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再看她,轉身走到窗邊,看著遠處巍峨的太極殿:“徹查千牛衛,暴室,和甘露殿一應宮人,當值的千牛衛皆貶,和宮人有染者流放嶺南,吃裡扒外者車裂。”皇帝說著將李淨知扶起:“你安心回去養胎,就不要隨意出來走動了,一切等孩子出生後再說。”李淨知順從地起身,心中卻冷了下來,皇帝說得好聽,分明就是仍不信她。皇帝又看向蕭成潤:“你既中意國師之徒,朕與國師商議後便將她指給你,你便安心操勞婚事吧,朝事便不為難你了。”蕭成潤行禮,唇邊似有笑意:“多謝父皇。”“行了,都回去吧。”蕭成潤應是,轉身從殿中出去,李淨知看了皇後一眼,略猶豫了片刻,終究帶著恨色從殿中出去。蕭成潤回府後,先去了景衡院中說了今日之事。“楊家原也不過是陛下的槍,如今楊家出的皇後倒是想把陛下當槍使了。”景衡諷過後,又覺慶幸:“不過到底也號準了陛下的脈,幸好殿下反應迅速,使得陛下看出來她的野心,陛下的性子怕是容不下她了。”蕭成潤看向樹上繁茂的梨花,不知怎地想起甘露殿中每日擺著的花,據說那都是皇後親手折了插瓶後給皇帝送去的,他道:“倒也未必。”“什麼?”蕭成潤拍了拍景衡的肩膀:“那事可以準備起來了。”景衡麵上悲喜交加,一張俊雅的臉龐變得扭曲起來:“終於等到了。”蕭成潤知他為何如此狂態,心中一歎:“皇後失了陛下信任,必定心急,多給她添幾把火,等她反應。”“好。”景衡說著,驀地扭頭去看滿樹如雪的梨花,陽光透過花枝照在他麵上,隱有淚光。蕭成潤知道景衡不願人看到他的脆弱之態,轉身離開。他走到濯纓閣和鬆弦館之間,想起昨夜旖旎,步伐慢了下來,猶豫片刻,仍是往濯纓閣去。等他到了濯纓閣門口時,卻見裡麵的婢女探出頭來:“殿下,姑娘去了鬆弦館等您,已經等了好一會了。”蕭成潤看著婢女笑盈盈的臉,總覺得是在笑他,他低咳了一聲,轉身往鬆弦館去,被皇帝召去問責時,他心緒平靜,可在自己府中這短短一段路,卻讓他忐忑起來。他走著走著竟覺額上一痛,原來是心神浮動,竟一不小心撞到了樹枝上,惹得花瓣落了一身。蕭成潤後退一步,看著枝上桃花,前些日子這花開得正旺,桐聲還站在這樹下央他給她摘花,如今這花竟已經落了許多,不過這並不代表花到末時的頹態,零星花瓣被漸濃的綠葉初擁著,證明了這又是一個新的開始。蕭成潤竟覺得著綠葉可愛起來,折了短短一截拿在手中。等蕭成潤進了鬆弦館後,卻見桐聲坐在他的位置上,桌上一本被撕得七零八落的書攤著,而她正在折紙玩,正是用的從他近日常讀的那本書上撕下來的紙。蕭成潤是愛書之人,見此情景,原本滿腔溫柔的情郎頓時變作了嚴厲的師長:“又想抄書了?”豈料桐聲根本不怕,慢悠悠將那張紙疊成了隻雀兒模樣,才抬頭看向他,那一眼堪稱凶狠,仿佛下一刻就要張嘴咬他一樣。蕭成潤神色一頓,抬步向她走去:“怎麼了。”桐聲沒有回答他,直接抓住他伸來手,狠狠咬住,蕭成潤一時不妨,讓她給咬得低呼一聲。桐聲聽到蕭成潤的低呼,抬眸看他一眼,漸漸放鬆了力道,蕭成潤卻沒有立即將手從桐聲口中拿出來,用另一隻手揉了揉桐聲的發絲:“怎麼不高興了?”桐聲聞言,牙齒又是用力一咬,這次蕭成潤一點動靜都沒發出,任由桐聲咬著,桐聲咬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丟開了蕭成潤,轉身對著窗戶,留給蕭成潤一個背影。蕭成潤矮身坐下,將桐聲抱進懷中,桐聲也沒有拒絕,抿唇靠在他胸膛上。蕭成潤垂頭看著桐聲的神色:“誰讓你不高興了,說出來我給你出氣。”桐聲道:“你。”蕭成潤柔聲道:“我哪裡讓你不高興了,你說出來我才好給你出氣。”桐聲的臉騰地就紅了,滿腦子都是昨夜和蕭成潤肌膚相親的事,便怎麼也張不開口,直言生孩子之類,卻又有些惱羞成怒:“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蕭成潤看向他那本可憐的書:“所以你就撕了我的書?”桐聲哼道:“反正你看了也記不住。”蕭成潤捏了捏桐聲鼓起的雙腮:“我記不住什麼了?”“你什麼都記不住。”桐聲拍開他的手:“我要把你的書全撕了!”桐聲本是氣話,沒想到蕭成潤竟喊了人把他在鬆弦館裡放著的書都抬了過來,堆在桐聲麵前跟一堵矮牆似的:“撕吧。”桐聲眨了眨眼睛:“你不心疼?”蕭成潤隻從鼻子裡發出個“嗯”來。這麼一堆書讓桐聲撕,她也不舍得,不過眼下犯了錯的是蕭成潤,她可不能犯慫,拿起一本書道:“我撕了。”“嗯。”桐聲猶猶豫豫的翻開書撕了一頁,回頭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蕭成潤,頓時覺得自己這個生氣的怎麼反不如他神氣,當下將書丟在桌上:“惹我生氣的是你,你為難一本書做什麼?”蕭成潤低笑:“那你何不把我的罪行明明白白說出來?”蕭成潤低笑間呼吸掃在她耳畔,癢極了,桐聲橫他一眼:“你不許笑。”蕭成潤將麵上的笑壓了下去:“好,我不笑,你說吧。”“我聽說……男女一起睡覺後,女子肚子裡會裝個小娃娃,會把肚子撐得越來越大,還會惡心得吃不下東西,生娃娃時還很疼。”桐聲說著,心中後怕,捂住自己的肚子。蕭成潤聞言,將頭埋在桐聲頸窩裡,無聲而笑,笑地胸膛震動,桐聲氣急,反肘捶向蕭成潤的肚子,蕭成潤也不覺得疼一般,身子後仰,朗笑出聲。桐聲回身捂住了他的嘴:“你笑什麼!”蕭成潤被桐聲捂住了口鼻,隻剩一雙盛著笑意的眼睛看著桐聲,桐聲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心想楊輕絮那人傻乎乎的,該不會不懂裝懂吧,她可是連男女交合的事都不清楚的。桐聲想著,不由訕然,緩緩將手從蕭成潤麵上移開。蕭成潤卻捉住了桐聲的手,溫聲道:“我倒是想和你生娃娃,不過眼下大事未定,你我也還未成親,若是有孕對你名聲不利。”桐聲瞪圓了眼睛,氣衝衝道:“那你還……我不懂你也不懂嗎?”“你那般熱切,我如何經得住。”蕭成潤說這話時也覺得難為情,他低咳一聲:“不過你放心,若想受孕,須得將陽精留在你肚子裡,才會有小娃娃,我昨晚未曾……”桐聲似懂非懂:“是這樣啊。”她再去看蕭成潤,隻見他繃著臉看向窗外,臉上已經布滿了紅霞,桐聲知道他臉皮薄,卻從未見他的臉紅成過這樣。顧慮已消,桐聲也生了玩心,伸出指尖去戳蕭成潤的臉:“蕭成潤,你的臉好燙啊。”蕭成潤拿開桐聲的手,將她抱到一旁,起身站了起來:“我去換身衣裳。”他說罷,不由分說,便去了裡間,隔著屏風,還能聽見桐聲的笑。他靜站了一會兒,也輕笑起來。等蕭成潤換完衣服出去後,便見桐聲將疊成小雀的紙張拆開,用手壓平,抬頭四顧,神色有些茫然,見蕭成潤出來,她把視線放到蕭成潤身上:“有膠嗎?”蕭成潤知桐聲是想把書補好,他走過去將紙張從她手中抽出,夾在書中:“你彆管了,這也不是孤本。”桐聲聞言便知這書應該是補不好了,生怕蕭成潤讓她抄書,連忙轉移話題,拿起蕭成潤先前放在桌上的一截樹枝道:“你拿它回來做什麼,一朵花都沒有。”蕭成潤道:“我覺得這嫩葉也很是可愛。”桐聲聞言,疑惑地看了看手中枝葉,將它簪在發髻上:“好看嗎?”蕭成潤點頭,神色真摯:“好看。”桐聲便真信了蕭成潤的話,等和蕭成潤吃完飯回到濯纓閣時,便見素棠看著她的發髻掩唇低笑:“姑娘方才是撞樹上了嗎,怎麼頭上插了一截樹枝。”“不好看嗎?”素棠聞言,麵色頓時猶豫起來,終是摒棄了誠實的美好品質,咬牙道:“……好看。”桐聲自然看出素棠的勉強,若無其事的點頭:“那便是了。”她說著,抬步上樓,坐在妝台前看著發髻上的那一枝樹葉。真的……好醜。她連忙將樹葉摘下來,正準備丟了,看著手上新綠又猶豫了,不自覺的輕撫這一截樹枝,唇邊露出一抹笑,將它收到自己首飾匣子裡了。她要留著,以後拿出來羞蕭成潤眼光差。——李淨知自回到漪蘭殿後便將自己一人關在房中。今日一事,讓她看清了皇帝對李家的態度。懷疑,忌憚,恨不得除之而後快。所以連帶著不信她,不想要她肚子裡的孩子,人都說老來得子最是金貴,隻怕皇帝更擔心的是李家有了皇子,便想做天子外家了。哪怕她是冤枉的,都要繼續將她圈禁,若是皇帝心軟或許會讓她小產,若是狠一些怕直接讓她一屍兩命了。不,今日之事誰是誰非皇帝並沒有當即論斷,怕是皇後這招一箭雙雕,提醒了皇帝,一樁醜聞便可除了兩個隱患,皇帝也不是不心動,眼下不動也不過是更不滿皇後的弄權。若是等皇帝回過神了呢?她自願進宮,便是為了安皇帝的心,豈料皇帝的安心從來和一個女子沒關係,那她伴著個年紀都可以當她父親的人有用什麼用呢?賠了一輩子還要連累家人,這不是她進宮時求的。“昭儀!”宮婢在門外輕聲喊道。李淨知收拾了一下情緒,緩聲道:“進來。”宮婢推門進來,麵上有些笑意:“方才陛下降旨,說皇後有恙,需要靜養,免了六宮給皇後請安,還將宮權給了貴妃惠妃,說白了這不就是將皇後禁足了嘛,可見陛下替昭儀出氣了。”李淨知聞言,心中一歎,皇帝到底還是顧念皇後,都說天家無情,皇帝的那一點情或許就放在皇後那裡了吧。後宮弄權,誣陷妃嬪皇子,多大的罪過,削去後位都是輕的,可皇帝竟隻判了禁足。如今她跟齊王,與皇後的關係是此消彼長,皇後罪輕了,便證明她和齊王的罪不會輕輕揭過。也是,皇後之所以風光,皆是仰仗皇恩,便是皇帝連那一絲真情也無,將來秋後算賬,對付皇後一族也是容易。宮婢見李淨知麵上並無喜意,臉上的笑意不由淡了下去:“昭儀?”宮婢喊罷隻聽李淨知幽幽道:“差人去稟報陛下,我要麵聖,有要事相告。”宮婢應是,抬步從殿中出去,關門前她回身看了一眼,隻見李淨知坐在寢殿深處,好似個雕塑,宮婢突然覺得心慌,待吩咐完內侍去傳話,便又推門進去了,李淨知仍是像方才那般坐著,見宮婢進來,對她道:“退下吧。”等皇帝準了李淨知求見,宮婢來回話時,李淨知已經換了一身海棠紅的衣裙,她少穿如此嬌豔的顏色,倒是比尋常更添了幾分麗色。待去了甘露殿時,皇帝正在作畫,抬頭看了李淨知一眼,視線一頓,隨後又低頭畫未完成的畫。等他畫完,才問道:“有何事稟報?”他說著,放下筆,隻見李淨知仍然在地上跪著,皇帝問道:“怎麼還不起?”李淨知撫著肚子,麵上笑意柔和:“妾如今有孕,心中不知怎地竟念起舐犢之情來,一時竟想起了家中長輩,妾進宮時,祖父已是老態龍鐘,祖父曾經說過,功名利祿非他所求,他隻想誨人孝悌忠信之道,如今他年邁,妾想著替他求一個恩典。”皇帝看著李淨知,神情莫測:“是何恩典?”李淨知叩首:“求陛下允祖父乞骸骨。”皇帝道:“太傅不過耳順之年,乞骸骨早了些。”李淨知道:“祖父不過一書生,蒙先帝與陛下厚恩,才得以位列三公,妾在家時,祖父夙夜憂歎,言才疏力薄,不能為陛下分憂,愧對此高位。”皇帝沉聲道:“這不是你該議論的。”李淨知抬頭看向皇帝:“可那是妾的祖父,在妾心中這是家事,祖父不過一介儒生,陛下給他幾分青眼,他便在朝中得幾分臉麵,榮辱皆在陛下一念之間,還請陛下念在幾年的師生之誼,讓祖父安享晚年。”皇帝聞言,察覺出李淨知的異樣來:“這便是你說的要事?”“這是妾的身後事。”李淨知柔和的眉目映出堅毅的光來:“今日之事,雖殿中諸人都知妾是冤枉的,可那傳言終究使妾名聲有汙,有負陛下愛重,祖父教誨,未免皇室遭人議論,妾願以血洗汙名。”李淨知話落,竟拔下頭上尖銳的金簪,向胸口刺去。“攔住她!”可皇帝的吩咐沒有李淨知的動作快,那支異常尖銳的簪子已經穿過布料,深深刺入她的胸口。皇帝扶著案幾起身,走到李淨知身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你這又是何必。”李淨知仰頭看著皇帝,眸子滿是依戀:“妾害怕……”怕什麼李淨知沒有說,可眼中的柔色卻能讓人聯想許多。皇帝輕歎,卻見李淨知從袖中摸出一封未曾封口的信來:“妾不孝,還望陛下將家書……給妾家中長輩。”皇帝接過家書,卻覺肩上一重,李淨知已經氣息奄奄,血染海棠紅,終究是讓人憐惜的,皇帝輕撫她的臉,歎道:“你不必如此的。”不如此,難道在你手下屈辱地死去嗎?她現在唯一能做主的,隻有自己的死了。李淨知用儘全力揚起一抹脆弱的笑:“死在陛下……懷中……比死在旁處好……”皇帝看著李淨知已經渙散的眼睛,隻聽她道:“陛下……陛下……當心,養虎為患。”李淨知說罷,便再沒了喘息,隻一雙沒有了神采的眼睛看著他。皇帝合上李淨知的眼皮,她躺在他懷中,竟如睡著了般。皇帝冷硬的心竟有了一刹那的動容,還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