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鳶是一大清早離開的。早晨六點,鬨鐘一響,她就躡手躡腳地爬起了床。岑賀睡眠淺,早就聽到了她起床的聲音,隻是奈何頭腦發脹眼皮太沉,一直到她收拾完所有東西準備出門時,他才掙紮從床上爬起來。“這麼早就出門了?”岑賀的聲音嘶啞,鼻音濃重,幾個字的話說得他艱難無比。許鳶被他突然坐起來嚇到了,又聽到了對方的頗為凶猛的咳嗽聲,一時間被他咳得頭皮發麻,答非所問:“感冒了?”岑賀閉了閉眼,應該是昨天淋的那場雨帶來的後勁。他悶悶地“嗯”了一聲,靠在床頭喘著粗氣。許鳶抬手看了一眼表估摸了一下時間。她實在是心裡難受得緊,於是走向前去,坐在床沿上,伸手探到他的額前,皺眉:“這麼燙。”岑賀隻感覺一隻冰涼的手覆到他的前額,讓他狂躁的心一下就冷靜了下來。他閉著眼,摸索到對方的手,一下子握住。滾燙和冰涼的身體接觸的瞬間,許鳶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差一點就把手抽了出來,可奈何他在病中力氣還出乎意料大。岑賀牢牢地握住了她,可一番話卡在喉頭,怎麼也憋不出來。手機鈴聲好巧不巧在這個時刻打破了寧靜。許鳶手忙腳亂地抽出手來,從包裡翻出手機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也是一怔,愣了好幾秒才接通了電話。室內實在太安靜了,即便是聽筒模式也像開了免提似的。周森的聲音格外有穿透力,低沉又有磁性:“醒了沒?我已經在你家樓底,好了就下來,我們開車去。”簡單的一番話不知道怎麼地,在許鳶的耳裡就聽出了那麼一絲不對勁。她擰著衣角,睫毛發顫,有些結巴:“呃,快了……”活像是被抓奸時候的尷尬,隻是她一時沒分清楚是誰抓誰的奸。“行,我等你。”說完,也沒等她回複就掛了電話。掛完電話以後,許鳶像是被施了法,坐在床沿邊不動了片刻。岑賀也沒有出聲打斷她,隻是任由著她。好一會兒,她才如夢初醒,提起包來:“我得走了!”說完又好似不放心一樣,皺著眉看他:“你要不去醫院掛個水。”“不用。”岑賀淡淡應道。見人頭也不回的出門,最終還是沒忍住,揚聲說道:“注意安全!”說完岑賀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她心口發慌,像是醞釀的一場風暴的前奏,讓人心神不定的。——到蘇城的陸路並不算遠,但上車沒多久,許鳶就倒頭睡去。等到醒來的時候,車已經開到了城區裡麵。老城區格外的堵,走走停停好一會兒,還在原地。許鳶睜開有些倦意的眼睛,看外麵:“到哪兒了?”周森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撐在耳畔,偏頭去看她:“還有一會兒,困了可以繼續睡,”回答完她的問題又話鋒一轉,“昨晚沒睡好?”他盯著她眼下那一圈淡淡的青色說道。許鳶有點尷尬,昨晚和岑賀的那一番對話以後,她心裡不舒服,幾乎是睜著眼到了天明。今早出門又太急,都沒有化妝,自然遮不住疲態。她側過頭去,避開視線,但一隻手已經牢牢地伸了過來,替她拂了拂耳畔的碎發,微涼的指尖甚至不經意間碰到了她的臉頰。“周律……”許鳶連忙後撤,躲開他的手,心臟卻狂跳了起來。看到許鳶避之不及的模樣周森倒也沒生氣,隻是繼續淡淡道:“以後注意多休息。這樣子怎麼見客戶,等會給你兩個小時,上去補個妝休息好了再繼續。”到底已經是職場上的老油條,可以輕鬆地處理類似的尷尬事件,但許鳶不同,她對情感這方麵的事向來不擅長,因此過後的在車上的半個多小時她幾乎都是一路假寐以逃避這沉默的處境。等到她化好妝了,又換了件稍正式的衣服下樓時,周森早已經在酒店大堂等了許久。他坐在等候區的皮沙發上,膝蓋上擱著一台銀色的MAC,眼鏡下的雙眸一如既往的冷漠。許鳶剛出電梯就看見了他,看見他的樣子突然想起了幾年之前剛到星越時候的事。那時候的她雖然曾在校園裡小有名氣,頗有職場範,但到底隻是個二十出頭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職場新人該犯的錯她一個都沒有漏下過。為此她曾戰戰兢兢度過了大半個月的時間,直到周森伸出了一把手。許鳶還記得,那是她作為律師助理辦理的第一個案子,興奮和激動之下,她竟然漏填了標的額的一個零,這簡直是一個會帶來巨大損害的低級錯誤。當時帶她的律師一怒之下就把文件摔在了她麵前的桌上,剛泡好的咖啡灑了出來,濺了她一身。剛買的白色絲綢襯衣立馬沾染上了大片和褐色液體,許鳶低著頭怔怔地站在律師的麵前等著挨批,心裡卻七上八下地還在心疼著這件價值不菲的、用來充場麵的襯衣。律師好像一直罵不累似的,食指都快戳到她的腦門上了。就在這時,周森如天神降臨般的出現了。許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還是個小姑娘呢,老黃你那麼著急乾什麼。”她仰著頭看著這個替她解圍的男人,有那麼一刻,他的身影和自己記憶裡某個早已和她分手好幾年的人的身影重合。但很快,她醒悟了過來——這是那天麵試裡的主考官。而現在,這個主考官見她的胸口的襯衣因為潮濕而漸漸變得透明起來,索性一件外套籠在了她身上,說道:“先回家收拾一下,這種低級錯誤不要再犯了,如果你還記得麵試當天我對你說的話。”許鳶並不傻,許多次她曾經自戀又暗搓搓地懷疑過周森是不是對她有一點兒特殊的想法。但這種想法在從律所其他同事口中得知了他已婚的事實後慢慢地也被打消了。周森是誰?是魔都現下律政圈裡風頭正勁的青年律師,他犯不著因為一個新人而跌跟頭。許鳶晃神的片刻,周森已經收好了電腦走到她麵前來了。“準備好了?”“沒問題。”她摒除腦子裡的那些不必要的廢料,認真道。雖然周森之前口頭上說君蘭這一次的上市case還沒有拍定由星越拿下,但不知怎的,在看到君蘭派的工作人員的態度後,許鳶忽然心中冒出了一個“贏定了”的想法。誰家的工作人員在買方市場會這樣恭維賣方?至少她從業這幾年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怎麼了?”兩人並排走在君蘭工作人員的後頭,看見她的出神,周森插著兜問道。許鳶壓低了聲音,搖了搖頭:“沒什麼周律。”隻是我在想,君蘭是不是早就拍定了這個案子由我們所負責。剩下這句話,她藏在心裡,沒敢說出口。職場大忌,忌在戳穿心照不宣的事。但周森不管,倏忽站定了身,直勾勾地盯著她,好像試圖從她的神色裡看出什麼不對勁來一樣。許鳶被盯得渾身發毛,壓力頗大。“怎麼了兩位?”前頭君蘭的工作人員疑惑地停了下來,看著身後突然不走的兩個人問。周森扭過頭去,表情很快又變得波瀾不驚了起來。“沒什麼。”“不好意思,耽誤事了。”許鳶彆過頭去,朝工作人員笑了一笑表達歉意。工作人員渾似不在意,態度比她還要好,稍微彎腰鞠躬,向兩人指路道:“會議室就這邊了,兩位請進,我們陳總已經到了。”會麵結束後,許鳶心中的疑竇卻半點兒沒有消除,反而是更大了。而懷疑這種東西,一旦種下,就會生根發芽,生長成參天大樹。雖然隻是前期的簡單接觸,但君蘭方的代表人話裡左一句“合作後”右一句“請多指教”,讓許鳶已經深深懷疑上了君蘭和星越早已經達成了合作關係。內定其實並不是多罕見的事,但放在這樣的情況下,卻有些讓人不免多疑。君蘭的陳總一邊笑眯眯地和他們約著晚上的飯局,一邊話裡帶話地稱讚星越的人長相和工作能力都拿得出手。周森在一旁不說話,許鳶隻好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話頭,誇了回去:“還是君蘭厲害,不過短短五年,就能上市,還是在傳統行業領域。”陳總被恭維得開心極了:“小許果真是周律師手下一員大將!周律有福了!”有福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不知怎的,許鳶就從中聽出了一絲曖昧的意味,她有些尷尬,一時語塞,不知該回些什麼。這時習慣了沉默寡言的周森卻開口了:“陳總,我們晚上再好好聊聊,現在我們先回酒店整理一下資料了。”陳總看看許鳶,又看看周森,眼珠轉得飛快,擺手:“不著急、不著急,你們忙著去吧。”晚上的晚餐自然又是一番以喝酒為主、吃飯為輔的業務局。傳統實體經濟行業的比起科創版公司的人就是更擅長於經營酒桌文化,許鳶被灌了幾杯後也迷迷糊糊的,卻也不好意思推脫。君蘭的陳總見狀,還是不想放過她,笑眯眯地給她把酒杯滿上:“小許你這可不行,酒量還是需要再鍛煉啊,不然怎麼招架得住客戶。”許鳶眼皮都快抬不起來了,卻還是硬著頭皮強裝清醒地把酒杯往跟前湊。剛抬起杯子沒幾秒,就有人輕巧地摁住了他的杯口。“陳總,小許最近身體不舒服,這杯就我來喝了吧。”周森卷起袖子來,慢條斯理地說道。陳總更開心了:“誒!周律喝也行,周律喝也行!”他一連重複了幾遍,喝過酒後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醉了,嘴上也開始不把門了,“英雄救美是自然而然的事,比起我們這些老男人來說,周律您考慮得更加周到啊。”周森眉毛也不抬,也沒否認,不動聲色地就乾了一杯酒。一兩個小時後,終於結束了折磨人神經的飯局,許鳶已經開始腳步虛浮,有些踉蹌。見狀,陳總私底下遞給周森一張房卡。“周律,酒店頂樓的行政套房已經給你開好了,要不,你就帶著小許上去吧。”明明中年人身材保持得還不錯,可不知怎的許鳶就是看出了一股油膩感,令她不由自主地惡心了起來。“承蒙關照,我們酒店也不遠,不必麻煩了。”周森拒絕了他的好意,一把扶住了許鳶,低下頭來輕輕說道,“還能走路嗎?”許鳶胡亂點著頭,隻想趕緊離開,心裡對周森感激不儘。於是周森就虛攬著她往外走去。兩人都喝了酒,周森索性叫了代駕。等到上了車,他反而才是那個看起來更不清醒的人,向代駕報了酒店地址後就靠著後座的窗台有些不耐煩地揉著眉心。正在許鳶想著休息一會兒的時候,安靜的車廂裡突然響起了她熟悉的手機鈴聲。“幫我看一下。”周森說道。許鳶沒出聲,輕手輕腳地替他解鎖手機,是一條微信。劉:【你怎麼出差了?孩子在幼兒園都沒人接。】許鳶微微尷尬地將信息內容念出來。家長裡短的事,肯定是傳說中周森那位不見首尾的太太發來的信息,隻是沒想到周律師竟然連孩子都有了。周森“嗯”了一聲,便說:“不用回了。”許鳶應聲,正準備將手機放下,卻看到了微信欄裡一個熟悉的聯係人,正是君蘭的陳總。鬼使神差的,她就點了進去。【合作愉快!】一條信息來自於陳總的信息,發自於上周五。許鳶那個心裡的猜測已經被證實:君蘭和星越的合作早已經敲定,雙方已經建立了合同,根本不存在什麼進一步的磋商。也就是說他們這一趟的出差,完全沒有必要。許鳶又想到了這次出差的種種怪異之處:周森放棄了更為方便快捷的高鐵,選擇了自己開車;明明說是交給她一個人做的案子,卻被他以“重要”之名由自己接受帶著她做,還屏退了她的一乾下屬,兩人單獨出來……她倏忽停住了,看向了一旁正闔眼休息的周森。已經將近四十歲還俊俏得不像話的男人,又是職場中的紅人,可偏偏他的身上又未曾出現過什麼流言蜚語。許鳶忽然心裡沒了底,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扒光了暴露在陽光底下任人恥笑她的放蕩又或者是自作多情。“怎麼了?”似是察覺了她的視線,周森睜開眼問道。許鳶乾乾地笑了一聲,故作輕鬆,語氣俏皮道:“沒有,隻是在想周律這麼出色的大律師,妻子應該也很出色才對,什麼時候有空讓我們大家見一見呀。”沒想到周森剛還溫和的視線突然淩厲了起來,但他隻是盯著她看了一瞬,什麼話也沒說。許鳶渾身發冷,垂著頭內心掙紮了一番,才捋了捋頭發,笑道:“不好意思,周律,是我多言了。”聞言,周森繼續閉上了眼。但許鳶的心卻慢慢地沉到了穀底——她聯想到了年底的新晉合夥人投票以及岑賀父母態度和語氣裡的隱隱鄙夷與看不起。她知道,她沒辦法後退了,因為除了自己,她的身後早已經沒有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