於發現了自己哭得有些掉妝的睫毛。岑賀就站在路燈的陰影下,眼見她努力扯出了一個笑容,又在彎起的唇上補了顏色,複而站起了身來。岑賀急匆匆地閃過身去,站在巷子裡,掩飾自己的行蹤。沒過多久,許鳶再沒了狼狽,踩著高跟鞋,自信而驕傲地離開。當天夜裡,岑賀回到美國,告知自己的室友魏君,他要回國。兩個男人平日裡都是工作狂,一個是在公司裡索性加班不回家,一個則是悶頭在房間裡敲代碼終日不見光,客廳用到的時間其實少之又少,像這樣正兒八經地兩人坐在一起聊天更是一隻手能數的過來。可那天,岑賀突然興了想要聊天的念頭。他開了酒櫃裡一瓶紅酒,將兩個高腳杯倒至一半,遞了一杯過去。“岑哥你怎麼喝酒了?”魏君因他的怪異舉動覺得有些納悶。岑賀晃了晃酒杯,抿了一口,笑:“有點開心,”半晌,他又突然問道,“小魏,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美國麼?”魏君一怔,完全沒想到他會提這件事。還能有什麼原因?哪個來美國的中國人不是為了更好的發展?如果不是有更加吸引人的前途在美利堅,誰願意背井離鄉來到這個遠在太平洋之外的土地呢?“因為一個人,”岑賀沒等他回答,徑直說,“七年前,她來了UCLA。那時候我就在想,我一定要來看看,這個地方,到底有什麼好,好到讓她拋下了還在中國的我,一頭熱血地紮了進來。”“我想了整整三年,氣了整整三年。我氣她丟下了我,氣她的自私冷漠,氣她從來沒有將我規劃到她的未來裡。可是我還是不甘心。”“所以我跑了過來,從上海千裡迢迢地跑到了這個我並不喜歡的土地上來,”他自嘲地笑了笑,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恍然不覺這是需要慢慢品嘗的紅酒,“哪裡知道,她就呆了這麼三年,念完了JD(法學博士)就回國了。”岑賀看著空蕩蕩的酒杯,食指彎曲,輕輕地彈了一下——高腳杯立馬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可是我卻留在了這邊,守著這片她離開的土地,看著她看過的世界,走著她走過的路。”“那時候覺得,‘緣分’這個詞,不過就這樣了。”魏君默不作聲,沒有回應岑賀的話,隻是靜靜地學著他將杯中的酒一口乾儘。見他喝光了酒,岑賀也沒給他續上,隻是說:“可是小魏,我不明白的是,如果凡是指望著一個‘緣’字,那老祖宗說的‘天道酬勤’和‘事在人為’又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所以我得回去。”“這條路,我必須跟她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