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箜篌忘憂(1 / 1)

令羲在門外等了九百六十三年的殿門打開了,白衣神君看著赤腳跑進殿中的神女,她沒說錯,放眼天地間,沒有人比她更美。她抱住了玄清的腰:“我的果子沒了。”玄清的身影憑空消失,在她身前三尺遠再一次出現:“什麼果子?”令羲看著衣不容塵的神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瞪圓了含著淚的眼睛:“你出關了!”玄清點頭,便見令羲忽的捂住臉轉身背對他,過了片刻再回頭時,臉上的鼻涕眼淚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微微一笑,將神女的矜雅和未來一族之長的端莊拿捏得恰到好處:“提前了三十七年,想必修為更進一步吧。”玄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剛剛哭什麼?”令羲輕咳了一聲,將手中的水晶盒子遞給玄清:“你給我的果子,我給收到匣子裡了,可今早突然不見了,我找了一整天都沒找到。”玄清失笑:“果子又不是不腐不壞,能留這許多年已經不容易了,九重天上不容穢物,它怕是在腐爛之時便自行消散,歸於五行了。”令羲臉一苦:“我還沒吃呢。”她說罷,便見玄清張開手掌,手中拿著的正是一顆潔白圓潤的果子,她眨了眨眼睛:“不是說這個果子很稀少嗎?”“是不多,這是最後一個,再想吃就得等百年後了。”令羲拿過了果子,她再也不會犯上次那種錯誤,讓到嘴的果子白白沒了,當即就張嘴啃了下去。“啊!”桐聲被中氣十足的喊聲嚇得一個激靈睜開了眼,隻見蕭成璋捂著自己的手背恨恨看著她:“你屬狗的?”桐聲迷迷糊糊地撐著桌沿坐直身子,周圍是凡間華宅,聖潔無塵的殿宇早就不見了蹤跡:“我的果子呢?”“你這人,做夢都想著吃!”蕭成璋將自己被咬紅了一大塊的手背伸到桐聲麵前:“你看爺這題字作賦挽弓射箭的手,讓你給啃成什麼樣子的了。”桐聲剛做了一場夢心情正不好著呢,抬手將蕭成璋的胳膊揮開:“你當我樂意啃,好端端的把手往我嘴裡放做什麼?”蕭成璋被她氣得跳腳:“是你把我的手拉過去啃的!不信你問宋寧。”宋寧點頭:“剛才殿下見你睡著了想要叫醒你,還沒碰到你呢,便被你啃了一口。”桐聲咳了一聲,硬要給自己說出三分理來:“我正睡著呢,你叫我做什麼,還有沒有一點待客之道了?”蕭成璋被她氣狠了反倒冷靜了下來,給自己灌了一口冷茶:“你是來看我的,還是來找茬的?”桐聲頓時回憶起自己來這裡的初衷,不就是要安慰這個無故被罵的小可憐嗎?她連忙又給蕭成璋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您喝茶,我剛剛是睡糊塗了,不小心冒犯了您,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蕭成璋哼了一聲,將桐聲倒的茶一飲而儘,放下茶杯時,卻見桐聲正揚著脖子四處張望,他放茶杯的動作略重了些,對桐聲問道:“你找什麼呢?”桐聲回過神來:“剛剛我睡著前,有個婢女講的故事很有趣,我還想接著聽,你把她給我喊來吧。”蕭成璋看向一旁侍立的婢女:“你給她講故事了?”婢女搖頭:“奴婢嘴拙,未曾敢在貴客麵前賣弄。”“不是她。”桐聲道:“和你一起的那個女子呢?”婢女一臉疑惑:“姑娘自從坐在這開始,便一直是奴婢在侍奉啊。”“我看你是睡癔症了。”蕭成璋道:“我府中的人便是和客人多說幾句話都不會,更彆說講故事了。”桐聲眼神一暗:“或許是做夢吧。”她說著,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見夕陽已經掛在天上,驚呼道:“都這個時辰了,我先回去了。”蕭成璋拿著手中的空茶杯對她舉了舉:“你不是來看我的嗎?”桐聲站定,認認真真地將蕭成璋從頭到腳看過一遍:“看完了。”“我看你是隻來我這兒睡覺了。”蕭成璋將杯子擱在桌上,對桐聲擺手:“趕緊走。”“好嘞。”桐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彆氣了,被說兩句又掉不了幾斤肉,他們說他們的,你做你的,看誰先被氣得翹胡子。”蕭成璋仰頭看向桐聲:“要是沒胡子的呢?”桐聲眼睛滴溜溜一轉,揚了揚拳頭:“那咱們就悄悄套他麻袋,揍他一頓!”蕭成璋聞言嗤笑:“走吧你。”“那我走了。”桐聲說罷,從竹亭台階上跳了下去,到了平地上也不好好走,跟在鬆轅身後一跳一跳的,狐裘隨著她的動作鼓起,像是隻在雪地裡覓食的胖麻雀。桐聲回到後院,便聽一道澄然疏雅的樂聲在鬆弦館中響起,她心中一動,循聲而去,隻見廊下一人白衣如雪,容色澹泊,哪怕臂間懷抱一彩漆螺鈿的箜篌,也不能使他沾染一分紅塵繁華。已至黃昏,太陽吝嗇地留下絲絲微薄光亮,尚且照不亮他的麵容,讓桐聲一時分不清眼前的人是誰。她不知道在院中站了多久,直到他一曲彈罷,向她看來:“啾啾。”桐聲倏然回神,天色漸暗,廊下那人的麵容卻清晰了起來,是蕭成潤,隻有他會在無人時喚她啾啾。桐聲抬步走過去,蕭成潤伸出手來,將桐聲的手握進掌中:“怎地這般涼?”桐聲隻盯著蕭成潤的臉:“你信不信前世今生?”蕭成潤一怔:“為何如此問?”桐聲晃了晃他的胳膊:“你信不信嘛。”蕭成潤笑意清淺,樂得縱容她這撒嬌的模樣,拉她在身邊坐下,卻道出自己心中所想,未曾敷衍:“人死則身滅,一碗孟婆湯了卻了前塵種種,今生前世便也再無牽連。”“那佛家不是還說什麼前世因今世果嗎?”桐聲將下巴墊在蕭成潤臂上:“若是我和你,你信不信?”蕭成潤垂眸看向她:“若是你我,我便信。”他說著,將桐聲發間的釵朵扶正:“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了?”“就是……想起景衡和他身邊的女子了。”桐聲用下巴頂了頂蕭成潤的胳膊:“你倒是給我講一講景衡和那女子的故事呀。”“我也不是多清楚。”桐聲方才腦子進水,問了蕭成潤前世今生那麼一個蠢問題,眼下便想著說些什麼讓蕭成潤快些忘記什麼前世今生的話,嬌聲道:“那你講個不清楚的吧。”蕭成潤話中頗有感懷之意:“景衡曾也是個大族郎君,頗受長輩看重,十五六歲的年紀就給定下了楊家的幼女為妻……”桐聲問道:“那女子莫不就是楊家的姑娘?”“或許吧,我隻記得他曾經還做出過翻楊家牆頭的蠢事。”蕭成潤說著,也不免覺得好笑:“楊家那麼大,他也不探路,好似最後是被楊家那姑娘派人送出府的。”“反正都是找到人了。”桐聲笑著扯了扯蕭成潤的袖子:“沒想到他還能做出這樣的事,你呢,你年少時有沒有爬過姑娘家的牆頭?”蕭成潤搖頭:“沒有。”“我就知道。”桐聲晃著袖子道:“那你接著說。”“後來他家被抄家滅族,楊家在這裡麵出了很大一份力,楊姑娘曾去牢中探望過他,等我將他從牢中救出後,卻聽聞楊姑娘染病去世了。”桐聲等了許久,都沒聽蕭成潤繼續往下說,她愕然道:“就這樣?”蕭成潤道:“我知道的就這些。”“太無聊了吧。”桐聲善於自己找問題,雖然故事無聊,但總能發現能繼續說下去的點:“你說你將景衡救出,你爹不會生氣嗎?”蕭成潤聽到桐聲‘爹’這個稱呼,隻斂眸低笑:“當年的衛家四郎確實死了,我將景衡救出後改了名姓,送他離京,此次出征才將他召回身邊,將近十年過去,怕是沒幾人記得他了。”“這麼聽來,他也挺可憐的。”桐聲長歎了一聲:“蕭成潤……”蕭成潤以為景衡的故事觸動了她的愁腸:“什麼?”桐聲氣若遊絲,偏那遊絲還在最後打了個彎兒,帶著那麼些嬌態:“……我餓了。”“……”果真不能指望她對吃之外的東西有什麼感觸。“七郎是連頓飯都不留你吃?”桐聲連連點頭,將她跑到人家府上睡了半天又將人咬了的事拋到腦後。蕭成潤將桐聲的頭推開,揚聲喊人給桐聲傳膳:“備些清粥便好。”蕭成潤一個眼神止住欲要反駁的桐聲:“你走的時候端了一碟玉露團,足有八個,那東西不克化,你今晚不吃也是餓不著的。”桐聲小聲嘟囔道:“你怎知我全都吃了。”蕭成潤沒有回答,隻挑起一邊長眉,那意思再明確不過,到桐聲手裡的吃食怎麼可能虎口逃生。沒有可口的吃食,桐聲也不消停,纏著蕭成潤給她彈箜篌就粥。等那玉手撥弦時,桐聲吃了一口粥,眯起眼睛誇張地咂了咂嘴:“秀色當前,又有仙音悅耳,這薄粥入口,竟是萬般珍饈都難及的美味。”蕭成潤眸光一轉,便如明珠生輝:“你既喜歡,以後便隻用這美味吧,倒是省了府中不少開支。”桐聲頓覺口中稀粥苦澀難咽,捂唇悶咳起來:“咳咳……不必了,你想啊,吃個粥就有秀色仙音相伴,普通人哪有這麼大的福氣,偶爾一次還好,日日如此豈不是折煞了我。”蕭成潤輕笑:“吃你的吧。”“嗯嗯!”桐聲點頭,埋頭吃粥,吃得格外認真,仿佛真是什麼絕世珍饈一般。蕭成潤懶洋洋地撥弦,看著她吃東西,唇邊的笑一直未曾散去。桐聲聽著箜篌聲,思緒卻飄到了夢中去,她對於那顆沒吃到的果子耿耿於懷,眼下稀粥在口,不由得更是好奇那該是什麼味道的。是涼的,咬下去後卻如喝了一口雪水,從喉口道肚腹皆是涼沁沁的,回味後卻似有酒香,而酒香卻又似花似果。令羲再抬頭,卻見殿中已經沒了玄清的身影,她連忙將剩下的半個果子塞進口中幾口咽了下去,也顧不得細品,便赤著雙小腳往殿外跑去。九重天上的月亮比鳴梧山大了許多,似一張圓屏,而他立在月前,鬆散的白衣無風自動,清冷又纏綿。“已經近兩千年未曾見過天地之色了。”玄清啟唇,帶著些歎意。兩千年了,令羲暗暗想,她也剛好要兩千歲了,玄清出關早,倒是能陪她過兩千歲的生辰。令羲走到他身邊仰頭問他:“你閉關之時不能開天眼看嗎?”玄清看著眼前這無暇的臉龐,斂眸移開了視線:“我心中仍有雜念,須得六識歸心。”“那可真是悶。”令羲看著他弧度流暢的下頜,隻覺得冰髓玉雕一般:“那你雜念斷了嗎?”他的下頜一緊:“沒有。”令羲頗為遺憾:“真可惜。”令羲說罷,忽的憑空變出一把赤金箜篌來,箜篌上嵌滿了寶石,華光流轉,富麗非凡,和莊嚴素淨的九重天分外違和。她矮身坐在箜篌一側,纖細的手指撥響了琴弦,她隔著琴弦對玄清笑道:“我生來擅樂,都說聽了鳳凰奏樂可以使人忘憂,我從沒當著彆人的麵彈過,你說萬一我彈完了,那人依舊不開心,不顯得我血統不純嘛。”她的語速很快,又清又脆,總是帶著一股很歡快的感覺,她說完,頓了頓又道:“你是第一個聽我彈箜篌的,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希望你能忘憂的。”悠揚的樂聲響起,空靈清遠至極,好似真能滌淨雜思。可桐聲聽著這道樂聲,心中卻似被什麼紮了一般,絲絲的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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