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兩人分手的時候。五月底的初夏,校園裡四處彌漫著彆離的空氣,正是大四學生要離開校園的時候。從象牙塔裡逃離的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們麵對未卜的前途,忐忑又興奮。縱使是一直優秀的岑賀也不例外,他的語氣裡隱隱地帶著興奮。“許鳶、許鳶。”剛掛了電話的岑賀竭力克製住了自己語氣裡的激動,輕聲叫神遊天外的女朋友。“啊?”許鳶回過神來,眼神有些不寧。“在想什麼呢?”他捏了捏她的手,卻隻感覺她的手意外地有些涼,“是不是衣服穿少了?”許鳶不動聲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沒……有些事在想。”岑賀沒在意這些,隻是將手機的通話記錄調出來,舉到她的眼前:“你看看這是哪兒的號碼?”“上海?”“嗯,”他把手機收回來,“剛接到了啟業的電話,我通過了他們的終麵,拿到了OFFER,等到畢業典禮過後就可以正式入職了。”啟業是上海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原本在秋春招結束後已經不招應屆畢業生,但岑賀不知怎麼就有通天的本領,讓他們破了這個例。比起岑賀的高興,許鳶卻笑得有些勉強:“那挺好。”“不是挺好,是真的特彆好。這個工作機會很難得,又是在上海。我可以先去給你探探路,等到你畢業了以後來上海律所工作會輕鬆很多,沒有房租的壓力你可以選擇離律所更近的房源,省下了通勤的時間……”岑賀越說越多,可許鳶的頭卻越來越低。他的暢想太好了,連她都忍不住要心動。可現實就是現實。許鳶動了動嘴唇,還是開口了:“岑賀。”她極少用這樣嚴肅的語氣叫他,岑賀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看著她。“我打算出國了。”許鳶回避他的眼神:“學院有公費留學的名額,輔導員已經提前跟我說了,我考慮了一下,法學本科畢業生就業壓力太大了,出國鍍金是我最好的選擇。”對麵的人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在聽她說著。“我前幾天已經去考了一次托福,感覺還不錯,不過如果是正式申請的話應該這次的成績還不夠,所以我接下來一年的重點就在英語上了。”“至於上海……”她思考了一下應該怎麼繼續說下去,卻沒料到岑賀突如其來的怒火。男人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度之大逼迫她不得不抬起頭來注視著他盛怒之中的眼眸。“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你的男朋友?!”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大聲的指責。兩人正站在食堂門口說話,一貫來好脾氣的岑賀突然變臉大聲說話,引得周圍人頻頻側目打量。“為什麼出國留學這麼重要的事,你一句都沒有跟我提過?!”許鳶愛極了麵子,自然討厭彆人審視的眼光,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冷著臉皺眉退了幾步,自認為到了安全區才說:“岑賀,這是兩年之後的事了。”“你到底去不去上海?”許鳶覺得他有些不可理喻:“這是我自己的事,公費留學這個機會對我來說很難得,我不可能放棄。”聽到她的這句話岑賀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怒極反笑:“如果不是今天這件事,你是不是一直都不打算跟我說,哦,不是,也許是等到出國前一天會憐憫我,通知一下我,我的女朋友馬上要離開了吧。”言語的殺傷力太強,帶著目的性的言語更是如此。許鳶完全不想理他,可岑賀話越來越多,甚至步步緊逼。“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你做什麼從來都不會跟我說,什麼都是要我主動去問去腆著臉要回複你才會偶爾搭理我。”“在一起也好,後來相處也好,許鳶你捫心自問哪一刻不是我在讓著你?”“我為什麼拒絕了秋春招那麼多工作機會你不明白嗎?無非是想要找一個離你近的,方便你以後工作的機會,才一直拖到了現在。你清楚出國對你來說是更好的選擇,難道對我來說就不是麼?我為什麼沒有選擇這條路你不明白嗎?”“你哪怕是在做完決定後告訴我一聲,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等到迫不得已了才跟我說,我都不會這麼難受,你懂不懂?”一連串的問句砸下,許鳶無法反駁。這時她才明白了為什麼辯論隊裡的師兄師姐總是說:反問句是最有氣勢也最咄咄逼人的句式,不僅能帶來場麵上的殺傷力,也能帶來心裡上的殺傷力。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好似在圍觀這一對風雲情侶的醜事。許鳶隻覺得渾身都被目光紮滿了洞,鮮血淌了一身,可她無能為力。這是多麼糟糕的一件事。驕傲如她,竟然要再次忍受這樣的指點。明明她,拚了命的,才爬出了那個泥潭,才得以能享受到眾人崇拜的,而不是仿佛看笑話般的眼神。許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六歲那一年,她開開心心地背著書包回家,暢想著晚飯媽媽又能做什麼好菜,或者可以和爸爸一起笑鬨著看看六點檔的大風車,可是一切的一切都被夕陽下院子裡的那一幕給毀滅了。——大院裡大半人都擠在他們家狹小的院子外麵,男人們穿著背心,女人們竊竊私語。有注意到紮著小辮的許鳶的人悄悄打量著她,自以為自己聲音壓得很低:“這麼小的孩子,真是造孽哦,也不知道她這個爹怎麼想的……”許鳶沒理她們,她向來就從媽媽的話語裡聽得出她對這些有事沒事就喜歡對人家家裡家長裡短小事說三道四的長舌婦不滿。“媽媽!”許鳶踮著腳,高聲喊著。“爸爸!”她大聲地喊了一遍。這時候人群好像才都注意到了她的出現。仿佛默契一般,他們自動分出了一條道來,而就在這條道的末尾,人群的中心,許鳶看到了自己的父母。是舉著家裡做菜的菜刀的媽媽,和拎著箱子狼狽地滾在地上的爸爸。“鳶鳶……”許鳶看見自己高大偉岸的父親跪在地上,臉側還沾著泥,形容狼狽地叫她的名字。隻是媽媽仍然是舉著刀一動也不動,好像下一秒就要砍下去了一樣。“張瑜,鳶鳶來了,你彆嚇著她。”爸爸說。張瑜是許鳶母親的名字。聽到他這樣說,張瑜才漸漸回過神來,看向那個背著書包的六歲女兒。哐當一聲。菜刀落在地上。張瑜衝過去,死死地抱住了女兒,生怕誰會奪走她一樣。“許誌軍你給我滾!滾出我家!帶著你的所有的東西滾!”張瑜跪在地上抱著年幼的許鳶,聲嘶力竭地罵道,眼淚糊了許鳶一臉。許誌軍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看著張瑜,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可轉瞬看到地上的那把菜刀還是什麼也沒說。隻是拉起行李箱離開的最後,他還是沒忍住回頭。“鳶鳶……”他頓了一下,聲音很啞,“你要聽媽媽的話,不要惹媽媽生氣,要對媽媽好,要出人頭地……”“爸爸!”許鳶好像感受到了什麼,急急忙忙地撇開母親,朝父親衝過去。可是這時候張瑜一把拉住她。她的眼睛血紅,彌漫著洶湧的恨意和痛苦:“你爸爸在外麵有彆的家了!他不要你了!”小小的許鳶還沒回味過來“不要你了”四個字的意思,就看見她一向視作神明的父親終究還是轉過了頭。再然後,父親再也沒回頭。咕嚕咕嚕的行李箱拖拉聲在驟然安靜的大院裡格外清晰。而她的一生好像從此也被“出人頭地”這四個字困住了。——許鳶隻覺得心臟劇痛,可臉偏偏又燒得滾燙,她努力解釋:“岑賀,我真的很需要這個機會。”父親離開以後,家裡的經濟條件並不好。許鳶知道父親每個月都定時定點地會打錢過來,可母親仿佛鐵了心一般,他上一小時打過來,下一個小時,她就能裹著外套衝到銀行去把錢給轉回去。這是她的驕傲和尊嚴,許鳶從沒怪過她。但離婚之後母親好像越來越偏執,原本溫柔的她動輒對她打罵,有時候還不受控製地罵她不是東西,是那人留下的壞種,是什麼事也做不成的沒用的人。許鳶心裡難受,可每每想到父親離開時對她說的那段話,她就是再難受,也忍了下去。媽媽隻有她了,她不可以對媽媽不好,不可以讓媽媽失望。許鳶想。所以當她得知這個公費留學的機會時,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同意了。後知後覺裡,她才想到自己興許應該和岑賀說一說,可不知怎麼的,事情就一直拖到了現在。也許是她的自卑作祟,讓她難以啟齒這些陳年舊事。也許是她知道這一場爭吵不可避免。事情的最後,以岑賀的一句話為結尾。他好像累了,擺了擺手示意許鳶不要再說了。岑賀垂著眼皮,聲音小了很多,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半分不比剛才聲嘶力竭的那些話讓人難受的程度低。“許鳶,你是不是壓根就沒有心?”“和我在一起的這兩年裡是不是我岑賀在你的人生裡還是一個不足掛齒的路人甲?”“你的未來裡,從來都根本沒有留下過我的位置。”最後一句話不是問號,是不容確鑿的肯定語氣。下意識的,許鳶想辯解,她慌張地抬起頭。“岑賀……”可是對方已經沒有再給她機會,也沒再像之前那樣慣著她。也許是真的失望了吧。岑賀離開了,正如那天離開的父親一樣,留下了她孤立無援地站在人群中央,和圍觀群眾麵麵相覷。再後來,她聽說第二天岑賀就已經去了上海。再後來,她聽說岑賀沒有回來參加畢業典禮。再後來,她聽說他過得很好,誌得意滿,意氣風發。從此之後,“岑賀”這個名字,隻存在她的“聽說”裡。她不再是他故事裡的那個主角,而變成了一個局外人,故事全都從他人嘴裡說出來。許鳶想,他們也許是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