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懷良夫婦精心烹飪的一桌美食,豐盛可口。有李政愛吃的紅燒蹄髈,熊定方愛吃的炸藕合,徐百憂愛吃的水煮魚。金師母考慮到孫學日夜照顧病母,特地燉了大補元氣的藥膳湯。還心思周到地預備下滿滿一保溫桶,讓孫學帶去醫院給他愛人蕭妍。一頓閒聊家常的午飯吃得和和樂樂。孫學惦記著母親和愛人,吃完飯匆匆趕回醫院。牌搭子空缺,李政和熊定方各自尋個由頭,也前後腳告辭。徐百憂本來也想走,被師母留下幫忙。接收到師傅金懷良敢怒不敢言的眼神暗示,徐百憂知道師母有話要說。趁著天好,金師母領徐百憂上樓頂,晾曬冬天的床單被罩厚棉被。金懷良對待四個徒弟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金師母可做不到。她年輕的時候就想生個乖巧可愛的小丫頭,奈何天不遂人願望。徐百憂拜入師門,也算還了金師母多年的夙願。知道徐百憂父母雙亡,金師母對她又多了幾分慈母般的關懷愛護。金懷良問過老伴,同樣是單身,她為什麼不張羅著給李政和熊定方介紹對象。金師母有理有據,男人努力拚事業,自然有對象送上門。女人可不一樣,事業心太強,反而不好找對象。所以,徐百憂的終身大事,老金不操心,她來替他操心。國企做了小半輩子工會工作,金師母最擅長巴心巴肝的促膝長談。晾完冬被,她端了兩把小馬紮,拉徐百憂坐下曬太陽。曬太陽還嫌太陽曬,金師母撐起一把小花傘。 正當午的秋陽暖融融的,就像金師母臉龐的笑一樣,能往人心裡照。 她怕徐百憂有心理負擔,完全不提高校老師的茬,隻道:“百憂啊,我要有個像你一樣漂亮優秀的女兒,我肯定希望她能找個和她般配的男人。門當戶對可不是封建迷信,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經驗之談。明白嗎?” 徐百憂乖巧聽著,點了點頭。 “做你們這行,我了解,人際圈子太窄。”金師母撫著她的手,拿自己老伴開嘲,“比如老金吧,做了幾十年,最好的朋友是他手底下那些標本。標本做得再像真的有什麼用,能幫他兒子晉升?能幫他兒媳婦解決正式工作?能幫他小孫女進公立幼兒園?還是有個病有個災的,能給他出錢出力……” 金師母說著被自己逗得咯咯樂,徐百憂也跟著笑,知道他們夫妻倆是一對歡喜冤家。 互相瞧不上眼,小打小鬨也過了一輩子。氣氛變輕鬆,金師母便把話往正題上引,“我給你介紹對象呢,是想給你有更多的選擇。男人見的多了,自然能分出個高低。彆的不說,最少不容易被騙,不會因為男人的幾句花言巧語就傻乎乎地上了賊船。”徐百憂早過了無知少女的年齡,仍妥帖收下師母的叮嚀,“我會小心。”“你跟師母說實話,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這話金師母問過不下十遍,自己都問煩了,依然得不到個準數。可不問,她心裡更沒底,說完又補充一句,“不要又用‘找個合適的’敷衍師母。我要聽你想得明明白白的實話。”“師母,謝謝您。”徐百憂半邊身子沐浴在陽光下,直言不諱地對她道,“我想,不用再麻煩您給我介紹對象。”“嗯?”金師母頓一下反應過來,笑眯眯問,“已經遇到合適的了?人怎麼樣?”“有點笨,不怎麼開竅。”徐百憂單手托腮,想起那個狗脾氣的男人,就忍不住發笑,“也許不合適吧,不過我想試試。”金師母從沒見過這般巧笑嫣然的徐百憂,整個人都變得鮮活生動了不少,像在發光。完全不複以往淡淡的凜然和有度有量的距離感。金師母替她高興,也開懷大笑,“遇到你這麼漂亮的姑娘還不開竅,未免也太笨了。”“是挺笨的。”徐百憂目光落向隨風翻飛的白床單,沉吟著,喃喃自語,“也可能是開竅開過了頭……”要是不笨,也不會真以為徐百憂會為了一個無聊的賭局而主動獻吻。要是不笨,怎麼會聽不懂她的表白。要是不笨,更不會落荒逃跑。徐百憂有些使性子地想:我偏不提醒你,看你能笨到什麼時候。* 徐百憂和師母聊完小女兒家的輾轉心思,又被師傅金懷良叫進書房。 兩個人還沒說上話,師母探頭進來,招招手把金懷良又喊了出去。 水果盤裡擺著幾個又紅又大的紅富士,徐百憂拿起水果刀邊削蘋果,邊等師傅。 金懷良推門回來,張口即問:“有男朋友了?” 徐百憂誠實,“還不算。” “追求階段?”金懷良端著大茶缸子坐到她對麵。 “也不算。”徐百憂遞出蘋果,“師傅,您吃。”“我不吃,你吃。”金懷良被她聊得一頭霧水,“總不可能是你在追他吧。”徐百憂捏著蘋果想了想,“也沒準。”金懷良哦一聲,“怪不得你師母說那男的不開竅。我還尋思,你怎麼可能找個不開竅的,看來是真心喜歡。挺好,挺好。”徐百憂咬了小口蘋果,沒言聲,她也還沒想透徹為什麼會對賀關動心。“等你們確定關係,帶給我和你師母看看。”金懷良對愛徒視如己出,希望她幸福,“外在條件不重要,責任心強,對你好最重要。” 徐百憂頷首,“明白。” 老生常談年輕人也不愛聽,金懷良點到即止,從抽屜拿出樣東西,擱到徐百憂麵前。 一條軟中。 金懷良知道徐百憂抽煙,是在兩年多前。 徐百憂忙完好姨婆的身後事,像停不下來似的,又跑進標本工場乾了個通宵。 金懷良習慣早到,七點多鐘上班,就看見徐百憂坐在角落裡抽煙。 腳邊的紙杯裡,堆滿了煙頭。 雙眼殷紅,不隻是哭得太凶,還是熬得太久。 工場禁止吸煙,金懷良為她破了回例,當做沒看見,一句話沒說,搖著頭背著手走了。 上班時間再回來,徐百憂已經像換了個人。除卻精神有些不濟,真看不出來一點至親故去的哀慟與難過。金懷良對他這個唯一的女弟子,是又愛又恨。愛她鑽研業務時的狠勁,也恨她壓抑自己時的狠勁。親人離世,大哭一場或者找個人傾訴,多好。可她卻不,非要獨自承受痛苦,與其互相折磨,互相抗衡。到最後麻木了,也就和解了,人也變得更冰冷。就像金懷良說的,徐百憂做的標本和她這個人一樣,冷冰冰差口活氣。拒絕與外界產生共情,她自己都做不到活得有血有肉,當然不可能將標本“起死回生”。好在,徐百憂有天賦又肯鑽研,用日漸精湛的技藝彌補了她的缺陷。糊弄糊弄外行,足夠了。可愛情不能糊弄。金懷良不像他老伴,深諳言談中的頓挫抑揚。他想關心徐百憂,又不知從何問起,給了煙便問:“那傻小子抽煙嗎?”姓誰名誰都不問,已經先入為主地定了性——傻。徐百憂聽笑了,“抽。”“煙你自己留著,不要拿給他。”金懷良像位愛女如命的老父親,懷著最肺腑的私心道,“沒確定關係前,彆什麼好的用的都先想著他。確定關係了也不行,你自己掂量著點,不要把他慣壞了。”徐百憂忍俊不禁,“師傅,師母剛才也這麼說的。”金懷良表情欣慰,“嗯,她總算能講出點有水平的話了。”師徒二人相視而笑,又聊了些工作上的瑣事。徐百憂總覺得師傅有什麼話想講,卻一直在周圍打轉,好似有所顧忌,不願切入要害。這並不像師傅以往的行事作風,徐百憂乾脆主動開口:“師傅,您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問我?” 金懷良大概也在為自己的猶豫不決而犯難,聽她這麼一問,先鬆了口氣。 “也沒什麼。”走去給茶缸子蓄熱水,他站在徐百憂的側後方,似隨意開口,“我就想問問,你讀了五年醫科,為什麼轉行來博物館?” 徐百憂微怔,有些突然。 這個問題,師傅確實從不曾問及。當初她麵試走到第三輪,與師傅第一次見麵,他也隻是提到,學醫的背景有利於她儘快上手。 沒往深入想,她簡略道:“因為不適合。” 金懷良走回她身旁,“為什麼不適合?” “因為,”徐百憂仰臉看向師傅,“……因為我有心理障礙。” 麵對師傅,她隻能做到有所保留的坦誠。 看出她不願多談,金懷良也不想為難,“嗯,我明白了。”一隻手輕輕按上她肩膀,“百憂,你還想做醫生嗎?” “不知道。”徐百憂搖搖頭,在心裡無奈一笑,“也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 “標本師這行當,你能安心做下去嗎?” 其實問的多餘,就算徐百憂不安心,憑著這幾年的表現,已經足以說明她穩紮穩打的工作態度。 金懷良緊接著又道:“要不我給你聯係個國外的標本公司,你出去進修進修?” 徐百憂眉頭一皺,更覺突然,“師傅……” “我隨便問問,不要多想。”金懷良先擺著手否定掉了自己的提議,談笑一般,“現在安排你出國進修,我肯定會被你師母罵到臭頭。等著吧,你的個人問題解決,就該輪到你兩個師兄了。你師母啊,帶不著孫女,整天閒得發慌。” 話題岔開了,徐百憂沒再多說什麼,沉默下來。“留下來吃晚飯?”金懷良問。有客戶聯係去取患病死亡的寵物龜,她道:“不了,我還有事。”雖然明顯感覺到師傅的反常,徐百憂仍舊不願細思推敲。 知道自己難以親近,她很珍惜身邊每一個真心善待她的人。 越害怕失去,才會越懂得珍惜,說到底是因為缺乏安全感。 徐百憂對待愛情亦是如此。 她交付出一分真心,便也會要求對方還一分真心。如果對方遲疑或退縮,她大概率不會再做任何付出。她甚至都不會挖空心思地再去揣測,去試探。反複揣測試探來的感情,隻會令她更沒有安全感。 保持理智的同時,徐百憂同樣很清楚,愛情如果可以量化估算就不能稱之為愛情。當她對一份感情足夠篤定的時候,她也會感情先行去主動爭取,哪怕對方是個笨蛋。 所以,她才會對金懷良夫婦說的每一句話都留有餘地——也許不適合,不過我想試試。 也沒準我會去追他。 到目前為止,徐百憂對賀關並沒有愛到那個份上,她還做不到勇往直前,不計較得失。 而且她和賀關究竟有沒有可能,更關鍵的在於,賀關那傻小子什麼時候才能徹底醒悟過來,認清他自己。
第31章 “不用再麻煩您給我介紹對象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