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生來熱情奔放,這點許鳶早就知道。還在念書的時候,平日除了泡在圖書館裡,她就是和自己的室友一起廝混。女孩兒們穿著短款吊帶,來回穿梭在舞池人群裡的時候,她閒著無聊,也隻能自己坐在吧台角落喝上一杯小酒,再加上一直以來隱隱約約的失眠困擾,酒精便成了她短暫能逃避現實的唯一出口。正如此時,她一個初來乍到學習取經的中國人,坐在一堆美國人裡,無所適從,又不好悶頭吃飯,隻得舉著杯子微笑不語,一杯又一杯。或許是為了客氣,聚會地點竟然挑在了唐人街的一家火鍋店。大桌中央的鍋咕嚕嚕地冒著熱氣,嘈雜的人聲交雜著沸水冒泡的聲音,格外的熱鬨。今晚的主角坐在她的旁邊,西裝外套被他脫掉,淺藍色的長袖襯衫袖子卷至袖口,前端一顆袖扣閃閃發亮。許鳶偷偷用餘光瞟他,隻能見到他微微揚起的下巴,和精致的側臉線條。許鳶右手邊的是Cris,熱情地給她問她習不習慣,是不是太吵,她有的沒的,回得心不在焉,頂多也就是一兩個單詞應付過去。左邊的人從頭至尾就沒有分一個眼神給她,禮貌又周到地回複著馬上變成“前同事”的同事的每一個問題。她倒樂得清閒大家不管她,隻管埋頭吃菜就好。但很快許鳶就感覺到了席上若有似無的怪異氣氛。先是她對麵的一位男性,用曖昧的眼神打量著她,然後快速用俚語朝著岑賀稱讚了一句她。或許是仗著許鳶大概聽不懂“土話”的原因,他說得格外露骨。聽到調侃的岑賀也沒去看許鳶,隻是語氣稍硬地說了一聲不要繼續了。許鳶心想:也許是他知道自己能聽懂。但她倒是有些疑惑,為什麼對方會把自己和岑賀這個在他們眼裡隻見過一麵的人扯在一起?再後來是席間的氣氛逐漸熱絡了起來。雖然美國並沒有國內那樣盛行的勸酒文化,可不知為什麼,在這種場合下,許鳶愣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三杯兩盞地喝了不少。在一旁的Cris有點急了,當時他沒在會議室裡,並不知道岑賀輕巧的一句話,就將“未婚妻”的帽子扣在了許鳶的頭上,所以才讓席間其他八卦的同事們現在熱血沸騰地想要和許鳶拚酒。“你們這樣對待來自中國的大美女好嗎?”Cris把手擋在許鳶的酒杯上,“Ja今天已經喝得夠多了,到時候喝醉了你們誰來負責啊?”Ja是許鳶的英文名。席間的人嘻嘻哈哈地打趣:“反正負責的人不會是你Cris。”說罷,眼神就在席上唯二中國人間亂瞟。許鳶被他們盯得有些發毛,隻好輕聲和Cris道了聲謝,然後輕巧地把酒杯抽了出來,說:“來,繼續!”不就是喝酒麼?這幾年應酬她也沒少參加,喝幾杯酒不在話下。Cris顯然沒有聽懂同事的話,看著許鳶奪過了酒杯,一有要和他們乾到底的意味,更加著急了。左邊攔不住同事,右邊勸不住許鳶,隻好漲紅了臉,唉聲歎氣。岑賀倒是一直眼睜睜地看著許鳶被“圍攻”,倒也沒攔著,也沒和許鳶解釋自己同事圍攻她的原因,反而有點放縱的意味。可是當Cris想要英雄救美的時候,他才淡淡地、不動聲色地把話題拉回了工作上。這時眾人才放下了要繼續圍攻許鳶的姿態,轉而把重點重新回歸在了這個即將歸國的精英身上。許鳶終於得以喘了口氣,平靜坐在一旁聽著他們聊天說著工作。聽著VE的人調侃岑賀,說他那些日夜顛倒的日子,打趣他是來自中國的拚命三郎,讓自己平日工作壓力多了許多,許鳶的心微微發緊。真是人生在世,眾人皆苦,沒有誰的生活是容易的。到了後麵,聊天的話題又開始跑偏,沒了正形。“Carver你這次一走,估計BOSS又要發好長一段時間火了,畢竟我們部門隻有你最得他重視啊。”有一人抱怨。“那你也不看看Carver是誰,你是誰?想要BOSS看重你,你也跟Carver一樣天天住在辦公室裡,淩晨三點下班,十點又元氣滿滿地來上班啊。”另一人回嘴道。“就是就是,”坐在許鳶對麵的人點頭,“你成天和你的小女友約會,也不自願加班,怎麼比得上他。”被眾人吐槽的那人回道:“可是人家Carver也有未婚妻啊!”席間霎時間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始作俑者也訕訕閉上了嘴,好像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畢竟剛才出來前,岑賀千叮囑萬囑咐不要在人麵前戳穿許鳶的身份,她不喜歡在工作時扯到私人感情事務。所以吃飯時竟沒有一個人點破他倆的身份,而是曖昧又欲蓋彌彰地用眼神肆意調侃。“咳,我去上個洗手間。”話題的男主角岑賀此時適時應聲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離開。而許鳶卻有點恍惚:未婚妻?是昨天來接岑賀的那個女人嗎?就是手上戴著鑽戒的那個俏麗的女人。——岑賀離席後,許鳶更是無所適從。匆匆喝了兩杯酒就借故上洗手間,溜出去透氣。晚風吹拂,帶著涼意,讓喝過酒後發燙的身子冷得發顫。若不是工作,其實她相當討厭這些應酬。比起在眾人裡推杯換盞,虛與委蛇,她其實更喜歡一個人在辦公室靜悄悄地加班至黎明,至少可以卸下偽裝,不用應付其他人。可終究是不得已。她歎了口氣走到轉角的巷子處,準備玩會兒手機,卻意外地在那裡看到了一個剛才以同樣理由,莫名從席間消失的人。岑賀蹲在角落的陰影處,指縫裡夾著根煙,周圍一片昏暗,隻有那點火光閃耀著。他倒是也不抽,隻是任憑一指節長的煙灰落在了地上,眼神飄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聽到“噔噔”的高跟鞋聲,岑賀猛然抬頭,隻見許鳶站在巷口。看到那人已經發現了自己,不好尷尬地轉身離開,許鳶隻好往箱子裡走去。“你怎麼出來了?”岑賀摁掉了煙,站起身來。許鳶瞟了一眼他,沒答他的問題:“在這發什麼瘋呢?”外套也不穿,也不怕著涼。岑賀笑了聲,似是被她抓到了自己的小辮子,說道:“有點累了,裡麵太悶。”說罷還象征性地鬆了鬆領口,好像真的喘不過氣來了似的。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今天他的整個眼圈都是紅的,看起來莫名多了分滄桑。許鳶看得心裡有些不舒服,語氣裡不自覺地多了點埋怨:“大學時不是不能喝酒麼,怎麼到了現在喝酒這麼厲害了?”她可沒忘剛才眾星拱月的主角接二連三地喝了多少酒。隻是她沒注意到的是,岑賀是自她被灌酒後,才自發地、情願地接下了“被灌酒”的位置。許鳶心想:紅酒配火鍋,也不嫌違和得慌。岑賀看了她一眼,眼神彆有深意:“大學是那是有特殊原因。”被他看得有點不舒服,她連忙彆過頭去,想也沒想就追問:“什麼原因?”“還不是怕你被人灌酒。”聽到他的答案,許鳶微微愣住。大學時候交際實在是多,室友的,學生組織的,同班同學的。好像隻要能找到個名頭,就能湊齊一個局。許鳶不是沒聽說過,像他們這種在校園裡“小有名氣”的學生,一旦把自己的感情生活暴露在眾人的眼光下,接踵而來的就是各種各樣的飯局。情侶總是要被好事的同學鬨的,喝醉了酒後被同學拱著接吻擁抱說些難為情話的人比比皆是。但許鳶和岑賀當時卻沒有這個麻煩。因為他老早就表示了,自己酒精過敏,吃飯可以,喝酒就免了,於是也沒有人敢鬨著他倆喝酒。許鳶真就這樣以為了。可直到這時,分彆七年了,她才明白,原來他不是不能喝,隻是下意識地就用謊言,替她擋住了一個又一個她不喜歡的局。但岑賀或許不知道,七年前的許鳶和現在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了。七年前她討厭這些客套的應酬,所以竭力避免,但七年後,她已經可以咬著牙麵上依舊從容地應對了。七年裡,誰都變了。聽到答案的許鳶心裡微苦。“那今天又要喝呢?”她輕聲問,內心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有些期盼這個問題的答案。雖然她明知道他已有了未婚妻,可能不久的將來即將成為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岑賀還是笑,看著她,坦蕩地答:“今天高興。”高興什麼?高興即將離職歸國?還是高興讓自己下定決心歸國的“始作俑者”現在就俏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麵前?他沒解釋完。無緣無故的,許鳶竟然聽懂了他話裡的未儘之意。她沒有再說話,兩人一時之間竟陷入了沉默之中。唐人街的小巷子裡彆有一番生活氣息,熟悉的母語在兩人耳朵裡竄來竄去,讓人恍惚間回到了故鄉。許鳶抬頭望了望沉沉的夜色,良久,歎了口氣:“外麵冷,你沒穿外套,先回去吧。”他們之間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早就在七年前就理應結束了。不該在他已有了未婚妻的現在,兩人再有超過正常範疇的交集。這對那個和她隻有一麵之緣的未婚妻不公平,也對她許鳶,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