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關今年29歲,那場無妄之災發生在11年前,他18歲的時候。追溯事情的起源,時間還要再往前推回一年,少男少女們都隻有17歲。那一年暑假,周嘉璿初到盤河,在網吧偶然結識賀關和他的兄弟吳威。純真美少女一見鐘情戀上不羈帥少年,是個合情且俗套的開場。但賀關對周嘉璿始終不冷不熱,浪漫的開場並沒有演變成一段更為浪漫的初戀故事。暑假結束,周嘉璿不得不懷揣遺憾返回儋城。心心念念遠在盤河的賀關,她與吳威一直保持著時斷時續的聯係。轉年高考,成績稀爛的賀江兩兄弟知道上大學無望,高考一結束便結伴去大城市打工。闖蕩儋城,是吳威的提議。約周嘉璿敘舊,也是吳威單方麵的決定。一來二去,三個人又開始變得熟絡。周嘉璿憧憬著“富家女與窮小子”的唯美愛情,命運帶給她的卻是一場永恒的災難。吳威借口過生日約周嘉璿到出租房吃飯,還騙她說賀關也在。一腳踏進地獄,周嘉璿從昏死中醒來,惡魔已逃之夭夭。痛哭過後,周嘉璿變得異常冷靜與清醒,她清理了現場,清理了自己,然後撥通賀關的電話。麵對撕心裂肺哭訴的周嘉璿,賀關整個人都懵了。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當警察推門而入時,周嘉璿將所有的憤恨和怨怒,一巴掌通通打在了他的臉上。縱使有諸多疑點和漏洞,仍抵不過當事人的兩句話——周嘉璿說:我男朋友強暴我。賀關說:我認。那時的賀關太年輕,也太善良,不為自己辯解。自當是重情重義,實則是錯把愚勇當血性。最初禍端因他而起,他認,所以兄弟犯下的暴行,他也認。他把自己當成了原罪。認罪伏法,站上被告席前,賀關唯一的訴求是,不要讓他年邁的奶奶知道。有期徒刑四年。賀關想當然以為熬一熬就過去了,真正進去才知道,強奸犯是監獄裡最受歧視的一類人。你夾著尾巴苟且偷生,照樣逃不掉被嘲笑,被耍弄,被欺負。起初他恨周嘉璿,也恨吳威。兩年後,周嘉璿托律師帶給他一個消息。吳威酒後失足落水,溺斃身亡。隻有吳威自己知道,是意外還是人為。就像隻有他自己知道,對周嘉璿施暴是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兄弟死了,仿佛塵埃落定,賀關開始試著進行自我反思。這才終於想明白,隻為逞一時的少年心性,他徹底斷送掉的,是自己的前程未來。他可以恨,但不能隻有恨,因為他還有奶奶,生活也還要繼續。在陳管教的幫助開導下,賀關努力改造,為自己爭取到一次寶貴的減刑機會。三年零十個月,賀關提前出獄。如果十天以前問賀關,你後不後悔?他大概會滿不在乎地搖搖手說,不後悔,因為他很安於現狀。人活一輩子挺難的,不如自由自在,多給自己找點樂子。如果同樣的問題,現在再問賀關。他會猶豫。會想起昨晚徐百憂洗碗,他啃著蘋果賴在廚房不肯走的畫麵。他覺得幸福,是那種實實在在,會令人內心充盈的幸福。容易上頭,也容易上癮。賀關的初衷隻是想睡到徐百憂,沒考慮過追她,更沒考慮過和她長長久久。可一旦體驗過一回過小日子的滋味,他就矛盾了。又享受又害怕,又著迷又排斥。當局者迷,自尋煩惱,傻逼了吧。心口憋悶整一天,下了白班九點多鐘,賀關找陳管教喝了頓酒。陳管教全名陳有為,部隊轉業後被分配進儋西監獄,成為一名基層獄警。陳有為這人責任心強,正直敬業,年年評先進,年年提乾也沒有他的份。他想得開,覺得乾一輩子基層也行,乾到四十多歲,忽然發現自己真不行了。18年底,司法部規定全國所有監獄實行“瞪眼值班”。所謂“瞪眼值班”,指的是值夜班期間,不能睡覺不能聊天不能玩手機,隻能瞪眼盯著監控,固定時段還要進監道巡查。上兩個“瞪眼值班”,人就能累成孫子。年輕人身體素質好可以拚一拚,陳有為一把快能抱孫子的年紀,實在拚不動。時間趕得湊巧,陳有為剛起了辭職的念頭,就有老戰友向他拋出橄欖枝。老戰友在物流園做個權利不大不小的中層領導,調度員職位空缺,一下想到當年的老班長。陳有為脫下了一身警服,沒脫下儘職儘責的工作態度,在物流園裡工作不滿一年,已經從陳調度員做到了陳主任。不過在賀關麵前,陳有為依然是陳管教,儘管他已經改口喊他,叔。當年賀關坐牢,想瞞住遠在盤河的奶奶,說難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賀關一開始連電話也不敢打,多虧了陳有為從中傳話捎信,還隱瞞身份,去河探望過兩回老人。出獄那天,陳有為親自把賀關送出大鐵門,拍著他肩膀告訴他,鐵門打開透進來的那道光叫“城市之光”,也叫“希望之光”。還對他說,你還年輕,萬事向前看。後來的年月,各自都忙,兩個人見麵機會不多。賀關倒是每隔幾個月會給陳有為打電話,彙報彙報近況。逢年過節也不忘編輯一條微信,道幾句應景的吉祥話。一對“忘年交”,是如父如子的情誼。有句歌詞唱得好——“生活的煩惱跟媽媽說說,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談談”。賀關爹媽去得早,他對奶奶從來又是報喜不報憂。遇到煩心事,隻要有酒有陳管教,聊不出什麼,他也覺得舒坦。但今晚情況有點特殊。酒過三巡,賀關苦悶著臉,嘴巴嚴實得像上了把鎖,一個字也沒提。生活工作上的困擾,陳有為還能說道幾句。年輕人感情出問題,他一老光棍,確實無從下手。再無從下手,他看也看出來,這小子是為情所困,乾脆問:“遇到喜歡的姑娘了?”賀關半趴在桌邊,筷子尖挑著花生米,半天才吭氣,“不知道。”“什麼叫不知道?”陳有為沒覺著他這點問題都拎不清,“喜不喜歡,你心裡沒準數?”賀關悶口酒,勉強直起腰,“叔,我想跟她睡。”陳有為:“!!!”一筷子結結實實敲上賀關的腦門心。“那是之前。”賀關吃痛,微醺醉眼一睜,揚起聲調道,“我現在想跟她好!”“好好說話,瞎嚷嚷什麼。”陳有為低吼回去,“就你這臭脾氣,再好的姑娘都被你嚇跑了。”“得了吧。”賀關兀自歪著嘴笑一下,酷勁兒十足,“會被嚇跑的姑娘,送上門來我也不要。”“你這麼牛,找我喝什麼悶酒。”陳有為拿捏著他道。賀關頓時沒了氣性,又趴回桌子恢複一副喪鬼樣,“叔,我是怕她沒被我脾氣嚇跑,被我以前的事嚇跑。”“不敢告訴她?”“嗯。”“人姑娘還不知道,你想跟她好?”“她隻知道我想睡她。”陳有為:“!!!”這一筷子更務實,敲完賀關腦門心,又敲掉他端酒杯的手。沒酒喝還挨打,賀關又惱了,齜著牙咧著嘴,兩隻爪子胡亂薅頭發。陳有為用眼神嗔他,“喜歡人家為什麼不說?”“想跟她好,就是喜歡她了?”賀關定住腦袋,一臉的困惑不解,“萬一我跟她好,就隻是為了能睡她,怎麼辦?”“……”驢小子是想女人想瘋了嗎,死活跳不過睡覺一茬。陳有為無語,低頭吃菜喝酒。“叔,你彆光顧著喝酒。”賀關著急他給自己指條明路,“你好歹像以前一樣,給我幾條建議,成不成?”陳有為慢慢抬眼,“我建議你做好準備,和我一樣,打一輩子光棍。”賀關還點頭,“是啊,我是沒想過找老婆結婚。”陳有為無話可說。片刻後,他放下筷子,掰起手指,“你不喜歡人姑娘,想跟她好隻為和她睡覺,睡完覺還不想對人家負責。”頓一頓,數罪並罰當庭宣判,“我要是那姑娘的父親,早把你打死了。”賀關好似聽懂明白,偏過頭琢磨了會兒,對陳有為認真道:“叔,她父母已經過世了。”得,費半天口水全是瞎子點燈白費蠟。陳有為該吃吃該喝喝,不再搭理桌子對麵的榆木疙瘩。“叔,我該怎麼辦,你教教我吧。”賀關不甘心,苦惱發聲。“我教不了你。”陳有為覺得,憑他的資質,不打光棍可惜了。“隨便教教也行,我聽。”“真聽?”“聽!”見賀關如此急切又如此真誠,陳有為隻能搜腸刮肚出他有限的男女之道,“你呢,先找個合適的時機,正正式式地告訴人家姑娘,你喜歡她,想跟她好。看她什麼反應,不同意你也不能跟人急,更不能衝姑娘發火。”賀關頻頻點頭,“然後呢?”“姑娘要同意,你就改改你的臭脾氣,安下心,踏踏實實和她相處。”陳有為收住話音,謹慎思索片刻,才繼續,“談朋友最重要是坦誠,以前的事該說還是要說。”“她萬一更瞧不起我呢?”賀關為難,聲音悶悶的,“她現在已經很瞧不起我了。”“你儘想著占人姑娘便宜,瞧不起你也是你自找的!”陳有為語氣嚴厲,毫不客氣,“我要是你爸,不用姑娘她爸動手,我已經把你打死了。”“叔……我知道錯了。”賀關以前從不這樣,隻有遇到徐百憂,他才會忍不住想逗她,對她說些露骨下流的話。嘴上沒少占便宜,可通常是雷聲大雨點小,真讓他對徐百憂動真格的,他反而不敢。陳有為就當他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更加鄭重提醒道:“你替朋友背黑鍋的事是錯的,但你確實也是被冤枉的。姑娘要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合則來不合則散,你不要強求。聽明白沒有?”賀關目光如炬,使勁點頭。擇日不如撞日。明天,明天他要去自然博物館,應該能找到合適的機會向徐百憂坦白。好像還有點小緊張,小期待呢。賀關心裡想開花,不自覺地一張俊臉上也笑開了花。興興頭頭的,像個二愣子。陳有為看在眼裡,知道這小子是真遇到了心上人。但願那位姑娘寬宏大量,不計較他年少無知犯下的荒唐事。
第35章 “我現在想跟她好!”(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