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聲捂著脖子看向了來人,視線從他寫滿了心虛的臉上,挪到了他緊攥著的右手上,見桐聲把視線放在他手上,蕭成璋連忙把手藏在身後,藏到一半,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整了整腰間的蹀躞(dié xiè)帶。桐聲眼睛一眯:“剛剛是你砸的我?”和桐聲鬥了一路,眼下蕭成璋的反駁張口就來:“我不過是看你睡熟了,想和你開個玩笑,誰知道你那麼不經嚇,把脖子給扭了。”桐聲心念一動,蹙眉咬唇,仿佛剛剛不是被砸了一下,而是被砍了腦袋快要斷氣一般。蕭成璋見狀越發愧疚,走到桐聲身邊想碰一碰她的脖子:“我讓人喊個太醫給你看看。”桐聲一把將他的手拍開,蕭成璋看著被拍紅的手,正要惱,就見桐聲鴉羽般的長睫上沾了點點水光,蕭成璋神色一僵,猶豫道:“很疼?”“嗯。”蕭成璋硬聲對桐聲身邊的婢女吩咐道:“還不快去喊太醫!”婢女忙道:“今……”婢女的話還未說完,就覺手背被桐聲輕輕一拍,她反應過來連忙閉了嘴,隻聽桐聲道:“你凶她做什麼?又不是她傷的我。”“那你的脖子……”桐聲難得善解人意一回:“脖子扭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婢女想起今早濯纓閣裡雞犬不寧,心道怎地她當著殿下的麵沒有這種覺悟。蕭成璋和她一直是針尖對麥芒,眼下一方軟了,他也硬不起來了,看著這個可憐兮兮縮在狐裘中的小女子,頓時覺得她以往不過是嬌縱了些,品性還是不壞的,眼下他平白無故砸了人家,終究是過分了,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桐聲再一次善解人意地開口,給了蕭成璋一次贖罪的機會:“隻是那日殿下罰我抄寫《內則》,路上顛簸也沒來得及寫,眼看就要到了規定的期限了,若是還寫不完……”桐聲話音一頓,以袖顏麵,隻露出一雙水光淒淒的眸子。蕭成璋怪道:“難不成三哥還會罰你?”桐聲點頭,牽動了脖子使得她的眉心微蹙:“若是寫不完,我就再也沒有甜食吃了。”蕭成璋:“……”不吃甜食,這懲罰還真重啊。桐聲一看蕭成璋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心中暗罵他在吃之一道上沒有情趣,口中卻淒淒慘慘道:“我歪著個脖子可怎麼寫。”桐聲身邊的婢女也是個機靈的,手絹往眼皮上一放,乾嚎道:“我家姑娘真是可憐,這數九寒冬的,本來就弱不禁風,多少暖爐都暖不過來,手凍得都快不會打彎了還得抄寫,眼下又傷了脖子,歪著個腦袋寫這麼多字,脖子直不起來的倒是輕,這傷了眼睛該怎麼辦呐!”戲過了啊!桐聲被婢女哭得額角青筋直跳,看著麵色越發古怪的蕭成璋,連忙去扯婢女的袖子,婢女放在眼睛上的帕子往下挪了挪,隻見桐聲不停對她眨眼。婢女的哭聲一頓,姑娘是嫌她哭得不夠情真意切?婢女心一橫,在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眼淚還沒掉下來,就聽蕭成璋說:“我去找三哥。”“不!”婢女忙道,找了蕭成潤不就露餡了嗎?蕭成璋抱起胳膊,狐疑地看著桐聲主仆,桐聲哀怨地看了蕭成璋一眼:“若是你去求情,他定是要再罰我抄十遍了,上次便是你我生了爭執他才罰我的,你是他最親近的弟弟,我不過是被他好心收容的孤女罷了。”桐聲泫然欲泣:“平日裡無傷大雅地鬨一鬨也是給他解悶了,可若是不想挨罰讓你去求情,他定是覺得我不服管教。”桐聲演了這一通,卻見蕭成璋越聽越平靜,最後乾脆靠在梅樹上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桐聲暗自咬牙,已經做好沒將他糊弄住的準備了,但她滿屋子婢女沒幾個識字的,再找人替她寫可不好找了。她想著,就聽蕭成璋道:“不如我幫你寫?”柳暗花明又一村,桐聲掩住臉上笑意,矜持地道:“若是你不麻煩的話。”“誰說不麻煩。”蕭成璋下頜一揚:“爺我十歲後就沒被罰過了。”桐聲笑道:“多謝大爺了,您真是大公無私,舍己為人的活菩薩。”蕭成璋哼了一聲:“你寫的字呢,拿給我看看?”桐聲麵露疑惑。蕭成璋白了她一眼:“不看看你的字,模仿了你的筆跡,讓三哥逮到不就白寫了?”桐聲連忙起身,狐裘從身上滑了下去,她也不在意,讚道:“爺您真是駕輕就熟,遊刃有餘!”蕭成璋頓時不怎麼樂意了:“說什麼呢,我可沒怎麼被罰過。”婢女拾起桐聲的狐裘,拍打乾淨披在她肩上,雪白的絨毛配上桐聲的歪脖子分外滑稽,蕭成璋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桐聲來,桐聲念在她還要指著蕭成璋幫忙的份上生生忍了,誰知卻聽蕭成璋道:“行了,彆裝了。”桐聲愕然:“裝?”蕭成璋道:“不論你脖子是否傷了,我終究是砸你了,幫你一回也算不得什麼,你不必再裝了。”再怎麼說也是蕭成潤的兄弟,還是沒那麼容易被糊弄,桐聲騙人的快感頓時破滅了,苦著臉道:“我是真的扭了,要不然早就跳起來還你一下了,那麼醜,若是隻為了騙你還真不值當。”“真扭了啊?”蕭成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桐聲的脖子,笑道:“蒼天有眼。”桐聲抬腳就向他踢去,蕭成璋跳開:“你還讓不讓我幫你寫了!”桐聲歪著脖子追不上他,隻一臉緊張地衝他壓低聲音喊道:“你小聲些。”蕭成璋朗聲大笑,轉眼就跑沒影了。等桐聲慢吞吞回到濯纓閣門外時,就見蕭成璋抱著胳膊盯著匾額看,少年身姿挺拔,蹀躞帶勒出一把纖勁的腰,如同一株風雪不折的修竹,桐聲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看匾額上的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蕭成璋看著匾額,緩聲誦道,這一刻他臉上沒了或驕縱或張揚的表情,倒也不似個毫無心事的少年了:“與世推移嗎?”桐聲問道:“什麼?”蕭成璋道:“《孟子》中的話。”“蕭成潤府中沒有《孟子》。”桐聲道:“應該是,體絕塵俗,故濯纓者高其跡。”“是嗎。”蕭成璋道:“你怎麼知道?”“在書房裡看到過。”桐聲指了指自己還直不起來的腦袋:“我過目不忘。”蕭成璋看了一眼桐聲的歪腦袋:“你也好意思說,我看是你腦袋裡草太多了,才壓成了個歪脖子。”桐聲剛想反駁,就聽蕭成璋又來了一句:“連書都得我給你抄。”桐聲頓時就閉嘴了,恭恭敬敬地將蕭成璋請進閣中。蕭成璋是見蕭成潤午睡了才四處逛逛的,眼下不能在桐聲這裡久留,拿了桐聲隻寫了十幾個字的紙就走了。桐聲依依不舍地將他送到濯纓閣門外:“一定要快點啊。”蕭成璋言出必踐,回府後一直寫到掌燈時分,給他磨墨的書童躊躇了許久,終是道:“可要小人幫殿下寫?”蕭成璋的筆一頓,對呀,桐聲都可以找他,那他為什麼要自己寫,他從小到大的抄寫可都沒自己寫過。這想法在他腦中過了一圈,緊接著他對書童搖頭,蘸墨繼續寫。蕭成璋有諾必踐,三天之內寫完了,去齊王府的時候使人偷偷塞給了桐聲,桐聲此時脖子已經好了,看著和自己字跡一般無二的厚厚一遝紙,滿麵驚喜。當晚她就去了鬆弦館,得知蕭成潤在青時齋時又轉頭過去了,青時齋是府中的書房,占地頗廣,由五間敞亮的屋子打通成一間,裡頭除了桌椅香案,便是羅列有致的書架,架子上擺滿了書,足有幾千卷。桐聲受不了裡頭的紙墨味,就算蕭成潤回來這些天常在裡頭消磨時間,桐聲也統共就去了幾回。眼下青時齋外老樹掩映,腳下還是為了追求古拙之感鋪的青石路,實在不怎麼好走,桐聲繞過一顆老樹,才發覺景衡從書齋中出來。桐聲本能地往後讓,卻忽略了這青石路滑,頓時一個趔趄。景衡伸手拉住了桐聲,等她站穩後,對她略略頷首,便抬步走了,沒有蕭成潤在身邊,他倒是出奇的守禮。桐聲回頭看去,似乎在景衡身後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時景衡已轉了個彎不見蹤跡。她收回視線,走到門外輕輕敲門。“誰。”“聞君才貌雙絕,偉岸昂揚,妾心之向往,今夜春濃,特來與君相會,望君萬萬憐惜。”屋中傳來一聲脆響,似杯盞相撞之聲,過了片刻,蕭成潤話音略沉:“桐聲。”桐聲撇了撇嘴,開門進去,腳剛踏入蕭成潤房中,便聽他訓道:“你那話從哪兒學來的?”桐聲的脖子已經好了,眼下梳著百合髻,兩邊各戴了隻絨花,軟綿綿的模樣,仿佛不知世事的懵懂少女,隻看這臉,斷沒人信剛剛那話出自她口中,她從實招來,聲音也軟綿綿的:“話本子裡看到的,女鬼夜會書生的戲碼。”蕭成潤不動聲色,將被水打濕的袖子放在膝上:“以後少看那些東西。”“這不是應景嘛。”桐聲走過去,見了地上的碎瓷水漬,頓時便猜出剛剛那聲音是蕭成潤一時失態,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蕭成潤隻當沒看到桐聲的視線注意何處:“倒是不知應景在何處,這裡可有什麼書生女鬼?”桐聲走到蕭成潤身邊:“剛剛出去那個不就是書生。”蕭成潤由著桐聲擠到他身邊,“那女鬼呢?”桐聲想起剛剛那道嬌小的影子,笑道:“自然是找書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