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初夢前塵(1 / 1)

遠處更鼓響了三次,遙遙傳來時更襯得夜色幽靜,桐聲趴在窗台上,抬頭看著天上圓月,今日的月亮格外大,觸手可及一般,她的胳膊向著月亮的方向抬起,隻有月光穿過了她的指縫。不該是這樣。該是嫩筍似的指尖輕握,這縷月光便凝成白色的光緞在她手中乖順纏繞的。在她記憶中該是如此的。記憶……桐聲不記得她這短短幾年的記憶有這一段,睜開眼時見到的烏鴉,一天天飛走又飛回,帶給她續命的蟲子。後來她不必吃蟲子了,記憶中也沒了烏鴉,隻有喜怒難辨的菩提和他極樂天裡的小仙小妖紅粉骷髏,以及吃不完的丹藥。等到不必吃丹藥了,那些浮光掠影般的記憶開始變得清晰,是蕭成潤,明明知道她心懷不軌,卻還如師如父地照顧她。真是個好人。桐聲打了個嗬欠,視線開始模糊。熱!好熱!仿佛要將她燒成飛灰,她不知身在何處,睜不開眼,也叫不出聲,隻能不斷揮著翅膀,想要從這狹小熾熱的空間中逃出去。不知過了多久,一道清涼的靈力從遠處傳來,如一道清泉,撫平了她周身的燥熱。“這是……”“看來玄清神尊終於突破境界,太上忘情,得悟大道。”“以後怕再也無異族敢挑釁九重天威嚴了。”玄清是誰?她不知道,隻知道這人好厲害,突破境界所散發的餘力都能讓她心緒舒緩。她有了力氣,翅膀猛地用力,掙脫了束縛她的蛋殼,穿過了熊熊真火,憑著本能,一直往上,風聲在她耳邊掠過,陽光照在身上時讓人舒適的暖。沒有什麼能拘束她,天地萬物都因她的降生而歡賀。她終於睜開了眼,霞光漫天,日月同存,在極東之處,有白衣縹緲,浩然清正之氣從他身上傳來,緩解了她從火中脫身的痛,讓她前所未有的舒適。她愉悅極了,金翅劃過天幕,鳳羽在空中留下斑斕光華,她仰起脖頸,世上最悠然玄妙之音自她口中傳出,響徹寰宇,聽者無不心神動蕩,頓生歡喜。坐在雲端的白衣神君唇間露出一抹笑,奪了日月之色。鳳鳴之後,百鳥齊鳴,鳴梧山上不論老少男女,皆化作瑞鳥,飛往上空,繞著鳳凰盤旋。彩翼掠過,雲端再沒了白衣神君的身影。她被眾鳥簇擁著,落到了高可通天的梧桐上。“恭迎少主降世!”眾鳥叩首,呼聲震天。那呼聲震得桐聲從睡夢中醒來,耳邊好似仍有呼聲在嗡鳴。“玄清……”桐聲呢喃出這兩個字,仿佛喊過千百次一般,口齒之間都對這個名字帶著熟稔。她抬睫看向東方,一道金芒劃破了漆黑的天幕,山林城闕鑲了金邊,在初生的日頭下影影綽綽。沒有白衣神君,也沒有鳳凰。桐聲心中空落落的,一陣冷風吹來,凍得她打了個哆嗦。“怎麼趴在窗台上睡著了……”桐聲說著,抬頭起身,抬到一半脖子頓時一陣劇痛:“嘶……”她捂住脖子,也不敢動彈,就那麼歪著脖子坐在原地,想等這痛勁緩過去再起身,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沒忍住打了個噴嚏,頓時牽動了脖子,疼得她淚花都要出來了。就在此時,蕭成潤持劍自鬆弦館中出來,這般冷的天氣,他隻穿了一件窄袖圓領袍,素白的顏色,在熹微晨光中分外顯眼。又是白色,他好像對這些素淡的顏色格外偏愛,風掠動了他的袍角,卻沒有使他的步伐有一絲停滯。眼前的身影逐漸和夢中重疊,夢中的神君麵貌逐漸清晰起來,竟如菩提給她看過的幻境中一般無二。桐聲眸色微凝,她實在想不出那般慈悲的神君,會一臉冷凝的說出滅族二字。她出神間,見蕭成潤停住腳步,向她看來,桐聲一頓,收拾好表情,直起身子想對蕭成潤招手,卻忘記脖子不能動彈,一時牽動了傷處,僵在原地痛呼一聲。蕭成潤麵色一緊:“怎麼了?”桐聲苦著臉道:“脖子疼……”桐聲說話間,驚醒了趴在桌上守夜的婢女,她迷迷糊糊地抬眼,見窗邊黑乎乎的一團頓時嚇了一跳:“啊!”桐聲被婢女的驚呼駭住,連忙扭頭往後看,卻又牽動了脖子:“哎呦。”寂靜的濯纓閣被婢女的驚呼吵醒,早早的喧鬨了起來。管事姑姑披了衣服進了閣樓,往樓上爬,還沒爬到二樓就道:“出什麼事了?”婢女此時已經認出了桐聲,跪在她身畔,看著她捂著脖子縮成一團,正左右為難地想掉眼淚,見了掌事姑姑仿佛有了主心骨:“姑娘傷了脖子。”“還不快扶姑娘起來!”管事姑姑說著,輕手輕腳地把桐聲扶起,觸手卻被她涼颼颼的衣衫給冰了一下:“怎麼這麼涼,姑娘莫非在窗台上趴了一晚上?”桐聲訕訕道:“半夜睡不著想著看看月色來著,不知怎的就睡著了。”“快去把郎中喊來。”管事姑姑對身邊的小丫頭吩咐了一句,將桐聲扶到床上,又數落守夜的婢女:“你倒好,給姑娘守夜的,你自個睡得倒是香甜,這般粗心可不敢讓你在姑娘身邊待著。”桐聲替不斷磕頭認錯的婢女開脫:“困勁來了誰擋得住,況且昨夜那事都是我自個作的。”“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桐聲自己說自己不好可以,但旁人這樣說就不能讓人輕饒了,她歪著脖子小心翼翼地轉頭,麵上卻端的一副不怒自威的冷色:“你再說一遍!”她說罷,就見了蕭成潤站在屏風處,麵色比她還冷,桐聲沒來由的心虛起來,倒豎的柳眉緊跟著皺縮起來:“蕭成潤我好疼。”變臉之快令人驚歎。蕭成潤抬步過去將手按在桐聲的脖子上,桐聲連忙往裡邊躲:“疼!疼!”蕭成潤將她牢牢按住:“你還知道疼。”“我自然知道!”桐聲隻覺得被蕭成潤按得冷汗都要出來了:“你輕些!”“不揉開你什麼時候能好?”蕭成潤如此說著,手下的動作卻輕了許多,他看著桐聲因疼痛緊緊咬著下唇的貝齒,忍不住氣惱:“是這床太軟委屈了你?非得趴窗子上吹著風才睡得著?”桐聲被數落這一通委屈得厲害,咬著唇不說話。蕭成潤也不搭理她,默默給她揉著,揉到差不多了便伸手捧住她的頭:“試試轉一轉脖子?”桐聲輕輕一動,便覺得脖子疼,怎麼也不肯再動。蕭成潤見狀也不敢再動她的脖子,恰此時婢女來通稟:“殿下,景先生來了。”蕭成潤聞言,拿了一件鶴氅,抬起桐聲的胳膊給她穿上:“讓他進來。”景衡睡得正熟,眼下被從被窩裡拽出來心裡不怎麼痛快,頂著一頭睡得亂糟糟的頭發,隨便裹了一件袍子便來了。到了桐聲房中,見滿屋子人都一臉緊張地盯著歪脖子桐聲,起床氣頓時消了許多,勾唇笑了起來:“呦,這是脖子斷了?”桐聲雖歪著頭,但也不影響她對景衡翻了個白眼。蕭成潤神色平淡:“應當是落枕了,她疼得厲害。”景衡雖嘴上打趣,看病時神情卻頗為嚴肅,他伸手按了按桐聲的脖子,桐聲頓時喊疼,惹得蕭成潤蹙眉:“輕些。”景衡一臉無語:“我這還沒使勁呢。”“沒大事,過幾天就好了,可以先慢慢試著動一動脖子。”景衡收回手,打了個嗬欠:“誰還沒落過枕啊,也就是桐姑娘被殿下養得金貴,大早上就鬨得雞犬不寧。”他說罷,就聽桐聲接了句:“你是雞還是犬?”景衡麵色一僵,隨後唇角勾起,笑得分外儘職儘責:“姑娘這回落枕確實略重些,還是再針灸一番更為穩妥。”桐聲聞言,連忙轉身躲到蕭成潤懷裡,一不小心又牽動了脖子:“嗷!你是故意報複!”桐聲沒說完,身子一轉,就被蕭成潤按到腿上趴著,他牢牢製住桐聲,對景衡道:“給她紮針吧。”景衡聞言,拿出隨身攜帶的銀針,飛快地往桐聲穴道上紮去,桐聲用儘全力地在床上撲騰,蕭成潤按著她道:“彆亂動,當心紮錯穴位。”桐聲耷拉在床下的手往蕭成潤小腿上拍了一下:“你和他一起欺負我,我明明不必針灸的。”“你皮猴一樣,不針灸讓你好得快些,你這幾天彆真把自己折騰成歪脖子了。”之前隻顧著擔心,現在想起桐聲歪著脖子的滑稽模樣,蕭成潤聲音中帶了些笑意。待到紮完針後,蕭成潤又道:“她吹了一晚上冷風,給她開一劑風寒藥吧。”景衡摸了桐聲的脈,便由侍女帶去開藥了。蕭成潤拍了拍桐聲的肩膀:“起來吧。”桐聲捂著脖子爬起來,雖然覺得舒坦了些,但她矯情成性,依舊歪著脖子往後退,退到床頭才停下。蕭成潤看著他們之間能容下三四個人的距離,起身站了起來,一站一坐,高度的壓製讓桐聲忍不住又往後縮了縮。“以後不許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了。”桐聲還在記仇,沒有理會蕭成潤,卻覺得額間一痛,被蕭成潤屈指敲了一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桐聲掀開被子將自己藏了進去,用行動表達了自己對蕭成潤強權壓製的不滿。蕭成潤看著被子下小小的一團,唇邊的笑毫不遮掩地露了出來:“之前讓你抄《內則》因為趕路就放下了,眼下回來了你還是繼續抄吧。”桐聲猛地掀開被子:“為什麼!我受傷了!”“你若是把旁人折騰傷了我興許還不罰你。”蕭成潤抓起自己來時隨手放在桌上的佩劍,用劍柄恨鐵不成鋼地指了指桐聲:“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子還不老實,合該讓你長長記性。”桐聲本以為蕭成潤不過是嘴上說說,反正她歪著個脖子總不能讓她抄寫吧,沒想到蕭成潤把她這裡所有的蜜餞點心都讓人收羅走了,隻道寫完後才可以再吃,弄得喝完藥也沒個蜜餞吃甜一甜嘴巴。桐聲迫於無奈,歪著脖子拿起了筆,寫了沒幾個字便寫不下去了,便索性讓人搬了椅子,坐到圓子裡的梅林中曬太陽去了。她身上蓋著厚厚的狐裘,鼻端聞到的全是梅花的清香,暖融融的太陽照在她身上,使她昏昏欲睡。要是有碟畢羅就好了,最好是櫻桃餡的。桐聲這樣想著,逐漸陷入了夢鄉。“少主!慢一些,彆爬那麼高,當心摔著。”粉雕玉琢的女童立在一株櫻桃樹上,一邊摘了紅彤彤的櫻桃往口中送,一邊道:“你家少主是鳳凰,張開翅膀誰有我飛得高,怎麼會摔著?”一個花容月貌的仙娥急聲道:“您的真身是祥瑞,怎麼能隨意展現。”另一個貌美仙娥也點頭附和:“是呢,若是摔下來也太不尊重了。”女童對仙娥的話充耳不聞,繼續踮著腳摘櫻桃,一道威嚴的聲音在此時傳來:“少主的課業可做了?”女童好似很忌憚來人,身子一抖,抓在手中的櫻桃掉了下去。桐聲額上一痛,從夢中蘇醒過來,她又忘了自己的脖子落枕了,驚駭之下脖子一扭,頓時又疼了起來。她痛呼一聲捂住了脖子,一旁侍奉的婢女連忙上前關懷,又急又脆地摻和在一起,像是山林中參差的鳥鳴,一道比之低沉的聲音猶猶豫豫地響起:“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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