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桐聲坐下後,老翁啟唇,臉上一直帶著的笑隱了下去:“二十三年前,曾發生過一場旱災,隻記得那時餓死了許多人,我的娘子為了給我和孩子省些糧食,餓得皮包骨,躺在床上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我翻遍了家裡,已經連樹皮都沒得吃了,人餓得狠了,鼻子就格外靈,我聞到了隔牆鄰居家有肉味,也不知道多厚的臉皮,就去鄰居家敲門討要。“可是那時候都餓,給了我他們就沒得吃了,見我去敲門,鄰居把門抵住,隻說自己家也沒吃的。“我隻能回家,回到家中卻見我娘子,已經斷了氣,孩子趴在她的屍體旁,哭聲細的小貓一樣,我豬油蒙了心,竟怨上鄰居了,到了晚上他們睡著了,我去他家翻了許久,在空米缸裡翻出了一罐子肉。“我一點也沒給鄰居家留,全都偷了回去,自己吃了一塊,剩下的四五塊全都喂給了兒子,二兒子餓瘋了,吃的很快,一點都沒剩。”老翁回想起當年的事,眼中蓄起了淚光:“他吃了,後半夜就嚷著肚子疼,一直折騰到天亮,鄰居醒了,發現肉沒了,在院子裡哭喊。“鄰居家隻有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就算猜到是我也隻敢指桑罵槐,她哭喊著,我的兒,我的兒,罵賊人該死,合該斷子絕孫。”老翁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的兒子果真死了,撐死的,鄰居也死了,卻是餓死了,我等了兩天沒聽到鄰居家的動靜,過去看的時候,隻見那寡婦抱著大的兒子死在了屋中,而她那幾個月大的遺腹子卻不見了蹤影。”“那小的孩子,可是罐子裡的肉?”見老翁點頭,桐聲頓覺反胃,按住胸口,將惡心之感壓了下去。“鄰居用小兒的肉換大兒和她的命,我用鄰居家續命的肉換我兒子的命,都是以命相易,可卻仍逃不過一個死。”老翁渾濁的眼裡生了淚意,眼淚從眼角劃過他生滿皺紋的臉,在落地之前,被他粗糲的手掌抹去:“生死當前,再好的人也沒了仁義理智,隻想著用儘一切辦法活下去,可活下去後呢,就隻有無窮的悔恨,就算做再多好事,也贖不清當年的罪。”老翁的話給桐聲本就動搖的心再添一層陰翳:“你不必和我說這些的。”老翁搖頭:“我老了,這件事在心裡藏了一輩子,不把它翻出來在太陽底下曬一曬,等到死了也不會安生。”“求生乃萬物本能,你何苦陷在往事裡為難自己。”桐聲說罷,隻覺地自己這話分外虛偽可笑。老翁淒愴一笑,清了清嗓子,一掃先前的鬱悒:“姑娘是要回京了吧。”桐聲點頭:“就這幾天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和你道彆,你自個保重啊。”眼見又快到了飯點,老翁扶著桌子站了起來,應道:“好嘞。”他走到案板邊上去和麵,看著手下白花花的麵粉,長歎了一口氣,沉聲道:“姑娘也是個善性人,我勸姑娘一句,不管做什麼,都要多考量一番。”老翁一聲歎,歎的九曲十八彎,隻剩連綿不絕的愁,桐聲聽了悶得難受,也懶得再遮掩,低低應了一聲:“嗯。”————桐聲回到府中時,正見蕭成潤在焚香,聽到動靜抬眸掃了一眼桐聲:“去哪兒了?”“去吃湯餅了。”蕭成潤向桐聲招手:“過來。”桐聲走到蕭成潤身畔坐下,蕭成潤拾起她打了個結的袖子,將她打的結放在手中顛了顛:“怎麼弄成這副模樣,跟人家學和麵了?”“袖子太長了,吃飯不方便。”桐聲說著,垂頭將臉埋進蕭成潤手中:“醜死了,我說他們怎麼那樣看我。”蕭成潤搖頭輕笑,用另一隻手捏住桐聲的後脖頸,將她拎了起來,隨後伸手將打著結的袖子解開,他看著袖子上的難以消除的皺紋,眉頭隱隱一蹙:“去換件衣服。”桐聲知道自個這邋裡邋遢的模樣礙了他的眼,卻得寸進尺的抱住蕭成潤的腰:“不去。”她說罷,將頭抵在蕭成潤肩上不動了。蕭成潤動了動肩膀:“起來。”桐聲越發抱緊了蕭成潤,從鼻子裡發出兩聲哼聲。蕭成潤瞥她一眼,挽袖拈了香餅放進香爐中,待到香煙嫋嫋從爐中鑽出時,桐聲將頭從蕭成潤肩上挪開,移到香爐上嗅了一口,頓時被嗆了鼻子,打了個噴嚏。她頓覺丟人,趴在桌上,惱道:“難聞死了。”蕭成潤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自己作,反倒賴上香料了。”桐聲再一次抱住蕭成潤的腰,將頭埋進蕭成潤懷裡:“和你比起來,那些俗香就是難聞。”她說完,就勢躺到蕭成潤腿上,得寸進尺的伸了個懶腰,綴著珠子的繡鞋對著空氣踢了兩下,歎道:“我睡一覺。”蕭成潤嗔道:“無禮。”桐聲閉上眼睛,嘴角翹了起來,過了一會,她又睜開眼瞄了蕭成潤一眼,視線卻被一本書擋住了,她緩緩念出封麵上的字:“南華經。”“不睡了?”蕭成潤翻了一頁,柔軟的袖子在桐聲臉上掃過。滑涼的絲綢落在臉上很是舒坦,桐聲深深吸了一口袖中的香氣:“睡了。”她嘴上雖如此說,可眼睛卻一直沒有閉上,過了一會,隻見視線上方的書移開,還沒等她閉上眼睛,便對上了蕭成潤的目光,兩個人一經對視,不約而同的笑了出來。這一笑,將桐聲聽了老翁的話之後攢在心裡的鬱氣給笑了出來,她伸出胳膊勾住蕭成潤的脖子,櫻唇極快的在他下巴上碰了一下。她歪著頭正等著蕭成潤害羞,自己的下巴卻被他捏住,隨後嘴唇上傳來微癢的觸感,是被蕭成潤的拇指從上麵抹過。桐聲看著蕭成潤深邃的眼睛,他的眸色濃得好似一灘墨色,看得她發毛。桐聲心裡暗歎,了不得了,自從蓮華寺遇刺一事後,蕭成潤的臉皮是越發厚了,被非禮了居然還反過來調戲。桐聲好勝心起來,唇一張,將蕭成潤的手指含入了口中,輕輕咬了一下,眉眼一挑,又嬌又橫。沒等她橫多久,便覺口中手指一曲,鉤子一般拉著她向前,她不明所以,但也順從的伸長了脖子,她的臉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停下,蕭成潤一低頭就能雙唇相觸。蕭成潤將手指從她口中伸出來,桐聲默默等著蕭成潤下一步動作,卻沒想到臉上一濕,蕭成潤竟將從她口中沾到指上的口水,都擦在了她臉上。桐聲的五官都要扭曲起來,她驚呼一聲,連忙向後撤去,後腰卻撞上了蕭成潤溫熱的手掌,蕭成潤的手背碰到了桌上,替桐聲的腰承受了在木桌上的那一撞,隻聽咣當一聲,桌上的香爐被桐聲後退的力道震的摔到了地上。桐聲沒心力分給身後那亂糟糟一攤子,用袖子不停的擦著臉,抖著嗓子道:“醃臢!”香灰從香爐裡撒了出來,飛了半尺高,灰蒙蒙的,頓時打破了剛剛曖昧的氣氛。蕭成潤將手指握進拳中,不知道自個方才是被下了什麼降頭。他看向桐聲,她一遍遍用袖子擦著臉頰,已經將皮膚給搓紅了,一雙眼睛也紅得跟個兔子似的,下一刻就要跳起來咬人一般。蕭成潤內疚之餘又覺得好笑,拉住桐聲擦臉的手:“再擦下去皮都要擦掉了。”桐聲氣的眼睛水汪汪的:“臟死了。”“自己的口水還嫌臟?”蕭成潤道:“你平日裡就沒咽過唾沫。”桐聲語塞,過來半晌才道:“這怎麼一樣。”桐聲說罷又氣了許久,最後掰過蕭成潤的腦袋,硬生生在他臉上舔了一口才肯罷休。朝中催的緊,傷重的侍衛尚可多留些時日,等修養的差不多了再回京,蕭成潤卻是要拖著個開了個口子的肩膀趕回去,不過又修養了兩日便啟程了。走之前桐聲將自己沒散儘的金子銀子,用木匣子裝了,都給老翁送去,老翁見桐聲要走,倒是有些傷感,卻不肯收桐聲的金銀:“今次一彆,以後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姑娘多多保重,錢財乃傍身之物,姑娘還是拿回去吧。”“這東西我要多少有多少,丟著玩還嫌硌手,給你你就拿著,留著養老也好,布施了也好,總歸有些用處。”桐聲並無什麼離彆的傷感,說完後對老翁一揮手:“有緣再見。”老翁看著桐聲輕快的背影,唇邊的笑漸漸被寒風吹散,消逝在臉上波紋似的重重褶子中。桐聲沒想到再次和老翁相見的時機來得這麼快。趕了一天的路,哪怕她的精力比尋常凡人旺盛也覺得乏累,到了驛站後隻想躺下睡一覺,卻聽叩窗聲響起。她打開窗戶,一隻麻雀撞進她懷中啾啾鳴叫,正是她前些日子給老翁的那隻。他被打死了?桐聲麵色一凝,眼中頓時盛滿怒意。————屋外天寒地凍,屋裡卻是溫暖如春,男子摟著柔媚的愛妾,笑得開懷,一掃連日來的燥鬱憋屈:“老東西骨頭倒是硬朗,兒臂粗的棍子都打折了才咽氣,壞了爺的好事,還真以為齊王能護他一輩子,要知道強龍不壓地頭……”說話之人正是之前欲要調戲桐聲反被打的下不來床的王哲之子王毅之,他長這麼大,第一次丟了那麼大的臉,雖無法奈何蕭成潤,但懷恨在心之下,待蕭成潤一走,便殺去了老翁那兒,將人硬生生打死,才算是出了一口惡氣。他懷中美妾頗有眼色,見他語塞,含笑接道:“爺何必這般埋汰自個,齊王上頭還有陛下,又有那麼多兄弟,現在看著威風,能不能成龍還不一定呢,而爺可是咱們這兒實實在在的強龍,誰聽了爺的名號不服服帖帖的。”“強龍?”女子清甜的聲線在門外傳來,美玉相擊般清越,於暗夜裡倒顯出十分的涼意來:“不過蛆蟲而已。”王毅之驚駭之下險些將懷中美妾推到地上:“誰!”屋門被從外麵推開,一道纖細婀娜的身影攜著寒風進入房中,一張玉白臉兒獨得上蒼憐愛,更勝天邊皎月,正是那日被老翁護在身後的桐聲。王毅之看著桐聲一步步走來,竟不知是該癡還是該怕。反倒是那扒著床邊穩住身形的美妾先反應過來,揚聲欲喊:“來……”一個短促的音方出口,脖頸便被素手毫不留情的劈下,整個人軟綿綿的倒下去,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桐聲偏頭看著衣衫不整的王毅之,臉上露出個柔柔的笑:“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嗎?”