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百憂坐進車裡的時候,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眼神木木的,臉色慘淡淡的白。口罩摘了幾次沒摘下來,最後是被她硬生生扯掉的。掛繩斷了,一道紅印留在耳後。咬緊牙關雙手握拳,指甲蓋發狠似的戳進手心,感覺到疼,這才稍稍抖得不那麼山崩地裂。她摸出火機和香煙,煙蒂懟進嘴裡,煙頭在顫,死活對不準火苗。也不知是嘴唇哆嗦得更厲害,還是拿打火機的手哆嗦得更厲害。這樣的徐百憂,和先前果敢冷靜的徐百憂,判若兩人。艱難點燃香煙,救命似的一口接一口地抽,徐百憂在茫茫煙氣裡,一點一點地找回靈魂。終於不再顫抖,她精疲力竭地靠上椅背。合上雙眼,有什麼情緒開始從她臉龐破土,慢慢裂出來。失落,沮喪,惶惑,不甘。*徐百憂發現自己做不成外科醫生,是在實習的最後階段,輪崗至急救科室。她被安排為一個手臂割傷的小男孩縫針。很簡單的小手術。最初一切正常,僅僅隻在五分鐘後,她突然出現視物重影,而且越來越模糊,甚至到了看不清縫合針的地步。這太可怕了,徐百憂不得不中止手術,也不得不提前結束實習。她做過谘詢,到底是因為濫用安眠性藥物潛伏至今出現的後遺症,還是單純的心理障礙,連心理醫生也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上手術台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容不得半分閃失,徐百憂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放棄從醫理想。一下子失去人生遠方的那段時間,她很低落,在苟且中苟且。直到偶然間看到自然博物館的招聘信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應聘,之後便是幾年如一日的標本師從業生活。把對醫療事業的滿腔熱情,轉移至動物標本製作,徐百憂成功轉行,卻從未放棄成為外科醫生的理想。她不間斷地做著專注力的訓練,渴望有一天能克服障礙。現在看來,雖然方才她堅持了近一個小時,可最終還是功虧一簣。差一點的成功,依然稱之為徹徹底底的失敗。一切的努力隻不過是徒勞,不過是奢望。徐百憂搖著頭苦苦一笑。煙抽完了,她趴在方向盤上想哭,可眼底乾澀,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賀關打完電話,左等那個女人不回,右等不回。等到耐心告罄,站起身準備出去找的時候,她回來了,手裡拎著打包袋。“你去哪裡了?!”他擔心半天不免急躁,質問一樣。徐百憂沒有說話的欲望,從打包袋裡拿出一盒叉燒飯遞給他,自己捧著另一盒,坐進接待廳中間的排椅。低落的後背對著賀關。賀關哪有心思吃東西,隨手往椅子上一擱,他走過去坐到徐百憂身旁。徐百憂低著頭沒看他,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著米飯,卻一粒米也沒忘嘴裡送。賀關還沒問怎麼回事,先注意到一個細節,“你是左撇子。”徐百憂悶悶地,“嗯。”賀關調節氣氛似的,故作輕蔑道:“聽說左撇子的人聰明,我沒覺得你有多聰明。”徐百憂還是,“嗯”。熱場失敗,賀關隻能拉回主題瞎胡亂猜,“你該不會把什麼東西落我肚子裡了吧?”徐百憂搖頭。雖然沒落東西,但確實是把賀關當成了試驗田。多少有些內疚。眼睛盯著叉燒飯,徐百憂叮囑他道:“傷口不能沾水,注意忌口。不要吃海鮮,不要喝酒,生冷辛辣的東西也儘量少吃。”“明白。”賀關不死心,又問,“針腳縫的不滿意?沒關係,我一大老爺們不在乎。”徐百憂不答,自顧自講:“注意不要感染。如果傷口發炎,去社區醫院或者找家正規診所就能處理,花不了多少錢。”“不是,我問你話呢,甭跟我扯沒用的。”“恢複期間,傷口會發癢,儘量忍耐。實在難以忍受,可以在傷口周圍抹點清涼油。”“……”“恢複快的話,七八天可以拆線。”“……”“恢複慢的話,十來天吧。”“……”“記得儘快去打破傷風。”“……”賀關變了臉,徐百憂依舊故我,慢慢吞吞,“哦,對了——”“夠了!”終於忍不住失聲咆哮,雞同鴨講簡直能要了他的親命。耳邊就像平地炸雷,徐百憂驀然一抖,偏頭怔怔望向他。不知是不是被嚇到了,眼眶裡似泛出細碎的水影。之前不挺彪的嘛,發火不滿一秒的賀關立馬蔫了。他指指徐百憂的叉燒飯,掐著嗓子細聲細語地說:“我的意思是,你不吃就給我吃,彆浪費。”徐百憂遞過去,賀關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飯太硬,叉燒不入味,鹵蛋太鹹,但他就是吃得津津有味。徐百憂看著看著,慢慢走出委頓情緒。*賀關美美乾掉兩盒叉燒飯,天都快亮了。早餐攤燃起灶火,環衛工人扛起掃帚,出租車穿行街頭巷尾……一天的煙火氣息始於每一張為生計奔波的勤勞身影。血染的襯衫一股子味不能再穿,賀關總不可能掛著彩半裸著出街。這個時代早已經不流行古惑仔了。診所裡倒是有嶄新的護士服,但徐百憂敢給,賀關也不敢穿。找來找去,徐百憂找到一件胡雲旗留在辦公室的白大褂。聊勝於無。賀關穿在身上隻要不開口講話,文質彬彬,還挺像那麼回事。徐百憂要留下來打掃,送他到門口。賀關走出兩步想起來有句話沒講,又退回來,“對不起啊。”徐百憂微微一愣。賀關抬手指去她側頸的傷,“你要覺得不爽,改明兒你也用改錐戳我。把我戳成篩子,我都不帶生氣的。”改明兒?徐百憂可不覺得他們會再見麵。她撫了撫傷口,悶葫蘆一樣沒出聲。賀關自討沒趣,忍著沒擺臭臉,雙手抄進褲子口袋。往前邁一步頓住,身子後仰,他麵向徐百憂,明知故問:“你說傷口不能沾水,還有什麼來著?”不信她不開口說話。徐百憂真就沒遂賀關的願,表情淡淡的,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向治療室。記不住記不住吧,反正以他的體格,不遵醫囑也能痊愈。況且,她算哪門子“醫”。賀關牙癢。負著氣甩開步子朝前走,不經意一低頭看見胸前彆的金屬銘牌。上麵“胡雲旗”三個字令他一下子聯想到昨晚的男人。取下名片手裡掂量著,賀關的步子慢了下來。過馬路走到公交站台,等了十幾分鐘,一輛公交車靠站開門。賀關一隻腳邁上去就開始大走神,木頭似的紋絲不動。“你到底上不上?”司機師傅沒好氣地衝他喊。雖說第一班車沒幾個乘客,你也不能占著茅坑不拉屎吧,全國人民都很焦慮啊。賀關聾了,隻顧想自己的:她說不是她男朋友,但兩個人關係肯定不一般。“帥哥,你是找茬,還是對公交係統有意見。”身為青年文明號的優秀駕駛員,司機師傅耐著性子又喊,“有意見你打投訴電話,不要耽誤其他乘客的時間。”賀關:不然姓胡的怎麼會對她笑得那麼賤,還拍她肩膀?司機師傅也開始想:帥哥可能是剛下夜班的醫生,忙昏了頭才會沒主意,救死扶傷可歌可敬啊。他轉過身,陪著笑臉對稀稀落落的乘客道:“各位乘客不好意思,咱們給這位下夜班的醫生點時間,他可能在思考很重要的醫學問題。”這個點車裡多是些去郊區市場買便宜蔬菜的大爺大媽,為幾毛錢趕遠路時間成本低,紛紛點頭表示理解。大爺大媽們素質真高,司機師傅感歎著一回頭,帥哥已經沒影了。“人呢?”他問向離前門最近的一位卷卷頭大媽。大媽抬手一指街對麵的口腔診所,“真是個好小夥子啊,上完夜班又去上白班。”於是全車人齊齊向急匆匆跨進診所的高大背影行注目禮。*徐百憂做事手腳麻利,提著垃圾袋剛走到治療室門口,差點和風風火火折回來的賀關撞個滿懷。兩個人同時一定,四目相對。徐百憂率先後撤一步,麵露疑色。“喏,”賀關攤開手,“你朋友的東西。”看清是胡雲旗的銘牌,徐百憂接過,“謝謝。”賀關其實也想把白大褂脫了還給她,沒脫是因為礙於……光膀子會冷。老話說了,不穿衣服容易感冒。他瞅眼垃圾袋,“要走了?”徐百憂點點頭。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一起吧。”徐百憂再點點頭。關燈鎖門,兩個人一語不發,肩並肩走向徐百憂的車。到地方,徐百憂拉開車門,賀關還沒有走的意思。“要不我送你?”徐百憂扶著車門問。“不用。”沒來由地,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住處。徐百憂不勉強,彎腰坐進車裡。賀關也清楚知道,她連名字都不肯告訴他,再見麵的可能微乎其微。心裡明明白白,可手已經稀裡糊塗地攔住了正要合攏的車門。徐百憂不解,抬起臉。賀關一手攀車門一手攀車頂,一下俯身探進去,動作太猛,像是要強吻她似的。徐百憂根本來不及做反應,僵在那裡。還好關鍵時刻他控製住了自己,沒頭沒腦地問:“你有煙嗎?”徐百憂懵了幾秒,從扶手箱裡拿出煙和火機,遞給他。軟盒中華。賀關真沒想到她抽煙。“喲,好煙啊。”他吊兒郎當地笑,當著她的麵點了一根,“都給我嗎?”“可以。”抽煙就抽煙,不要把著門行嗎,徐百憂客氣提醒,“麻煩讓一讓。”煙和火機揣進自己褲兜,賀關當沒聽見,慢悠悠往天上吐煙圈。“我還要上班。”徐百憂跟他講道理。道理聽得進去就不叫耍無賴,賀關嚷嚷著傷口疼,虛虛靠向車門。“我也要上班。”他說。徐百憂沉默了,平鋪直敘地望著賀關,漸漸又演變成那種“我早已看穿一切”的明察秋毫式的盯視。盯視到賀關脊梁骨開始發涼,眼神閃爍,她再度開口:“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我……”賀關頓時語塞。他當然有話想說。比如你叫什麼名字,你做什麼工作,你家住哪裡……再比如你會不會打破傷風,你會不會處理傷口發炎,你會不會拆線……還有,你會不會撓癢癢……針是你縫的,質保什麼的,你也應該負責到底吧。你不負責,我可能會去消協告你。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想著,賀關腦子有點亂,反倒什麼話也講不出口。“你什麼?”徐百憂現在可以確定他是在無事找事了。“我……”賀關憋半天,也不知打哪兒來的靈感,摸出褲兜裡的東西問,“火機也給我嗎?”徐百憂無語,再度確定,他不光是無事找事,而且是無理取鬨。從周三到今天周五,她滿打滿算還沒睡夠三小時,真的很困很累。“煙給我。”她說。同抽一根煙不好吧,賀關矜持了一下,又扭捏了一下,遞給她。徐百憂接過香煙,便毫不留情地摁在他的手背上。“我靠!!!”賀關哪能料到她下手如此之狠,燙到鬼叫人仰馬翻。徐百憂車門一關,絕塵而去。“喂——!”喊也喊不停,追又追不上,賀關那個洶湧滔天的怒火啊,必須宣泄,必須宣泄!左右找不到可供宣泄的管道,賀關一氣之下扒了身上的白大褂砸地上,又上腳狠狠的踩。最後因為蹦躂得太劇烈扯痛傷口,他差點英勇就義,原地去世。彆讓老子再碰到你,再碰到,老子非滅了你不可!!!
第6章 “你該不會把什麼東西落我肚子裡了吧?”(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