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V的後備箱空了,徐百憂也的確去了一趟富強街,但不代表她回過家。 長途行車過於疲倦,昨天下午她和衣而臥,一氣兒直接睡到今天清晨。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仔細聽,似乎還能捕捉到幾聲翠鳥的鳴叫。 徐百憂這一覺睡的實在,起床進房間自帶的衛生間洗澡,照鏡子發現氣色不錯,她難得的梳了一個高馬尾。 簡單收拾完畢,出門經過另一間臥房,房門緊閉。她想起和周嘉璿沒有互留電話,於是留下一張字條—— 出去走走,兩個小時內回來。 車向南行,沿路隻有早餐店開了門做生意,到了富強街,同樣一副將醒未醒的懶洋洋模樣。 街道清閒,偶爾有早班公交車來往通過。 車型老舊,也像沒睡醒,綿綿肉肉地往前開。 車裡乘客稀疏,車外行人也少。 沃爾沃停靠路邊,孤零零的一輛,格外打眼。 徐百憂沒有下車,隔著車玻璃望去馬路對麵。 目光悠遠而沉靜,這一坐就是大半個鐘頭。 順著她久久停留的視線望過去,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彆。 那裡矗立著一棟四層自建民房,結構狹長。 臨街的一麵窄,有兩間鋪麵,門臉都不大,此時仍落著卷閘門。 像這樣的民房,在富強街還有很多。 大小高矮不一,有的臨街,有的不臨街。 富強街地處老城區,比起新城區次第落成的高層電梯公寓,這裡的居民更鐘情於一家老小住在自己修建的房子裡。 因為能接著地氣。 徐百憂心裡裝著事,並沒有覺得自己坐了很久,落下車窗,又將視線投向更遠些的另一處。 同樣是幾幢臨街的自建民房,不過早已人去樓空。 可回收的鋁合金窗框和窗玻璃已經被卸除,隻餘空洞洞的黑窟窿。像永久無法愈合的瘡跡。 民房前砌有一道水泥灰牆,上麵用紅油漆寫了個大大的,醜陋的“拆”字。 徐百憂記得,三個月前來的時候,那裡還住著人家。 按外公文青山的論法,其中一家的男主人,她要尊稱表舅公。 ……短短幾個月而已,仿佛已是物是人非。 徐百憂無端有些想抽煙。 手伸向置物盒,轉眸間,忽被出現在後視鏡裡的一對爺孫倆所吸引。 摸煙的手,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爺爺一手提著個空布袋子,一手牽著小孫子。 小孩約莫三四歲,圓圓滾滾,蹦蹦跳跳,一大早就精神旺盛。 爺孫倆沒走多遠,停在一家名為“利群”的小超市門前。 小胖墩掙開爺爺的手,跳上一節台階,舉起小拳頭敲響卷閘門,嘴裡不停喊阿婆祖祖、阿婆祖祖…… 不多時,卷閘門緩緩升起。 一個頭發雪白的老阿婆拄著拐杖走出來,“哎哎”地連連應著聲,抓過小胖墩的手帶到自己身邊。 接著,在老阿婆的指揮下,兩個店員模樣的小姑娘,推出一輛兒童搖搖車擺到店門口。 通上電,彩燈閃閃。 小胖墩興奮拍手,手腳並用就想往上爬。奈何人矮,最後還是靠爺爺幫忙,才穩穩坐進去。 兒歌響起,小胖墩在搖搖晃晃的車子裡,笑眼彎成了月牙兒。 小孫子有的玩,爺爺對老阿婆說了句什麼,便提著布袋放心地走了。 老阿婆伸手拂拂小孫子的腦袋,很快也進了超市,隻剩他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 看到這裡,徐百憂不禁蹙眉。 想也沒想,放掉煙盒,推門下車,朝利群超市快步走去。 到了地方,她並沒有打擾遊戲中的孩童,不聲不響地坐進搖搖車側後方的長椅,靜靜守著他。 搖頭晃腦的小胖墩很快發現陌生人的存在,咧開嘴燦燦爛爛地笑。 徐百憂朝他揮揮手,也露齒一笑。 這時,隻是進去拿坐墊的顧氏阿婆走出來,看見徐百憂便問:“你這姑娘怎麼又來了?” 徐百憂不解,流露出疑惑表情。 顧氏阿婆沒瞧她,邊往椅座上墊坐墊,邊繼續道:“我說了,等我和孫子打電話,我會告訴他,你來找他。我這老婆子的話,你還信不過嗎?” 徐百憂這下聽出不對,放慢語速輕柔糾正,“阿婆,您認錯人了,我第一次來。” “你說什麼?大點聲。”阿婆雙手拄著拐杖坐下,湊近耳朵。 徐百憂也靠近她一些,提高音量又重複一遍。 “認錯了?”阿婆起先不信,定睛細細打量,然後一拍腦門笑了,“瞧我這老婆子眼睛瞎,都是漂亮姑娘,都是漂亮姑娘。” 老人家這一笑,歲月鐫刻的深深紋路也掩不住孩子氣般的天真。 徐百憂自小跟著好姨婆長大,遇著可愛的老人,不自覺便會生出親近感。 “阿婆,您今年高壽?” 阿婆正手比個數反手比個數,“72啦,沒幾年就要去見毛主席啦。” 徐百憂被她的風趣逗笑了,“阿婆您身子硬朗,看著可不像。” “不行囉,不行囉,看不到孫子給我抱重孫囉。”老人家擺擺手,問徐百憂,“聽你口音不像盤河的,來旅遊?” 徐百憂:“不是。” “來走親戚?”顧氏阿婆又問。徐百憂點點頭,抬手指去街對麵的四層民房,“阿婆,那戶主人您認識嗎?”阿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張望過去,“你說文老哥啊。認識,怎麼不認識,打我還是個和你一樣漂亮的大姑娘的時候,就認識囉。”老人家健談,語言風格也有趣,徐百憂又被逗笑。“你是文老哥家的親戚?” “嗯。”“看著麵生,遠房親戚?”“算是吧。”兩個人說著話,搖搖車忽然停了,小胖墩嚷嚷著還要坐。顧氏阿婆從兜裡摸出備好的硬幣,徐百憂主動接過去,重新啟動搖搖車。待徐百憂坐回身旁,顧氏阿婆拉起她的手,盤算著,一番左右端詳,“原來文老哥家有這麼漂亮的姑娘,結婚了嗎?”“還沒。”徐百憂乖巧作答。“男朋友呢?”“也沒有。” “那正正好!”老人家歡喜地眉開眼笑,越發緊的盤著徐百憂的手,“你要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多事,我把我孫子介紹給你。” 事發突然,徐百憂好笑地說:“不麻煩了,阿婆。” “不麻煩,不麻煩。我孫子長得特彆好,人也爭氣。你瞧瞧,這小超市,是他出錢開的。每次回來……” “阿婆,我真有一件事想麻煩您。”徐百憂適時打斷阿婆的推銷,反握住她乾枯的手,“我帶了禮物給我文家的親戚,這麼早不方便送上門,我時間太趕又不能久留。阿婆,我能不能把禮物擱您這兒,晚一點,麻煩您通知他們下來取。” “可以呀,這有什麼不可以的。”老人家爽快,心也細,“可姑娘,文老哥問起來,我該怎麼說呢?” 徐百憂想了想,“阿婆,您就告訴他們,是小憂托您轉交的。” “小憂,小憂……”顧氏阿婆默念幾遍,“記住啦。你是小憂,文老哥家的遠房親戚,著急著走,把禮物留下托我拿給他們。” 生怕自己有什麼紕漏,阿婆像小學生複述課文一樣,摘取出重點說給徐百憂聽。 徐百憂笑:“阿婆,您不但身體硬朗,記憶力也不輸年輕人。” 姑娘漂亮嘴甜,顧氏阿婆很受用,越看眼前人越喜歡,忍不住又張羅著推銷自家孫子。 熱情之高,徐百憂有點招架不住。幸好小胖墩發起新一輪的嗔喚,她借著給搖搖車投幣逃過一“劫”,就勢又趕忙去後備箱卸禮物。顧氏阿婆見東西不少,招呼一個店員過去幫忙,自己也閒不住,一趟趟往返幫忙。徐百憂實在過意不去,拿出兩盒鬆茸和一盒三頭乾鮑魚,以表感謝。老人家推拒幾下收下了這份心意,把徐百憂送上車,還拉著她的手,囑咐她有空一定要去超市樓上的家裡坐坐。難得遇到合眼緣的年輕人,車都走遠了,顧氏阿婆仍留在原地,朝徐百憂揮手。 就這樣,禮物有所托,徐百憂又不必與家人麵對麵。一舉兩得。 回到酒店不多時,外公文青山便追來電話責問,到家了也不敲門,簡直不像話。徐百憂無奈,隻能搬出同樣的理由,還說自己已經在回程的路上。她不是不想見外公,隻是對見與外公同住的大舅文執方有顧慮。認親那天,雖然與大舅文執方見麵不到五分鐘,他就借故離開,徐百憂仍能明顯察覺出,大舅,包括大舅一家,都不喜歡她,很不喜歡。試問,正值棚戶區改造測量評估的關鍵時期,誰會喜歡一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侄女呢?多一個人,意味著要多分出一份賠償款,文執方會有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徐百憂三歲就被拐賣,二十多年杳無音信,完全像個陌生人。文家重新接納她不難,難的是重新培養出親情和感情。血緣關係說起來抹不掉割不斷,但有時候真的很脆弱,需要時間的供養,你來我往的共處才能得以維係。 徐百憂明白自己的出現不是時候,如果早知有棚戶區改造這一說,她寧願裝作一無所知,也絕對不會回盤河認親。 其實,徐百憂自懂事起,早已經斬斷尋親的念頭。沒有什麼原因,就好像是老天爺替她做的決定。要不因為這是好姨婆臨終前唯一留下的遺願,徐百憂也不會違背自己的意願,展開尋親動作。三歲幾乎沒有任何記憶,提供不了有用線索,尋親無疑於創造奇跡。徐百憂隻給自己三年期限。想不到就在過去兩年多的時候,奇跡真的發生了,似極好姨婆在天之靈的保佑和庇護。她對這個奇跡深信不疑,於是很快便和外公文青山一家見了麵。久彆重逢,並沒有出現電影裡演的那樣喜極而泣,動人至深。徐百憂沒哭,外公文青山也沒有,隻是抱著他失而複得的外孫女,久久不撒手。現在想來,徐百憂覺得自己當初決定見麵,的確有些草率。與其說是一家人的團聚,不如說是一個外來者的打擾。徐百憂有自知之明,文家的門能少進就少進,不進最好。大舅文執方一家對她的不喜歡擺在明麵,小姨文執秀則顯得世故的多。徐百憂心裡很清楚,一周前那通給她介紹男朋友的電話,小姨文執秀的動機不單純。她沒有拒絕,隻是出於禮貌,也不願多想。這不,當距離儋城市區三十公裡的時候,文執秀的電話打來了。照例是容易令人產生熱情假象的大嗓門,先責怪徐百憂不拿自己當一家人,接著很快問起她和高孟陽的進展。聽說要下周六才第一次見麵,文執秀還有點不高興,埋怨年輕人辦事怎麼拖拖拉拉。徐百憂沒解釋,以“正在開車”為由,結束通話。旁邊周嘉璿三瓜兩棗地聽到幾句,笑道:“我說你怎麼不讓我給你介紹男朋友,原來已經有安排了。沒關係,如果對方條件不合你意,你告訴我,我給你介紹更好的。”徐百憂正想拒絕,手機又響了,這次是胡雲旗。但聽那邊道:“徐百憂,我好像把你的野男人打死了……”
第15章 “徐百憂 我好像把你的野男人打死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