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賀關是獨一無二的。”(1 / 1)

周嘉璿是市交響樂樂團的首席鋼琴師,一雙手靈巧纖長,如頂級的藝術品。而此刻,她盤膝而坐在病床中央,正用輕捷的手為自己上妝。一半搽脂抹粉,眉若遠山,麵若芙蓉,秀眸含情,仿佛為心上人梳妝打扮。另一半卻如窗外青灰色的天,呈著蕭索慘白的底色,掩不住年華的凋零。不知為何,她仍穿著前晚參加拍賣會的禮服。紋飾繁複的薄紗裙擺層層疊疊鋪展開,就好像盛裝之下,一隻半麵妝的鬼魅。華麗而詭異。徐百憂還沒踏入病房,先怔忪在門口。周嘉璿哼著愉悅的歌,從手持鏡後一偏頭看見她,嫣然一笑,“徐百憂,我結婚的日期定下來了,我請你當伴娘呀。”深信不疑自己就是一位即將擁抱幸福的準新娘,周嘉璿臉上迸發出雀躍興奮的光芒。徐百憂沒有戳破她幻想中的謊言,走進病房站在床尾,麵向她問:“什麼時候?”“明天。”“新郎是誰?”“賀關。”儘管知道一切很可能來自於她病理性的虛構,徐百憂仍不由自主地緊了下呼吸。慢慢呼出一口氣,她將左手伸進口袋,又問:“周嘉璿,你知道你現在哪裡嗎?”“我的房間。”周嘉璿提拽著裙擺,踮著赤裸足尖,像一隻蹁躚蝴蝶飛到她跟前,笑盈盈牽起她的手,“你是來試穿伴娘禮服的吧,走,我帶你去。”不等徐百憂開口,周嘉璿用一個極富表演性質的回轉旋身,拉著她就跑向衣櫃。櫃門打開,裡麵空空如也,自然不可能有什麼伴娘禮服。周嘉璿困惑地“咦”了一聲,煞有介事地解釋道:“伴娘禮服也是專門為婚禮定製的,可能賀關不滿意,又送去修改了吧。”忽又展露粲然笑顏,“他很注重細節,說要給我一個十全十美,像童話一樣美妙的婚禮。”徐百憂不著痕跡地抽回手,麵上無波無瀾,“在你眼裡,賀關是個怎樣的人?”周嘉璿張口即道:“溫柔,體貼,文質彬彬,待人謙和。”“不。”徐百憂果斷否定,認真看向她,“賀關是個善良的人,善良是他身上最寶貴的品質。”徐百憂雖然不認可路守紀的處世哲學,但他有句話沒有講錯。人的品質是可以被當成籌碼利用的。11年前,周嘉璿恰恰就是利用了賀關的善良,把他冤枉進了監獄。如果周嘉璿想故技重施,她徐百憂絕不會心慈手軟。將淩厲眼風直指似瘋似狂的女人,徐百憂沉聲問:“你說賀關欠你太多,他究竟欠你什麼,你又知道嗎?”周嘉璿瑟縮一愣,眸底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爛漫天真的笑容所替代。她親昵挽過徐百憂胳膊,狀似懵懂地眨眨眼睛,“哎呀,徐百憂你說什麼呢。我是新娘,他是新郎,他當然是欠我一場浪漫婚禮啦。”執迷不悟,徐百憂忍無可忍,沒再陪她繼續演戲。拿出之前扇她耳光的魄力,徐百憂牢牢鉗住周嘉璿的手腕,拖她進衛生間。反手關門落鎖,把人扔進浴缸,徐百憂抓下牆上花灑,將冰冷的水柱直直衝向周嘉璿。驚恐的尖叫聲瞬間響徹滿室。周嘉璿掙紮著幾次想爬出浴缸,都被徐百憂毫不留情地推了回去。到最後她徹底放棄了反抗,抱緊不住打冷戰的自己,迎向水柱嚎啕大哭。妝容斑駁,表情無助,楚楚可憐的模樣,似極了被殘忍淩虐的弱女子。徐百憂丟開花灑,居高臨下盯視著她,漠然開口問:“周嘉璿,你演夠了嗎?”“我,我沒有演。”周嘉璿咬了咬抖動的嘴唇,顫巍巍的眼神像小白兔一樣怯懦,細弱地道,“我……我生病了。”徐百憂冷冷一笑。她利用的又何止是賀關的善良,還有胡雲旗作為一個醫生的使命與責任。隔著水淋淋的浴缸壁,徐百憂矮身蹲了下來,“胡雲旗擔心你沒有生病的自覺,不配合心理治療,所以堅持讓我來和你談談。現在看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周嘉璿困惑地搖搖頭,“我,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真正心理患病的人也許很難產生病識感,不會承認自己有病,而一個假裝患病的人,恰恰相反。她當眾撒潑,舉止詭異,謊話連篇,急於證明自己有病。我說的就是你,周嘉璿。你演的確實很逼真,很像表演型人格障礙,我差一點就信了。可周嘉璿,你剛才用力過猛了。”徐百憂疾言厲色說到這裡,話音稍頓,給了她喘息的間隙,然後一字一句地道,“不僅如此,一遇到突發狀況,你就會露陷,變回一個正常人。比如在酒莊露台第一次撞見我和賀關在一起,你生氣的樣子非常愚蠢。比如在我打了你之後,你能迅速做出準確判斷,放棄糾纏。當然,你已經承認自己有病,完全可以狡辯說,你的病隻是間歇性發作。因為你嘗到過甜頭,不會輕易善罷甘休,上一回……”“我沒有承認自己有病!”周嘉璿嘴硬,急迫打斷。她瞪圓眼睛,射出窮途末路似的堅定,振振有詞道:“是我爸媽,醫生護士,還有我的心理輔導師告訴我的!”徐百憂充耳不聞,繼續沒有講完的話,“上一回割腕自殺,你成功贏得所有人的妥協。這一回你變本加厲,把自己塑造成精神疾病患者博取同情。你是不是以為你病了,就可以予取予求,所有人都會善待你,無條件地滿足你?”周嘉璿呆了片刻,像變了個人似的,優雅撥開濕噠噠的長發,一抹得意笑容漾開在唇角。“徐百憂,我有沒有病,你說了不算。”她雙手撐住浴缸邊沿,趾高氣揚地挺直起身,“你的話正好提醒了我。等我和心理醫生見麵的時候,我會像你說的一樣,告訴他們我沒有病,我不接受治療。這樣一來,我家人隻會更加相信我生病了。”徐百憂退身拉開距離,坐在馬桶蓋上,悠悠問:“然後呢?”“然後他們不但會同情我,憐憫我,更會為了保住周家的名譽聲望,而討好我。隻要我不發瘋,無論我想嫁給誰,他們都會無條件同意。”形勢似乎天地逆轉,開始占據上風的周嘉璿,笑容肆意彌漫在眼角眉梢,仿佛揚起一麵勝利的旗幟。一隻腳邁出浴缸,就像化作人形上岸的人魚,天生自帶種族優越感。她倨傲睨向徐百憂,“我會成為賀關的新娘,誰也阻止不了。”“你有沒有病,我確實說了不算。”徐百憂不急不惱,緩緩站起身,從口袋裡摸出手機,屏幕朝外舉在手中,“但我會把你剛才的話,放給你的心理醫生聽,他們會做出最權威的診斷。”“你!你卑鄙!”周嘉璿瞬間變臉,怒氣衝衝伸手欲奪。比她高出大半頭的徐百憂將手機高高擎起,“我如果卑鄙,我不會讓你知道我錄了音。周嘉璿,我來告訴你,你為什麼會覺得賀關虧欠你。”她邊說邊往後退,退至門前,伸手開鎖擰動門把,“你換身衣服,我帶你去見賀關。”“不!”周嘉璿下意識地搖頭,懷著強烈的抵觸情緒,躲進洗漱台後麵,“我為什麼要去見他?!”“為什不去呢?”徐百憂站在衛生間門外,犀利反問,“如果你的目的達到了,如願以償嫁給了賀關。兩個人每天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你這麼害怕他,怎麼和他朝夕相處?”“我,我……”周嘉璿語塞,滿目驚懼,死死摳著洗漱台一角不放。“我在樓上病房門口等你。”徐百憂語落起腳,頭也不回快步而去。周嘉璿怔愣數秒,如落水的喪家犬一般,趔趔趄趄衝到門口,失聲大喊:“徐百憂!我愛了賀關十幾年,你憑什麼和我爭?!”徐百憂駐足回過頭,麵如止水,“周嘉璿,‘愛’這個字,你還不配談。”聲音不算高,但穿透力極強,聽者為之一震,久久不能回神。徐百憂回到病房的時候,賀關仍在安然熟睡。嘴唇微張,像無憂無慮的孩子一樣,遊弋在好夢裡,睡得黑甜。她不禁莞爾,俯下身,輕輕吻過他閉合的眼皮。路守紀派人送來的日常用品裡,有徐百憂常常隨身攜帶的數字華容道。她背靠病房對麵的牆壁,玩了十幾分鐘,穿著病號服,裹著羊絨大衣的周嘉璿出現了。擦去濃妝豔抹風塵不再,顯出蒼白和疲憊之態,人反而變得正常許多。徐百憂仍擺弄著華容道,下巴朝關閉的病房門努了努。周嘉璿透過門板上的窗戶往裡一望,驚訝道:“他病了?”“重傷。”徐百憂收起玩具,走過去,看著她的眼睛問,“如果賀關出意外,你會難過嗎?”“我……”周嘉璿哽了一下,加重語氣,“我當然會!”“他昨天淩晨剛做完手術,不要吵醒他。”徐百憂在前引路,把周嘉璿領至遠離病房的走廊一端。麵對麵而站,她對她說:“你有一個好的出身,想要什麼都可以輕易得到。一旦有你得不到的東西,你天然會認為不應該,不合理,不接受。你覺得賀關對你有虧欠,因為他就是你得不到的東西。”“你胡說,他怎麼可能是‘東西’!”周嘉璿抓住語病,迅速還擊。“因為你從來沒有把他當成是和你一樣平等的人,來看待。”徐百憂等的正是她自以為是的反駁,接著道,“一開始你把他當成你一見鐘情的玩具;後來被施暴,你把他當成是你泄憤的工具;而現在,麵臨家族可笑的逼婚,時隔數年你又想起他,去威脅他,無非是再一次把他當成你反抗家族強權的武器。你對他從來不公平,何談‘愛’呢?”徐百憂從兜裡拿出數字華容道,拉起周嘉璿的手,平放入她掌心。她要讓她自己感受,賀關之於她,不過就是個沒有分量,輕飄飄的小玩具。“不,他對我更不公平!”周嘉璿觸電般一下扔掉玩具,浩蕩的眼淚噴薄而出,“從一開始他就喜歡我的話,後來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我被公平對待了嗎?我就活該被強暴嗎?我什麼都沒有做錯,沒有錯!”脫框的數字格塊四零八落,就像是她濺落滿地的細碎哭聲。“賀關呢,他有什麼錯?!錯在不喜歡你,就活該變成你報複的對象嗎?”徐百憂攥緊雙拳強忍怒意,不再看她,將視線投去窗外無休無止的雨霧,“如果賀關有意外,你不會替他難過,你隻會替自己感到惋惜,惋惜少了一件還沒得到的東西。在你的世界裡,從來就隻有你自己,你也隻愛你自己。”講太多話她有些累了,推開一條窗縫,讓濕潤的冷風渡走倦怠。臉龐有了淒淒涼意,她冰清水冷地慢慢看回周嘉璿,“如果你愛他,哪怕是愛過他,你都不會隔了這麼多年才找他。你其實知道賀關才是那個被虧欠的人,你和吳威都欠他一句對不起。你真的想和他結婚彼此折磨嗎?你還心存著良知,所以才會害怕他,不是嗎?”周嘉璿揚起婆娑淚眼,垂死般掙紮,“那他當初為什麼要認罪,為什麼不為自己辯護?難道不是因為覺得對不起我嗎?”“因為他太傻了。”不該笑的,可她還是低頭彎了彎唇,是拿自己“傻男人”沒有辦法的無奈的笑。周嘉璿難以置信,“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這麼愚蠢的人?!”“賀關是獨一無二的。”徐百憂再度平靜對向周嘉璿,堅定而有力地對她說,“從今以後,我不允許任何人再利用他,再欺負他。你不可以,誰都不可以。”“我……”周嘉璿失語,眼底第一次有了除矜驕傲慢以外的一點點歉意。“周嘉璿,不要再一錯再錯了。” 徐百憂走近她,語氣誠懇而平和,“我送你一句盧旺達種族大屠殺幸存者的話——‘我可以做曆史的受害者,但我不能做生活的受害者’。”同樣曾經遭受過不幸,周嘉璿選擇戴上自憐的枷鎖,而徐百憂選擇掙脫黑暗。她用這句話激勵自己成長,不斷變得強大。所以,她覺得用這句話與周嘉璿之間做個了斷,最適合不過。言儘於此,徐百憂將一包紙巾塞給周嘉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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