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大風降溫。到了下午,呼嘯的北風越發狂狷,像驍勇威猛的帶刀侍衛一樣,捍衛著冬日的皇權。應恒人矮,穿不了賀關的外套,隻能將就籠上兩件他的加絨衛衣。走起路來,遠遠一看,像京劇三花臉在練矮子功。這個年紀的小男生開始在意美醜,賀關笑了他一路,應恒醬色的臉,比哭還難看。離博物館隻剩三站地,賀關故意激他,“嫌難看,我們可以回去。”“哼!”小應同學把頭一扭,衝向窗外,“我是去看動物,又不是去被人看。”“思路很清晰嘛。”賀關大力刨他頭頂,“為什麼學習不好?”他撇撇嘴,“不想學,學習沒意思。”“那你想乾什麼?”賀關笑問,這小孩和他小時候一毛一樣。小應同學一派天真,“想開大動物園。”“好好學習考大學,以後開動物園。”賀關鼓勵道。“大學老師會教怎麼開動物園嗎?”小應虛心求教。這可把賀關問住了,“我又沒讀過大學,我怎麼知道。”小應上上下下看他,“你沒讀過大學啊。”被小屁孩嫌棄了……賀關不爽,把他的臉推回車窗,從兜裡摸出震鈴很久的手機。江茹玉打來的電話,向他求證是不是打算把火化工老應的兒子帶在身邊。賀關瞄了眼旁邊的小人,換坐到前麵稍遠的單人座,“是有這個打算。”“不行。”江茹玉果斷否決,“我找家福利院,把他送進去。”賀關不同意,“他爸臨死前,可沒說把兒子往福利院裡送。”“賀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責任心了?”江茹玉出乎意料,滿心以為他會嫌麻煩,一口答應。賀關歪著頭望去車窗外,噙起淡淡一抹笑,油腔滑調地道:“難得有人把我當好人,我想嘗嘗做好人的滋味,行不行?”“你彆不當回事,考慮清楚再做決定。”“人活一輩子都不一定能活明白,考慮那麼清楚乾什麼。”賀關不等江茹玉再開口,掛斷電話。感覺身旁有人,轉過頭,應恒雙手抓著椅頭扶把,憂憂忡忡地望著他。“叔叔,我不想去福利院。”車裡乘客少,他一耳朵不落全聽見了。賀關沒沒言語,把他抱坐上自己大腿。“叔叔,帶著我這個拖油瓶,你找不到老婆怎麼辦?”懼怕陌生環境睡不著覺,他昨晚躲門後偷聽,不該聽見的也全聽見了。賀關無所謂地笑,“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麼。”小應想了想,煞有介事地道:“叔叔,我們班主任吳老師長得可漂亮了,是全校最漂亮的老師,我介紹你們認識吧。”賀關彈他腦門,“叔叔有喜歡的人,不用你操心。”“叔叔……”小應還想說什麼,被賀關一巴掌又推去麵向窗外。一大一小兩張男人的臉龐投映玻璃窗,和天空中浮漾的陰雲一樣,都蘊著沉甸甸,霧傯傯的心裡事。*這年頭物質娛樂生活多姿多彩,地處郊區的自然博物館客流量一般,一直不溫不火。趕上今天天氣不好,刮風減半下雨全完,不早不晚的點,到訪的遊客更是屈指可數。應恒的確是位小小動物迷,一走進博物館就如同回到自家地盤,根本不用看標識牌,沒他不認識的動物。之前賀關嘲笑應恒像三花臉,想不到現世報來得如此之迅猛,他很快反轉成被嘲笑的對象。應恒帶著他逛了兩個多小時展廳,發生如下一係列經典對話——賀關:“快看,那群二哈長得好凶。”應恒:“那不是二哈。”賀關:“我故意逗你的,我知道是狼。”應恒:“也不是狼,是豺。”賀關:“哈哈哈,斑馬身上掉色了。”應恒:“霍加狓。”賀關:“斑馬親戚,行不行?”應恒:“長頸鹿的近親。”賀關:“哇,變異老鼠!”應恒:“水豚。”賀關:“變異水老鼠?”應恒:“不一樣!”賀關:“這個我認識,娃娃魚。”應恒:“叔叔你知道,大鯢為什麼也叫娃娃魚嗎?”賀關:“因為爪子長得像小孩手?”應恒:“不對,因為叫聲像嬰兒哭。”應恒大秀了一波囊括海陸空三界的自然知識後,是被賀關扽出的展覽館。人往台階一扔,賀關坐去下風處的台階抽煙。坐的位置是出博物館的必經之路,也不知道能不能巧遇徐百憂。應恒兩隻手縮在衣袖裡托著下巴頦,人小鬼大,揚聲問:“叔叔,你在等人嗎?”“對。”賀關回頭瞧他一眼,“冷?”“不冷,不冷。”應恒縮縮脖子,又問,“男的女的呀?”“當然是女的。”“你喜歡的那個人嗎?”小應同學沒等到賀叔叔的回答,他像在發呆。順著賀叔叔發呆的方向望過去,是一個高高瘦瘦的阿姨。長頭發白皮膚,穿靴子的長腿走路帶風,樣子比吳老師更漂亮。在小應同學窄窄的精神世界裡,吳老師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女人,他不容許自己變節,做起激烈的思想鬥爭。鬥爭尚在繼續,就聽見賀叔叔問:“你晚上想吃什麼?”這麼冷的天,“火鍋……”小應同學舔舔嘴皮仿佛已經解饞,隨即改口,“泡麵也可以。”賀關抬手一指,“你要能叫住那個阿姨,我帶你吃火鍋。”應恒看看阿姨,再看看賀叔叔,心說,這有什麼難的。他跳下台階,撒開兩條小細腿奔向漂亮阿姨,然後雙手一張抱住她的腰,眼角一擠淚花一飛,氣沉丹田再往上一頂,巨大聲喊出倆字——“媽媽!”三腔共鳴,石破天驚。日!賀關嚇得抖掉手裡的煙,謔地原地彈起,勢如雷霆地衝了過去。“應恒!”賀關根本不敢看徐百憂,揪起小應後脖領往後拖,“把你的爪子鬆開,我是讓你來認媽的嗎?!”小應同學好像抱上癮了,抗拒地扭動著身子,死活不撒手。突然被人喊媽的錯愕感褪去,徐百憂表情困惑,沒解疑,先拍打賀關的手背,“你輕點,孩子脖子快被你扯斷了。”她不生氣,他就放心了,乖乖鬆開小應同學的衣領,“這孩子腦子不好使。”小應同學淚盈盈扭臉,“你腦子才不好使。”“欠揍是吧!”賀關抬手作勢要打他。小應同學真把徐百憂當親媽似的,抱緊她的腰繞到她身後,有了靠山膽子也變大了,聲討起賀關:“是你讓我這麼乾的。”“你!”賀關的大巴掌又虎虎生威地揚起來。“哇——”小應同學瞬時放聲大哭,美聲開嗓似的,節節往上飆高音。他這一哭,就哭進了徐百憂的車裡。親爹死的時候,淚腺堵塞沒哭出來。現在通了,要哭個痛快,哭個酣暢。兩個大人上車前,賀關把徐百憂拉到一邊,言簡意賅說清應恒的身世。徐百憂沒有像賀關身邊的人一樣,問他為什麼要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似乎覺得他做的是一個理所應當的決定。養孩子的確不是兒戲,賀關本來也沒那麼堅定。而她的不過問恰如一劑強心針,賀關現在特靈清,好像她是他的主心骨,要和他一起養兒子似的。扔包紙巾去後座,賀關心情甚好,笑嘻嘻地調侃小淚人,“讓你喊爸爸你不喊,喊媽媽的時候倒挺積極。”眼淚鼻涕齊飛,小應同學隻管哭,推掉紙巾,一頭撲進座位。賀關伸直胳膊薅他,“趕緊起來,把阿姨車哭臟了,你洗啊?”小應同學聽話,爬起來,留下一灘黏答答的水跡。他彎腰撿起紙巾,一邊打著哭嗝抽噎,一邊默默擦拭。徐百憂瞄去內視鏡,“不用管,阿姨自己會清理。”說著遞給賀關一個訓誡眼神,繼續對後麵道,“你想哭就哭,哭多大聲都沒關係,沒有人會怪你。”阿姨真好,小應同學再度嗚嗚哇哇傷心大哭。“哭吧哭吧,哭夠了再做男子漢。”徐百憂發話,賀關也由著他去。看出她比自己會帶孩子,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賀關俊臉麵向她,開出一朵燦爛的笑花。徐百憂把著方向盤,目不斜視,“你們吃晚飯了嗎?”“沒有。”後麵哭得有多凶,前麵賀關笑得就有多歡。“想吃什麼?”“火鍋。”他沒忘記對應恒的承諾。“去哪裡吃?”徐百憂問,找地方吃飯是她的能力盲區。賀關想也不想,“你家。”徐百憂看向他,“我家沒有電磁爐,怎麼吃火鍋?”賀關得意,“我有辦法。”誰也沒提周二的吵架和之後的冷戰,平滑而自然地恢複了邦交友誼。本來嘛,愛辨是非可以去打辯論,生活中沒那麼多是與非,對與錯。更多的是經驗,立場和角度,辯來辯去不僅沒結果,還容易犯矯情。後座哭聲減弱,賀關聽出應恒嗓子啞了,便對徐百憂道:“我有辦法讓他立刻自動停止,你信不信?”徐百憂沒回答,“你那邊車門格裡有瓶水,拿給他。”賀關照辦,把礦泉水扔給應恒,“小孩,我跟你說,你剛才看那些標本全是阿姨做的。”果然,哭啼聲戛然而止,小應同學頂著倆水眼泡湊上前,“阿姨,全部都是你做的嗎?”“不是全部。”徐百憂詳細解釋道,“一部分是海內外訂購的,大一部分是標本部的同事製作的,阿姨參與的隻有很小一部分。”“阿姨,阿姨,製作標本很難嗎?”小應同學興致勃勃。車子彙入擁堵長龍,徐百憂回過頭,“不算難,標本師除了要了解動物肌肉骨骼結構,掌握最基本的製作技法,熟悉製作過程中所需要的化學製劑,細心和耐心才是最重要的。”小應同學聽得入神,大半個身子拱進座位間隙,“阿姨,阿姨,我以後能當標本師嗎?”“你不是想開動物園嗎?”賀關橫過手臂擋護著他的小身板,“一會兒一個主意,變得夠快的。”“不啊,叔叔。”小應同學頭頭是道,“我動物園有動物病死了,我可以做成標本展覽呀,收門票。”賀關嘣他腦門,笑嗔:“小財迷!”他的手搭著駕駛位,岔出一根指頭戳徐百憂光潔的脖頸,幫小應問:“你收不收徒弟,他不光是個財迷,也是個動物迷。”車子慢慢蠕動,徐百憂對小應說:“你好好學習,大學畢業如果還想做標本師,我收你當徒弟。”又對賀關道,“彆戳我,癢。”“怎麼和叔叔說的一樣。”小應同學不愛學習,低低咕噥著退回後座。賀關哪肯輕易罷休,探身靠近她頸側,悄聲耳語:“原來脖子是你的敏感點。”然後故意在她最敏感的寸尺,輕輕吹一口氣,差一點吮吻上去。他迷戀她身上的味道,就算是屍腐味,也無法自拔。徐百憂身子一僵,抬手推遠他的臉。難得的手心滲出細汗,賀關個不要臉的,居然伸舌頭出來舔。徐百憂直接改擰他臉肉,“有孩子在,你老實點。”“喲喲喲喲——疼!”賀關發騷,嚷得跟叫春似的。徐百憂無奈,隻能暫且放過他。他還沒羞沒臊地往她那邊湊,聲線低徊,“徐百憂,你臉紅了,被我撩害羞了對不對?我本事不止這點,能讓你全身都發紅,試試吧。”賀關說到底,有些像個大徹大悟的樂天派。沒錢沒前途怕什麼,他有的是一身力氣,保證能讓徐百憂在某些方麵對他的刮目相看。今朝的逍遙今朝享,他要做神秘的東方人,帶她去領略西方的極樂。
第41章 “我是讓你來認媽的嗎?!”(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