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輕絮之願(1 / 1)

桐聲從箜篌聲中醒來,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一塊繡著雲紋的衣襟,緊接著脊背一沉,被放到了被褥上,他的黑發披垂下來,遮著燭光,給她辟出小小一方天地。桐聲迷迷糊糊地抬頭,看到了那人輪廓分明的下頜。“醒了?”蕭成潤的胸腔離得她很近,桐聲似乎能聽到細微的震動。桐聲揉了揉眼睛:“我睡著了?”蕭成潤點頭,彎腰將被子給桐聲蓋上:“睡吧。”他說著,直起身子後退一步,不經意似的道:“我的箜篌彈得怎麼樣?”“啊?”桐聲還未在夢中回過神來,木呆呆地將視線移到蕭成潤麵上,見他麵色略顯緊繃,反應過來:“自然是造詣非凡,讓人如聞天籟。”桐聲慣會油嘴滑舌,從她口中出來的話都要打個折扣,他雖被讚善音律,但諸般樂器以琴為清貴。他從未在人前彈過箜篌,也未曾請教過名師,不過都是信手胡彈,眼下見她吃著東西都能聽睡了,頓時懷疑起自己的箜篌水平了:“那你為什麼睡著了?”蕭成潤語氣雖一如既往的不帶起伏,可一連問兩句便足夠說明問題。桐聲第一次察覺蕭成潤竟是個較真的人,當下連忙擁被坐起,以極真誠的目光凝視著他的眼睛:“我哪裡睡了?我不是說了嗎,你的琴聲讓人如聞天籟,魂牽夢縈,這樣的琴聲自然要以耳聽,以心觀,所以我是閉上眼睛品味了。”桐聲在蕭成潤越發懷疑的目光下絞儘腦汁繼續道:“剛剛一時沒睜開眼,自然是因為餘音繞梁,我沉浸在琴聲中難以自拔。”“是嗎?”桐聲連忙點頭。蕭成潤見桐聲就差指天發誓了,雖知她話假,但也被吹捧得舒坦了些:“姑且信你一次。”“不早了,睡吧。”蕭成潤說罷,轉身從樓上下去。桐聲探身看著蕭成潤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收回視線躺在床上,卻沒了絲毫困意。她身世確實有異,兩次聽過奇怪的故事都會做夢,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那夢中鳳凰便是自己,誰能想到一隻小雀前世竟然是鳳凰。若是真的,那轉個世的代價也太大了吧。桐聲見二樓無人,搖身便回了鳥身,她低頭看自己的翅膀,竟發現她的翅膀好似比之前長了許多,羽毛閃閃發著金光。這……好像也不是小雀了。桐聲便回人形,推開窗戶看向鬆弦館。玄清和他這麼像怎麼會滅了令羲全族呢?桐聲覺得她心口又疼了起來,纖細的手指揪緊了胸前的衣料,青筋畢露將衣料抓出深深地褶皺。不會是真的要死了吧。她痛得臉色發白,一道嬌小的身影忽的出現在了她眼前,她還未曾驚住,便聽對麵那人驚道:“你的臉怎麼白得跟鬼似的。”好在那痛隻是片刻,桐聲緩了一口氣:“咱們到底誰是鬼。”來人正是纏著景衡的那女鬼,聞言她想了想:“好像是我。”女鬼見桐聲轉身,連忙向前,從桐聲身子裡穿了過去,又一次出現在桐聲眼前:“那你的臉怎麼比我一個鬼還白啊。”桐聲隻覺得身子一冷,麵前就又多了張甜美的臉,眼前這張臉雖白皙,雙頰卻帶著粉,極為可人,桐聲翻了個白眼:“你變回你的死相再說這話。”她本就是話趕話隨口一說,沒想到這女鬼頗為實誠,當即眼睛一翻,吐出一隻長長的舌頭來,皮膚也緊跟著變得青白。桐聲:“……”桐聲:“你還真變呀。”女鬼有些生氣:“不是你讓我變的嗎?”她鮮紅的舌頭隨著她說話不停地顫動,晃得桐聲一陣惡寒:“我說讓你變你就變,你該不會是蠢死的吧。”“我真的很蠢嗎?”桐聲的話好像戳了女鬼的痛腳,她懸在半空縮成一團不說話了。桐聲看著她耷拉在地上的長舌頭,渾身都不舒坦:“你……”女鬼低落地打斷桐聲的話:“不用安慰我。”“想多了。”桐聲隻氣無法將這鬼拳拳到肉的打一頓:“我是想說你能不能把舌頭收一收。”女鬼轉頭,將隻有眼白的眼對準了桐聲:“你很害怕我這樣嗎?”桐聲對這個大半夜亂晃的鬼完全沒有好言相對的意思:“不是怕,是惡心。”豈料她說完,這鬼突然振奮了起來,抬起胳膊露出尖銳的長指甲,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桐聲扶額,一拳揮出,將向她撲來的女鬼打成一團青煙。那縷青煙搖搖晃晃的又聚成形,許是知道了惡鬼相嚇不到桐聲,老老實實地變回了甜美少女的模樣,那少女紅著眼圈,頗為委屈:“你乾嘛對人家這麼凶嘛。”桐聲打了個哆嗦,不禁反思起來,每次她對蕭成潤撒嬌,他是不是也惡心得起雞皮疙瘩。不過惡心雖惡心,對著個可憐兮兮的少女,桐聲也下不去手:“你不跟著景衡,跑到我這裡做什麼?”“我想讓你幫個忙。”這語氣,理直氣壯得就跟桐聲答應了似的,一聽就知道生前是個沒受過委屈的。桐聲走到床上坐下:“我憑什麼幫你。”女鬼也跟著坐到床上:“因為你是神仙啊,神仙不都是普度眾生嘛。”桐聲豎起一根手指頭:“首先,我是精。”然後她在女鬼愕然的眼神中又豎起一根手指:“其次,我若是神仙,見了你第一件事就是超度了你這隻不肯投胎的鬼。”“冷血!”女鬼眼圈又紅了:“你一隻妖精都能跟在凡人身邊,為什麼不能將心比心?”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隻看到她麵上的好,裡子裡的難處又哪裡清楚,桐聲懶得和這個被寵壞了,覺得所有人都得寵著她的女鬼說話,掀開被子躺好準備睡覺。“喂!你彆睡啊!”桐聲覺得身子冷颼颼的,應該是那女鬼在推她,她也沒理會轉身留給她個脊背。“就是一件小事,對你來說舉手之勞,能看到我的除了那些和尚道士就隻有你了。”女鬼見桐聲不搭理她,態度也軟了下來:“說起來和你也有關係,景郎那日去查那隻瘋馬的事時,遇到了個道士,他看出景郎被鬼纏上了,給了景郎一個護身符,那東西戴在身上,我靠近景郎便會受傷,眼下我白日已經無力再跟著景郎了,我怕過不了多久我就徹底魂飛魄散了。”桐聲睜開眼睛:“你遲遲不去投胎,已經沒了轉世的機會,遲早會魂飛魄散。”女鬼輕聲道:“能多在他身邊一日都是好的。”女鬼的語氣中不覺失落,可桐聲聽在耳中卻覺得心被揪了起來:“你姓楊?”“你怎麼知道?”女鬼擠到桐聲和牆壁之間的空隙中坐下:“我叫楊輕絮。”桐聲眼前便是女鬼逶迤的衣裙,她翻身平躺,看著帳頂懸著的鎏金銀香囊:“我問過蕭成潤。”楊輕絮多年沒有和人交談過了,眼下非常有談性:“你和他問我什麼?”桐聲掩唇打了個嗬欠:“一隻青天白日滿地跑的女鬼,正常人見了都會好奇吧。”“可你不是人啊?”“哦。”桐聲語氣冷淡:“我忘了。”楊輕絮頗為善解人意:“沒事,就好像我以前也常常忘記自己是鬼一樣。”她說完,又好奇道:“蕭……齊王給你說了我什麼?”桐聲將蕭成潤簡略的幾句話更簡練的複述出來:“說你是景衡的未婚妻,然後自儘了。”“我就知道齊王那般悶的人說不出什麼。”楊輕絮眼睛一轉:“不如你答應我吧,就是把景郎的護身符偷走,很簡單的,你答應了我便告訴你我的事情。”確實不是什麼難事,桐聲心裡不舒坦,聽個故事也是好的,她點頭:“那你先和我說。”楊輕絮很是單純,聞言歡呼一聲,絲毫不擔心桐聲聽完了不幫她:“從哪裡說起呢……就從我第一次見景郎的時候說起吧。”“我第一次見景郎的時候才九歲,當時我被姑母接到宮裡小住,那時候景郎是齊王的伴讀。“說起齊王,他很可憐的,明明是元後所出,可他外家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獲罪流放,元後在那之後不久也病死了。“姑母也不喜歡他,整個宮裡除了七郎隻有景郎和他要好。”楊輕絮想到哪兒說到哪兒,複述得很是沒條理。“那年端午節,宮中設宴,少年們都在射粉團,七郎年紀小掌控不了準頭,一箭竟朝我射來。“我當時嚇得都快不會動了,隻覺得自己要死了,卻沒想到胳膊被人拉住,給扯到一邊避開了七郎的箭。“我抬頭,就看見了景郎,當時我隻覺得他長得可真好看,像是天上的太陽一般耀眼。“景郎當時對我說,他救了我一命,讓我記住他的救命之恩,後來我才知道,射粉團的箭根本傷不了人,他太促狹了,隻會逗我。“後來我遠遠見他幾次,他無論到哪兒都是人群裡最奪目的人。“我十三歲那年,我爹跟我說給我定了婚事,對方郎君就是衛家的四郎衛景均,我聽了很歡喜,你知道嗎?他這人膽子可大了,定下婚事後竟然爬牆來瞧我。”“他不是見過你嗎?”楊輕絮的話被打斷了,有些不快,撅了撅嘴:“女兒家的名號素來是輕易不許人知道的,他是見過我,又不知道我是誰。”“他自以為功夫高,也不探路,翻進我家後亂尋,我正在園子裡放風箏,一扭頭看見了他在假山裡鑽出來。“見了我,他似乎被嚇到了,腳一滑摔到了地上,我見了忍住笑將他扶起來,問他來這裡做什麼,他不答。“後來家丁來了,我將他藏進山洞裡,等家丁走了讓婢女悄悄把他送了出去。“後來過了一年多,我們見麵的機會少得可憐,可隻要見了他的視線就一定會放在我身上。“直到有一天,我聽說他家裡通外敵,被抄家滅門,我才不信他家能做出這種事來的,去找我爹求情,卻聽到我爹和幕僚說話,原來是姑母授意我爹做的。“我求我爹放過衛家,我爹卻將我關了起來,我就開始絕食,後來我大哥來看我了,他隻說君心難測,許多事請我爹也無能為力。“我又求我大哥放我去見一見景郎,他同意了。“景郎憔悴了許多,身在暗牢之中,太陽照不到他身上,曾耀眼奪目的少年眼中隻有晦暗的冷光。“他說委屈我和他訂婚,以婚約之名讓衛家放鬆了警惕,給了我爹釜底抽薪的機會,讓我不必再假惺惺地來看他,免得臟了牢房的地。”即便過了多年,楊輕絮想起那段往事還是委屈得直哭:“滅族之仇哪裡能原諒,我不能接受景郎被我爹害死,也不能忍受他恨我,回去之後便自縊了。”桐聲翻身從床上起來,非常不能理解這人迫切的尋死之心:“你就這麼死了?!”楊輕絮點頭:“我怎麼還有臉活下去。”“你就是好日子過多了,有多少人想活著還沒得活呢!”作為一個想活沒得活的雀精,桐聲聽到楊輕絮這樣糟蹋性命,隻覺得氣憤。楊輕絮搖頭,眼中滿是憂愁:“你不懂。”桐聲又躺了回去:“是,我不懂你們這些癡男怨女,可是景衡未必稀罕你的情深,你看他現在每天好吃好喝地給蕭成潤當著幕僚,指不定就籌謀著怎麼滅了你們楊家。”楊輕絮靜了許久,聲音輕如柳絮,真應了輕絮之名:“我死後他隱姓埋名逃離京城那麼要緊的時候,還去了我的墳前。“我本來頭七將過,是要去投胎的,可是他念著我,他的淚留在了我的墳前,我不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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