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地玻璃渣(1 / 1)

舒緩的音樂緩緩響起,長長的自助餐桌上擱著剛被人放下的杯子。許鳶原是站在角落裡同洛杉磯一家知名律所的合夥人在聊天,中場舞蹈開始的時候驟然多了許多往這邊角落裡走的人。“Ja,你今天要成為舞會女王了。”合夥人笑說。許鳶撇撇嘴,含笑朝他舉起杯子:“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原本是不應該女生來求舞伴的,可她實在太想搭上眼前這個人的這條線,厚著臉皮開了口。年過半百的男人擺了擺手:“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可不摻和,還是你們年輕人自己樂去吧,”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她的身後,“女王殿下,您的騎士已經來了。”許鳶微微欠腰,沒回頭也知道是誰來了。如果是他的話,她倒真不介意再跳一次。可當她眉梢裡都是笑意扭過頭後才發現不是那人。“Ja,可以和我跳一隻舞麼?”Cris今天梳了個背頭,還摸了些頭油,深藍色斜紋西裝襯得他洗脫了之前幾次見麵時的稚氣,尤其是他伸出一隻手,另一隻手背在身後,還微微彎腰,沒敢抬眼看她。許鳶沒想到Cris才是第一個來的人,臉都有些笑僵了。餘光裡,她等待的男人在人頭攢動的人潮裡如魚得水地推杯換盞,身邊一群鶯鶯燕燕拖著長裙,眼神發亮。謔,還挺受歡迎的。她眯起眼來,不再看那人,將自己的右手搭在Cris伸出來的手上,大大方方道:“樂意之極。”說完就回頭朝剛還在說話的人微微點了頭,算是告彆。就在Cris的手握住許鳶的那一刹那,明顯周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歎息聲——他們還是沒能第一個約到她跳舞。驟然暗下來的燈光裡,悠揚的經典法式小調緩緩播放。許鳶踮起腳尖,轉了一圈,隨著裙擺揚起的弧度滑進舞池。Cris的右手握著她的腰,說是握,其實紳士地留有一掌餘地,並沒完全貼上去。而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那個隨著他的步伐舞動的女人。她絕對是今天全場的中心。東方女人多少都是婉約溫柔的,這是一直以來外國人對東方女人的刻板印象。或許是因為民族性格,她們多內斂,少張揚,多羞赧,少大方。可許鳶是完全不同的。她是熱烈的,明媚的。她敢在這種場合裡穿著紅裙,敢從容地和各界商業大鱷自在交談。就算是再多人的目光中心,她也永遠是仰著頭挺著胸,從容自得的。這樣的反差,讓這個東方女人身上多了一股不同於常人的迷人之處。樂曲過半,許鳶再度轉身,一絲長發從綰好的發髻裡掉落,掃在Cris的鼻間,淡淡的馥鬱花香不經意裡鑽入他的鼻間。他喃喃道:“Ja,你今天很美。”許鳶稍稍偏頭,燈光恰好照入她的眼睛裡,像星光。“謝謝,你今天也很帥氣。”她歪著頭,嘴唇揚起。有人因為她的笑,心臟狂跳。兩人在這邊聊得甚歡,那頭卻有人已經看得眉頭皺起。岑賀原本在跟本地的一個投行大佬交談,聽說他有意往中國拓展業務,他也是留心之下才想著伸手幫許鳶拉一些業務,沒想到他這邊還沒談完就聽到大佬若有所思地看著舞池中央感歎。“年輕就是好呀。”“怎麼?”岑賀問道。“舞池中央那對,男才女貌,挺好的,年輕人有朝氣。”他應聲看過去,才發現自己今天“欽定”的女伴才掙脫他沒多久,就已經跟彆人跳上舞了。“這是從中國來的律師吧?”大佬問。顯然是在問許鳶的情況。岑賀點頭:“是,是我的師妹。”這時候他倒不再顧忌了,坦率地將兩人的關係坦白。原本也就是準備將她介紹給眼前的人的。大佬這時有些意外地看著他,眼睛睜得很大:“師妹……你們中國有句古話是什麼?那水和樓的……”“近水樓台先得月。”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大佬擊掌一下:“哎,對,就是這個!”其實月早就夠到了,岑賀心說。他端著酒杯看著不遠處的金童玉女忽然就把酒杯隨手擱到了一旁的桌子上,“John我先失陪一會兒。”去找我的跑到彆的樓台的月算賬。一曲跳完,許鳶也有點心不在焉了,忽略掉Cris的眼神對他說了句失陪就先行離開,也因此和岑賀錯開。等到岑賀好不容易擠進來的時候許鳶已經不在了,隻剩Cris看著自己的手怔怔發呆。剛才他就是用這隻手拉住她的。“Cris.”Cris抬起頭,眼神有點恍惚:“Carver.”看到他這個迷糊勁,岑賀心知肚明是因為誰,言語裡不禁帶點冷意:“許鳶人呢?”他用的是中文名,刻意沒用她的英文名,好似通過這樣的方式在宣告親疏遠近關係。Cris起先還有點懵,沒意識到他說的是誰,後知後覺才明白岑賀指誰。他的舌頭打結,乾澀的中文發音從他嘴裡緩慢蹦出來:“鳶去休息室了。”yuan還被他發成了第二聲,有些滑稽和笨拙,可就這樣,也不知道是練習過幾遍,甚至也許,都當麵這樣稱呼過她。岑賀被他語氣裡的熟稔攪得怎麼聽都覺得不舒服,刻意沒和他打招呼隻是揮了揮手,就準備離開。“Carver,”Cris叫住了他,“你們,中國女孩喜歡什麼?”一個百轉千回的問題,說是中國女孩,其實隻是那一個女孩。莫名其妙的,岑賀就覺得壓不住心頭的那股無名火。岑賀轉過身來,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下顎線條緊繃:“你可能不知道,Ja是我的未婚妻,”後三個字被他咬得極重,說罷他把一直放在西裝口袋裡的戒指拿出來,套在中指上上,“這次我辭職回國就是為了她。”說完猶覺不解氣,還回頭補上一刀。“對了,公司裡的人都知道,隻是大家都忘了告訴你。”留下Cris一個人站在原地淩亂。——酒店的休息室設置在走廊儘頭。說是休息室,其實是一個極大的帶著化妝間的洗手間,不過是外國人的禮貌用法罷了。岑賀走到休息室門口,有些躊躇應不應該進去找她,卻看著門口的“男士止步”有點犯難。餘光裡,休息室正對麵的安全通道大門被打開了,露出一絲光來。鬼使神差地,他就推開了門,往裡麵走去。岑賀走到角落就看見了今天本應該萬眾矚目的那人就裸足坐在階梯上,旁邊倒著一雙紅色的細跟高跟鞋。她手裡拿著一個高腳杯,透明澄澈的液體在精致的杯子裡晃悠,可水麵上插著一根塑料吸管,看起來像是哪個小學門口喝五毛錢的汽水時會用到的那種劣質貨,吸管上端還蔓延著一圈紅——是她的口紅。她看起來累極了,連來人的腳步聲都沒有聽到,隻是閉著眼靠著牆壁靜靜喘氣。“許鳶?”岑賀輕聲叫她。她猛然睜眼,眼裡的迷蒙一瞬轉換為淩厲的神色,可馬上發現了是岑賀後,許鳶又冷靜了下來,眼神氣勢淡了下來。“你怎麼來了?”她沒掩飾語氣裡的疲憊。剛才在外麵和這麼多人打交道,要一直維持著笑容可是很不容易的。而岑賀想的卻是:她平時真的太累了,隻能短暫地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喘口氣,就連喝水都擔心會把唇妝弄花,小心又謹慎。要強的女人啊。“你怎麼在這?”到底還是顧及了幾分形象,她伸手去撈高跟鞋。“彆穿了,累,”岑賀伸手打斷她的動作,沒回答她的問題,“放我腿上休息下。”說完也不管她答不答應,兀自把女人的雙腿搭在了自己的腿上。紅裙和黑西裝,顏色對比鮮明又亮眼,許鳶一時被眼前一幕晃得眼花,竟什麼也沒說。直到男人帶著涼意的手指撫上她的小腿。“太緊了,放鬆一點。”他說。高跟鞋穿得太久就容易小腿肌肉受累緊繃,許鳶早就習慣。可是現在從他的口裡說出來,莫名地帶著一股情色意味。好像是因為熱傳導的緣故,她隻覺得他的指尖越來越熱,連帶著自己也越來越熱。“彆……”許鳶猛地把腿抽離,又大灌了一口水,也沒管口紅是不是會再沾杯,“我還有事要忙,先走了。”“先彆走。”岑賀拉住她。她一下沒站穩,恰好摔在了他的懷裡,香玉滿懷。“彆急,我們說會兒話。”岑賀說。他早就受不了了,看著她身邊站著彆的男人,他就受不了。饒是平日裡厚臉皮慣了的許鳶也忍不住在此情此景下紅了臉。她從男人身上爬起來,坐在一旁不再說話。臉紅了,不知道是喝多了酒又跳了舞,還是因為身邊這個人。不說話的時候,兩人倒意外多了些遺留的默契,就靜靜地坐著。許鳶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和人坐在一起安靜地享受時光,而不是因為一些微小的利益而爭吵到頭昏腦漲、精疲力儘。此時此刻,她隻覺得這樣的片刻太珍貴,珍貴到她甚至不敢去想現實,怕現實的俗氣玷汙了這片刻的安寧。“你這些年……”“AE這邊派係爭奪不多吧?”竟然是兩人同時開了口。岑賀隻好把話咽了下去,答她的問題:“不多,但你懂的,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爭不搶是不可能的,你不乾也會有人乾。”“真好。”許鳶感歎一句。“怎麼,工作不順心?”她笑了笑,“算不上,正常工作吧。”她不願意把工作裡的那些糟心事帶到日常生活裡來,而且她慣來要強,受不了低人一等。見許鳶這個樣子,岑賀怎麼猜不出她的難處,隻是歎氣,不敢開口戳穿。不再聊工作了,兩人也沒了話說。就這樣安靜地呆了很久,久到幾乎都快忘了時間的流逝,岑賀才好不容易開口,將那句梗在心頭的話說出口:“你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到底是兩人都喝了酒,語氣裡少了平日裡強裝的陌生和爭吵時的劍拔弩張,多了一絲溫柔。許鳶剛才出神了半刻,聽到他的話垂下頭,看自己因為穿高跟鞋而紅腫的腳尖,慢慢答道:“過得去。”“過得去?”岑賀低聲重複一遍。“嗯。”不知為何她的情緒忽然低落了下來。過得去就是不算壞,但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好像回想起來,每一天都一樣,抽掉一天或者多加一天,人生都沒有任何變化。這明明是以前的許鳶求之不得的寧靜,可在現在說出這三個字,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覺得有些心酸。岑賀何嘗不心疼她?“累不累?”他問。“累,當然累。”“什麼時候最累?”“最累的時候啊……我想想,”她歪著頭思考了一下,“應該還是剛入職的時候吧。“那時候沒人帶,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總自己裝自己很懂似的,強撐著上,犯了不少事。“平時忙到一兩點。狼吞虎咽一盒泡麵就算一頓飯,到了周日,昏天暗地就睡了下去,也不管時間。“有時候吃著麵,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吃,還一邊在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好似打開了話匣子,竟然一股腦地把這些事說出來了。真的是喝多了。說多了自己,她輕聲回問:“那你呢,岑賀?”“我過不去。”他沒說這些年,而是回答了他自己的問題。——你過得好嗎?——我過不去。許鳶抬頭看他。男人的眉頭擰在一起,眼睛裡的沉默和嚴肅像是一池深水,又像是一場蓄勢待發的台風,隻讓人覺得心跳得厲害。而他自己卻覺得現在的反常大概是今晚真的看到她和彆人男人一起跳舞受了刺激吧。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炙熱的眼神,有那麼一瞬許鳶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自己還在美國時發生的一件事。——那是她下課的路上,她抱著自己的書走在校園裡,突然從教學樓裡爆發出一陣巨大的笑鬨聲。在嬉鬨聲裡,不遠處一個金發男孩踩在滑板上從教學樓門口的長坡上滑下,他的手裡拎著一個大音響和一把琴。縱使雙手都沒有空閒,可是因為他嫻熟的技術,滑板的行進依舊平穩。終於到了操場中央的位置,他驟然一停,穩穩當當地刹車,將音響擺在了空地上。擁擠的人群向男孩的位置湧來。許鳶正詫異,卻見人群裡被簇擁著的是個金發的女孩,笑得爽朗又陽光。而女孩笑著在起哄聲裡往男生旁邊走。人群很快以男生為圓心聚集了起來,被圍在中間的人清了清嗓子說這首歌獻給我的女孩。最後一個單詞音節還沒發完,聲音就淹沒在了人群的起哄尖叫聲裡。男孩子索性不再說話,就低著頭開始彈琴。是一首經典的英文歌,每個單詞發音都慵懶,每個音調都隨性。也是許鳶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男孩瀟灑地掃著弦,周圍的群眾自發地揮著手為他捧場,而站在人群中央真正的那個“觀眾”卻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地注視他。“Askherifshewantstostayawhile詢問她是否想與我停留片刻Andshewillbeloved告訴她她將會被愛Shewillbeloved她將會被愛”副歌的第二遍,全場已經被尖叫聲淹沒。許多人跟著唱著“Shewillbeloved”。女主角在這時候走上前去,吻上男主角的額角。男生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歌詞也應景地從“shewillbeloved”變成了“Iwillloveyou”。再後來,音響裡隻有兩人靠在一起唇齒之間藏不住的笑聲。在那一刻,許鳶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濕。不僅是因為男孩稚嫩的笑容、感性的聲音和貼切的歌詞,還因為女孩眼裡的光。她太明白那種眼神了。那是全心全意崇拜著一個人的眼神。她曾經也有過這樣的眼神,而那個人在她的生命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卻遺憾走散。許鳶仰著頭跟著笑得嘴角都酸了也停不下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出現在電視劇裡的爛俗劇情發生在現實裡時就是讓人羨慕得不得了,正如那時那刻的她,感慨萬分。裡愛破鏡重圓,大概是因為不似現實,破鏡早就成了玻璃渣,一地狼藉,再怎麼拚,都難複原。她不是毫無緣由的想起這件事的。因為那是她到了美國以後第一次因為想起了岑賀而掉眼淚,是她未卜的前程和再也不能提起的愛情,是看著一地玻璃渣,踩上去才後知後覺的疼痛。正如現在,她也覺得現在赤著的腳莫名其妙地膈得難受。就像踩在玻璃上一樣。“岑賀,我也過不去。”隻不過這次的過不去,是因為隔了太長的時間,碎片湮沒成灰,早已經消磨殆儘。說完,許鳶就拎著鞋子,站了起來離開。她的動作太快,以至於岑賀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隻能看到被她匆忙裡留下的玻璃杯旁邊殘留的一圈梅子色口紅,帶著水漬。也許還有唇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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