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許鳶照樣踩著點抵達了VE。“Hello,Ja.”亞麻色頭發的俊小夥Cris熱情地同她打招呼,許鳶微微點頭示意。拋去彆的不談,其實她心裡有考慮,這次和VE的案子,自己的合作夥伴八九不離十就是眼前這位男生了。她可不想在自己合作夥伴的眼裡落下什麼“冷漠”、“不近人情”的評價。但奇怪的是,整整一個上午VE的人隻是給她安排了一張工作桌,卻沒有進一步對他們接下來的事務作統籌安排,而Cris更是在同事前來對他耳語了幾句後有些摸不著頭腦,頻頻回頭看許鳶。可許鳶是何等人也——自打上學起就已經習慣了自己是眾人的焦點,這種目光她還真不曾有半點畏懼。她淡定地坐在工位上把筆記本打開,認真地再度複習著這個案子的資料。隻是庸庸碌碌忙過了一上午後,中午休息時間站在咖啡廳的她終於還是有點失神,控製不住地就想起了昨晚的事。——她在岑賀的房間裡看到了他們之間合影,也是唯一一張合影——在模聯初遇時的合照。兩人都不是愛拍照的人,許鳶儘管張揚,卻從不在感情這方麵張揚,因此在一起的一年裡真沒有在朋友圈發過任何合照。而那一張照片,就是僅存的,兩人同框的照片。在那一刻,許鳶沒法表達自己的心情。她比誰都清楚這張照片的年頭,也清楚它的來曆,更看懂了它的主人對它的珍視之感。可她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這個男人,在有了未婚妻後,還可以明目張膽地緬懷自己的前任?更要命的是,他的這種緬懷,竟然讓自己可恥地、不可自已地心動。愣了片刻,她匆匆轉身,掩飾掉自己臉上微變的神色。“岑賀,岑賀?”許鳶蹲在沙發邊輕聲叫著他的名字,聲音出乎意料的溫柔。那人已經換了個姿勢,從仰麵靠著沙發變成了完全蜷縮在沙發上。聽到她的聲音,他也隻是撇撇嘴,皺著眉頭嘟囔了幾句。許鳶沒聽清,湊近了去聽,哪知道岑賀突然抬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她的側臉上。喝過酒後的臉滾燙的,撞到她後,幾乎是一瞬就將她也快要燒著了。“鳶鳶……”她聽見岑賀在叫她的名字。還是那一年,極為親密的時候,岑賀才會控製不住失神叫出的親昵昵稱。熱氣撲騰到她的臉上,許鳶一下坐直了,心神巨顫。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心想。於是落荒而逃。都沒來得及管還睡在沙發上的人。——過了午休,許鳶也按捺不住了,收拾起資料就往審計部BOSS辦公室走,去問問這次的合作到底是什麼情況。一旁的CRIS看了看她,想說什麼,到底還是閉上了嘴。剛走到辦公室,就看見透明玻璃裡那個熟悉的人影立在辦公桌前,他低著頭,好像在說什麼。許鳶敲門的手頓了頓,心想還是過會兒再來。但門裡麵的人已經看到了她,率先拉開了門,十分熟稔。“進來說。”岑賀站在她的側邊輕聲用中文對她說。許鳶微微頷首點頭走進去,忽略了鼻間竄上來男人宿醉留下的淡淡酒味。“Ja,我剛要找你呢。”坐在老板椅上的是VE審計部門的一把手,他今年已經快要六十歲,看起來卻年紀不大,隻是有些禿頂。“這一次和中國星越的合作我們都很重視,原本是打算讓Cris和你一起跟進這個案子,但是後來轉念一想畢竟是個大案子,恰好我們這兒又有個來自中國的能手——”他笑了笑,用眼神示意,岑賀默然,站了出來,“雖然Carver馬上要離職了,但他的能力卻是我們部門一等一的好,我相信這次的合作一定會很愉快的。”原來是這個原因。難怪一整個上午Cris都欲言又止的樣子,原來是到手的案子被人家從嘴邊搶走了啊。岑賀向前走了一步,朝許鳶伸出手來。他今天穿的是非常正式的西裝,黑色外套搭配白色襯衫和一條斜紋領帶,領帶下方還彆著一個低調的大牌領帶夾。與他穿著正式對應的,是細節處的漫不經心:未乾黑發上戴著潮意,應是出門之前臨時匆忙洗了頭沒乾,還有下巴處微青的胡茬野蠻生長。這就是宿醉的下場。許鳶腹誹。“Ja,合作愉快。”岑賀微笑著說,這次他用的是在場的人都聽得懂的英文。“合作愉快。”許鳶回握住他的左手,勾唇,卻敏銳一愣。出了辦公室後,岑賀朝她打了個招呼,便去準備接下來的工作材料,而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許鳶進了辦公室的Cris早已忍不住湊上前來了。他有些遺憾:“Ja,這次我不能跟你合作了。”二十四五歲的美國男孩坦率又自然,絲毫不掩飾自己話語裡的失落。“以後會有機會的。”許鳶禮貌答道。“真的嗎?”Cris眼睛亮了起來,顯然是沒能徹底理解中國人的客套文化。老實說工作這麼久,麵對曲意逢迎的人自有千百種辦法對待。國內職場上沒人會把話說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凡事留三分是每個初入職場的菜鳥要學會的第一課。所以在麵對美國男孩的直球時,許鳶一下子沒想好怎麼答複。該拒絕麼?還是要順勢應下?又或者他會把自己的答複當真?許鳶真不明白。不過有人適時替她解了圍:“許鳶,麻煩這邊過來一下。”不遠處的岑賀手裡拿著一遝資料,指著旁邊的小會議室對她說道。還是用的身邊人都聽不懂的中文。說完了好像才看到她身邊的Cris反應過來似的:“啊,Cris我有打擾到你和Ja的談話麼?”岑賀抱歉地聳了聳肩,權當在場人看不出來他刻意支開兩人的行為。沒想到Cris還真沒讀懂他話裡的深意,隻是強調道:“Carver你可不要再欺負Ja了啊!”彆再因為喝醉了酒讓她送回家了!不過被針對的人沒在意這些,隻是微微瞟了一眼會議室,示意許鳶趕緊跟上。等到兩人坐在會議室裡,把門關上時,世界都安靜了下來,隻剩下兩人默契的打字聲。“你昨晚——”“你看看這裡——”許鳶頓了頓,沒看他:“你先說吧。”公事公辦,是沒必要把私事扯進來。“昨天是有點喝醉了,不好意思,麻煩你了,”岑賀鬆了鬆領帶,“今天倒是好很多了。”他把剛才已經準備好的水杯遞上去:“先喝點水吧,工作這邊不著急。”許鳶接了過來,視線卻凝聚在他的左手中指上。一圈戒痕。她剛才就發現了,岑賀中指上的戒指已經不見了,隻剩下經年累月戴著戒指所留下的抹不去、藏不住的痕跡。“還是工作吧。”她說。因為—恍惚間她又想起了大洋那頭的格子間的明爭暗鬥。真真假假,針尖麥芒,每一句話的意思都要細想,每一個表情的內涵都要揣摩。可她已經很累了,這麼些年一個人走來,已經很累了。她再也不想分神在生活裡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就好像這一圈無論如何都消不去痕跡的戒痕,還有隱約出現在他生活裡和同事口裡“未婚妻”的痕跡。是真?還是假?許鳶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再去猜了。早點結束,早點分開,對大家都好。———不得不說,和岑賀工作的過程是非常愉快的。兩人全程幾乎沒有一句廢話,隻要一人提到上一句,另一個人必定能迅速地對出下一句來。不需要任何提醒,也不需要任何暗示,好像經年累月的默契。會議室裡暖氣很足,兩人都脫了外套,隻剩一件襯衣。乍一眼看去,都穿著白襯衣的兩人仿佛像是回到了當年還在圖書館自習的日子。大學裡相約一起去自習的情侶並不少,但在公眾場合黏膩的情侶也不少。可他倆卻是例外,一個比一個正經。岑賀給兩人都準備了保溫水杯和果腹的麵包,接著就一頭埋進了學習裡。許鳶也不遑多讓,除卻小聲詢問他部分公共課不懂的知識,也再不跟身邊的人說話。頂多,也就是一天高強度的學習之後,兩人偷摸著在桌子底下牽了牽對方的手,然後迅速放開。好像這比桌上放的麵包更能讓人頂住饑餓似的。那時候許鳶真的覺得這就是自己想要的愛情。彼此扶持,相互促進,未來再難的路也不過如此,身上的擔子也不過如此。“這麼多年了,你進步了很多。”應該是工作讓兩人之間的氛圍輕鬆了許多,岑賀也說了句心裡話。許鳶倒沒在意進步這個詞,她向來知道岑賀是個實事求是的人。聽到他的誇獎心裡也是開心,嘴上沒把門話就已經溜了出來:“彆的國家IPO不敢說,至少美國這邊的IPO不會落後你太多,畢竟……”畢竟是在美國留學過的。她剛準備說下句,卻適時一頓。眼神沒預備地就掃到了岑賀。沒讓她意外的是,和自己過分默契的岑賀已經聯想到了她沒能說完的話,臉果真立馬沉了下來。“畢竟是在美國留學過的是麼?”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冷硬了一起來,激得許鳶鼓起勇氣回望他帶著憤怒的眼神。他好像,就是見不得她能如此輕易地提起那段時光。好不容易和諧的氣氛一掃而空,會議室裡隻剩下兩人在靜靜對峙。岑賀動了動嘴唇,重複了一遍:“因為是美國,對麼?”許鳶沒說話,隻是看著他,眼神波瀾無驚。這個話題,絕對是他們兩個之間的死穴。“許鳶,”一瞬間,沒能得到她半句回饋的岑賀在一瞬間聲音就啞了下來,“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心?”許鳶緊張得大腦充血,手指發顫,在他的控訴裡,模模糊糊想起了這番場景好像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