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路317號。是一家名為“壽蚨”的殯葬服務公司。門臉不大,裡麵並不像既定印象裡那樣,擺滿各式喪葬用品。相反,裝潢陳設和一家普通的谘詢公司沒有區彆,有辦公桌有電腦,有會議室,也有接待用會客小廳。小廳布置的也相當溫馨,落地綠植,真皮沙發,牆邊還有一尊立式景觀水族箱。水草依依,魚兒擺擺。從會議室右後方的樓梯上至二樓,是員工宿舍。三室一廳,每間臥室住的員工有多有少。取決於是結婚了,還是辭職了。賀關就住在最靠南邊的一間,采光不好,一逢陰天必須開燈。大,是唯一的優點。最開始隻有賀關一個人住,後來三毛和金水陸續搬進來,從兩張單人床變兩張上下鋪。賀關資曆老,單獨睡一張。他住下鋪,上鋪放東西。三個大男人也沒什麼東西,主要是金水的漫畫書和三毛淘汰的電腦配件。金水愛看日漫。三毛熱衷打遊戲。賀關喜歡……女人。殯葬行業多多少少有些晦氣,老觀念圖吉利,好端端的誰願意乾這個啊,所以以前願意乾的,三教九流居多。近些年,殯葬服務行業逐步走向正規化,規範化,大中專院校隨之設立相關專業,也出現了所謂的“科班出身”。形形色色的從業人員混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條閉環式鄙視鏈——科班出身的瞧不起地痞流氓出身的;地痞流氓出身的瞧不起坐過牢的;既然沒人瞧得起坐過牢的,那麼坐過牢的決定,瞧不起你們所有人。賀關是“壽蚨”員工裡唯一坐過牢的。但“壽蚨”裡沒人瞧不起賀關,因為不敢。倒不是因為他凶,而是因為他牛逼。“壽蚨”的創始人叫江茹玉,是個新加坡華僑。江茹玉的父輩做壽板生意起家,不知什麼原因,幾年前她跑回國白手創業。賀關是最早跟著江茹玉創業的元老,如今打下的江山有他一半的功勞。照道理,賀關勞苦功高應該混的不差,少說也該是個“二當家”。可各行各業裡就是有那麼一種人,甘願做一輩子螺絲釘。可能因為雲淡風輕無所謂,我自巋然不動;也可能因為純粹隻是嫌麻煩,位高權重煩心事多。賀關屬於兩者兼而有之,既覺得無所謂,又怕麻煩。賺那麼多錢乾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隻要夠他養活自己和養活老家的奶奶,足矣。立業都不考慮,更不會考慮成家。賀關覺得,一個人自由自在很好;露水的情緣也很好;各取所需不用生養,好上加上好。妥妥的“三好青年”。賀三好從徐百憂那裡吃了一肚子炸藥,員工宿舍的大門是被他一腳踹開的。好在時間還早,同事們呼呼大睡,沒有被吵醒。吵醒了又怎樣,曆史經驗告訴他們,氣頭上的賀關惹不起,隻能忍氣吞聲。一腳是踹,兩腳也是踹。賀關走到臥室門口,腳都抬起來了又改為公共文明,用手扭開門把手。金水和三毛醒了一定會問東問西,他嫌煩。臥室拉著窗簾黑燈瞎火,但不清淨,金水鼾聲蔥蘢,三毛磨牙霍霍。賀關沒開燈,閉著眼也能找到自己的床。咯吱一聲,他倒頭躺進木板小床,被子壓腦袋下麵,人一點也不困。他看著黑暗,黑暗也看著他。滿腦子全是那個女人。就好像過去幾個小時裡,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她牢牢占據。發生的事太多,塞腦子裡都快溢出來了,賀關用“意識的簸箕”篩啊篩,篩到最後隻剩下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一個是那個女人的彪,一個是那個女人的冷。彪起來恨的人抓狂。冷起來氣的人抓狂。既然又恨又氣,有什麼好想的呢?沒什麼好想的啊!彪女人,冷女人通通滾蛋,腦子空了,賀關心裡也舒坦多了。抽出被子隨便往身上一搭,閉眼睡覺。十秒鐘不到,他倏地睜開眼。再碰到她怎麼辦?好像下不去手滅了她。不滅又如何解他的心頭之恨呢?算了,太複雜,等睡醒再想。*連熬兩個通宵嚴重缺覺,徐百憂沒請假,照常上班。工場人手本來就不夠,她再請假,更影響工作進度。再加上二師兄李政明年要評館員職稱,業務上有亮點,也好寫申報材料。中午午休,徐百憂給寵物蛇主人打電話致歉,主動提出賠償。誰知那人非但不原諒,火氣愈盛更是謾罵一通,還揚言要找人教訓徐百憂。徐百憂理解她的心情,任由她發泄,不甚在意。打完電話,腦海中無端閃過一雙堅硬質感的眼睛,不知她想起什麼,兀自笑了一下。正好被李政和熊定方瞧見,倆人跟發現新大陸似的,端著餐盤換坐到徐百憂對麵。“小師妹,什麼事這麼高興,說來聽聽。”李政饒有興致地問。“沒什麼。”徐百憂搖頭,岔開話題,“有機會參與製作大型標本,我開心。”李政:“誰不開心,要我說,還是咱師傅門路廣,有本事拓展業務。”熊定方:“確實,我聽其他省市的兄弟單位聊,乾一輩子也不一定有機會製作亞洲象。”“說到這兒,你們知道那頭亞洲象怎麼來的嗎?”李政神色一變,神秘地問。徐百憂和熊定方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頭。“是有人高價收購回來,無償捐獻給咱們單位的。”李政撂下筷子,壓低聲音,“隔三差五,咱們工場是能收到些珍稀動物的皮張嗎,聽說都是同一個人捐贈的。不要以為隻有歐美人流行收藏標本,咱儋城的隱形富豪照樣不含糊。而且那人應該和師傅交情匪淺,還給咱博物館捐了不少錢呢。”“為什麼一個私人藏家會這麼慷慨,無償向博物館捐獻皮張?”熊定方不明白。“三師弟啊,三師弟,說你是書生你還真是書生,社會閱曆太少。”李政逮著機會就喜歡敲打他,拿腔拿調,“全國的標本製作師才多少,何況咱儋城。咱師傅手藝數一數二,在博物館待了幾十年,對博物館的感情比對自己家還深。人家那叫投其所好,討好師傅,先討好博物館。”“那人是誰?”熊定方又問。“我要知道,還能說他是隱形富豪嗎?”三頭六臂的李政也有知識盲區,“家世背景越雄厚,一般越低調。當然啦,再能藏富也不可能一點訊息都沒有。我隻知道那人在儋城上流階層當中,算重量級人物。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讓我們眼裡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忌憚三分。”說到這裡,他故意賣關子頓了一頓,“據小道消息稱,那位富豪是個鰥夫。也有消息稱,他因為沒能得到心愛的女人,發誓一輩子當老處男,終身不娶。”熊定方老學究似的推推眼鏡,嚴肅道:“不結婚不代表是老處男。”李政不懷好意地衝他笑,“挺懂啊你,小處男。”“我……”熊定方舌頭打結辨不出話。他麵皮薄,小師妹在場更覺難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徐百憂其實沒太聽清他們聊什麼。直覺指路,聯想到她工作間裡的那隻金帶喙鳳蝶。會不會也屬於那位神秘的隱形富豪藏家……正走神,李政接了個電話,告訴他們,下午放假。辦公樓線路故障臨時停電,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檢修好。師傅念在他們連繼加班辛苦,沒向館裡申請,自作主張放假半天。靠意誌力撐到現在,徐百憂鬆了口氣,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午後,秋日高照。自然博物館的玻璃幕牆在陽光裡熠熠生輝的時候,有一束陽光也頑強地穿過瑞安路317號二樓的窗戶,吻在了一雙男人的大腳上。似乎覺得癢,兩隻腳丫子互相蹭了蹭,與此同時,從床頭傳來一聲纏綿夢囈。透著不可描述的浮浪,因為來自一個不可描述的夢。真特麼想一直浪下去啊!賀關在夢裡想。將醒未醒之際,哪裡發出細細索索的怪響,近的好似就在耳朵眼兒。賀關嫌吵,抓著夢的尾巴舍不得睜眼,扇蚊子一樣揮了兩下,翻過身繼續睡。嘶——夢飛了,人也疼醒了。賀關擰著濃眉睜開眼,又聽見那怪響,循聲頭一轉,嚇一跳。金水和三毛蹲在他床邊,頭碰著頭,正像瞻仰儀容一樣,瞻仰他。怪響來自金水的笑,尖尖細細,像唧唧叫的老鼠。見賀關臉色似乎不太好,三毛急忙捂住金水的嘴。他掬起笑,“關哥,你醒了。”賀關沒好氣地嗯了一聲,又把眼睛閉上。金水扒拉下三毛的手,像掙表現一樣,急吼吼問:“關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有什麼可問的,肯定是咱們睡覺的時候回來的啊。”三毛削他後腦勺,打樣一般,提出自認更有價值的問題,“關哥,你回來了為什麼不叫醒我們?”“你問的也不怎麼樣。”金水翻白眼,“門又沒鎖,叫醒我們乾嘛?你要給光哥準備洗腳水嗎?”“看看看,一天隻知道看你那些破小人書!”三毛卯足勁削他,“你忘了,茹玉姐說關哥一回來,就……”“閉嘴。”音調平平,不用睜眼,賀關不怒自威。金水和三毛隻安靜小一會兒,又開始不安分。金水:“昨晚上幸虧關哥你把那幫王八蛋引開。”三毛:“我們還以為……”“不如說是因為你們跑得快。”賀關打斷,朝他們豎中指。倆小年輕也覺得不好意思,嘿嘿笑。“那也是因為關哥你以一敵十,我們才有機會跑呀。”三毛會說話。“關哥,你沒什麼事吧?”被子蓋著看不見,金水關切地問。人都回來了能有什麼事,賀關不耐煩,“反正沒死。”看頭看腳確實沒毛病,三毛仍不放心,“沒受傷吧?”一提起受傷……賀關突然一屁股坐起來,腦殼咚的撞響上鋪床板。倆小年輕都替他疼的皺眉,他卻好似沒感覺一樣,表情由陰轉晴。比川劇變臉還快。賀關沒穿衣服。掀開被子,便露出側腰碗大的醫用紗布。金水一驚:“真受傷啦!”“關哥,你快躺下,快躺下。”三毛也忙道。賀關這二貨不僅沒躺下,而且還很混不吝地,一把揭開了覆在傷口上的紗布。大敞著新傷,他跟吆喝買賣似的,洋洋得意道:“瞧瞧這針腳,是不是縫得特整齊,特漂亮?”這口氣怎麼聽怎麼像炫耀。金水和三毛定睛,又紅又腫怪嚇人的,實在看不出哪裡漂亮。所以,他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關哥,是你自己縫的嗎?”“我自己縫個逑!”沒眼光。賀關懶得和他們廢話,低著頭扭著胯,左看看右看看很是滿意,小心翼翼地又把紗布貼回去。等等,再看一眼。這樣子有點騷。金水和三毛互相對視,得出一個新的結論——“關哥,是你女朋友縫的嗎?”“可是關哥好像沒有女朋友吧?”金水問三毛。三毛也納悶,想了想,問賀關:“關哥,你看上給你縫針的女醫生了?”“為什麼一定是女醫生?”金水搶話,腦子不過彎,“也有可能是男醫生啊。”三毛恍悟:“對哦,也有可能是男的。”男的?她可比男的更爺們兒。賀關沒閒心搭理他們,掛著嫌棄相,躺回被窩。雙手交疊墊腦後,左腿肚搭著彎曲的右腿膝蓋,大腳板抖啊抖。那女的三番兩次對他下黑手,他賀關腦子進水了才會看上她。再讓他碰見,分分鐘弄死她。對,弄死!絕不手下留情!
第7章 滿腦子全是那個女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